這是凜冬的一場大雪,鵝毛一樣拉拉雜雜落下來,染白了鉛灰的天幕,銀裝素裹蓋住高的柳低的岸,最後越過高牆而來,連寂寂深宮也染上一片白。
微開着矮窗的後堂內,臨光背窗獨坐,靜靜取了一張箋來,又研過一硯墨,提筆於紙上,一排排寫得極認真。
認真到旁事旁物都不入心,輕微的一點響動就能驚弓之鳥一樣皺起眉。眉一低,宮漏便在案邊,“叮”一聲響,要把人心神震回來,她筆下微微頓,突地擡起頭來問,“幾時了?”
外間自然有守着的小太監來答話,垂着腦袋縮着脖子入內來,不敢擡頭望上一眼,“回女官的話,卯時了。”
可天還是暗的,註定這一日沒的太陽,只是一個雪滿京的冬日,冷到人焦躁,連心頭血也冷下來,冰冰涼熨着心,哪裡還有什麼熱情。
臨光半晌沒說話,卻終於還是停下筆,將手下那信箋折了又折,思慮半晌,平着手掌又將它壓下,未再發一語。
片刻後,擺一擺手,不大在意,她回過神來才道,“出去罷。”
“是。”那小太監應一聲便退下,行至門前卻要腳下踉蹌一下,打一個跌,叫外頭風雪裡來的人駭了一跳,“哎呀。”
引得案邊人一驚,挑眉不大歡快問,“做什麼這樣大驚小怪,白教你們了?”
臨光板着臉望過去,一眼只望到一顆黑乎乎後腦勺,前頭雪人一樣立着根木頭樁子,呼啦啦正自眉毛臉上落雪,衣衫也是,薑黃的小袍子硬生生要叫這雪水融成杏黃。
倒似將將落的不是一陣冬雪,而是場沒頭沒腦的細雨,將人衣衫都洇溼,末了還要往下滴水,撩起一角來一擰,落得一手水。
她皺着眉,面上神情不是嫌棄也不是冷淡,可無端端就是有那麼股子威儀,要把人看得低下頭來,氣勢亦是足,道,“就在那裡答話。”話落眼皮子都懶怠動一下,直直就將人望着。
身後也恰在其時漏過來一縷風,飄飄吹起她發冠之下未壓實的一綹發,青鴉鴉繞過耳際,貼着頰面攀沿而上,映襯下人便顯得愈發白。這樣情形,瞧着倒似是嚴刑逼供閻羅地獄一樣。
那案下簾影動,遮過小太監小小一團影子,撲簌簌全都抖進磚縫裡去,本是感恩戴德要朝下拜,可擡頭暗自望她一眼,忍不住就叫這氣勢懾服,大氣也不敢出。
明明這火燒得旺,炭火不要錢一樣朝火裡砸,氳起一屋子的暖氣,冬天裡還能熱出一身潮汗,可這人就是抖得厲害,凜冬雪人搬了來炎夏一樣,鬧得一身水淋淋。
他恨不得長話短說,可奈何舌頭打結,斷斷續續將一番話說成幾截,“開雲公主那處,沒瞧見公主正顏…只說今日病未好全,留了在宮裡頭養着,就不來了…”
實則不必說下去,臨光將將只聽了一個頭也知曉後來話會是怎樣,可她不動聲色聽完,也就只有一個念頭。
——這華容殿裡頭果真是事情多。
只好捏捏眉心,將這件事暫且放下去,同他擺擺手,恩赦那小太監出門去,“好了,你且先下去。”
“是。”
未有半刻,又自有旁人來,一樣的薑黃衫子,可這回沒帶着雪來,一入堂卻也是猶疑,半晌沒拿定主意,還是臨光先開口問的話,“曲瑞宮裡頭說的是什麼?”
那小太監惴惴,垂下腦門恨不得當一顆不會說話的石頭,可仍是壯着膽子一五一十招來,“謹惠殿下瞧得今日雪景好,邀了謹賢殿下同賞,在自己宮裡…宮裡……”停頓半晌,怎麼也說不下去,反是“撲通”一聲跪下去,發出好大一聲響。
“咔”,是桌上狼毫筆斷,臨光回過神來,便瞧見橫屍案上的破狼毫筆一支,她也無心掩飾,擺擺手就叫人下去,“好了,你且也先去吧。”
小太監如蒙大赦,磕下兩個頭感恩戴德走了。
恰有風來,自她身後那敞着的小窗透過來,帶一點冬天的尖與陰冷,全都打在她脊背上,可她半點也不覺得冷,心煩思慮半刻還是嘆下一口氣,一顆心也重新落回到肚子裡去。
倒是撿到個時機偷閒躲懶,她心底裡隱隱有些慶幸,先前對這怪天氣的怨懟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一點隱秘不爲人知的欣喜。
想到此,手下並不閒着,信手將先前那信箋又抽出來,展開攤在案上,正要伸手去換過一支毫筆,猛然卻聞聽人聲,自那厚厚簾子外頭傳來,“臨光。”
是朝夕相處早見過千百回的人,正自堂外而來,穿廊過庭,落了一身風雪,一到此間就要把人嚇一跳。
那堂外自然有對着火爐子打盹的小太監值事,聞得腳步聲猛然回神,一顆心亂跳着要去行禮,“撲通”一聲連人也跪在地上,“大人…大人…來此間…”一句話抖三抖,真是可憐一雙膝蓋,平白在青磚上磕上那麼一磕,來日又要腫得三寸高。
那人正好站在簾下,只露出一雙腳,窸窸窣窣聲響之後,隨口也就應一聲,“我來尋你們家女官有些事要談。”
那小太監舒下一口氣,忙不迭要來獻殷勤,湊上前一步去殷勤接過斗篷,方纔退下去。
臨光早在他出聲之時便已察覺過來,她動作倒是快,一瞬將案上收整齊,眼皮還未擡起來,便見簾子一掀,走進來一個人。
那人逆着光,身量長而瘦,一步步行近了,徑自在案下尋找一個去處落腳站定,居高臨下瞧着臨光,看兩眼方纔皺眉道,“你今日無事?”
臨光懶洋洋擡頭,瞧他一眼,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默了半晌只好道,“也不是,今日這天氣壞得很,便是有事也要變作無事。”
“你總操心這樣多,莫不是今日還有些煩心事?”
遙遠的風自頸後吹來,她言落便轉頭瞧着窗,不大得勁的模樣,忍不住同他囉嗦兩句,“也不說是煩心事,只是這時節連鳥雀都懶怠出門,更何況是人,不過倒也好,今日也不用伺候人。”十足的小家子氣,這人怨氣滿滿似是個小老頭兒,一肚子苦水都沒處倒,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尚算說上話的人,怎能不一吐爲快。
他顯見地有些意外,沒料到她竟會這樣說,聞言一怔,片刻之後才道,“如此說來倒是好事。”
她點點頭,未曾將這話聽入心裡去,卻是瞥他一眼,頗莫名瞧他,奇道,“說來博金你竟有閒來我這處,真是稀奇。”
叫她一提,博金這時候纔想起來正事,一手撐着案上三兩本書,人便傾身靠過來,“今日是有些事來尋你,既是你也得閒,那正好拉你去湊個熱鬧,”不等她問,他便立刻續道,“昨日提督尋我,說是今日司禮監新來了個大人,要我去顧看,你也來。”
臨光聞言一怔,可耐不住博金又是個性急的,見她不答只當是應了,直身站起來,拽着她就朝外行。
無異於趕鴨子上架,臨光只覺自己是叫人綁着上了賊船,喉嚨尖上一口血要吐不吐,真是造孽。
她落在後頭,踉蹌一下才又站穩,掙脫不得,只好同博金打一個商量,“這雪急且緊,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停,你這時候往司禮監去……”
“無礙,一路去不遠,又是宮廊。”叫他一句話一堵,怎樣都說不出什麼話了。
只好隨着他一同出門去,取一把油紙傘來,冒頭往雪裡頭走。
出得正儀堂,過長長一條宮道,再轉過半個羣芳凋敗的百花園,繼而又是宮道一條,最後繞進小小宮門一座,遠遠便是要去的去處。
這巍巍宮闈之內最最隱秘難言所在。
臨光一路行來一路聽博金說些瑣碎事,全都是過耳即忘,隨口附和三兩句,這長長宮道也便走到頭。
是在小小宮門之後,眼前豁然開闊,腳下一轉就到了極大極寬廣的庭內。臨光隨着博金跨過門檻,行上幾步來到堂下。這堂前懸着簾子,窗也未曾開,倒是晦暗難言,風一吹,便把裡頭說話聲音傳過來。
“——有賴提督提攜……”是個年輕而低緩的聲音,前頭不知說的什麼,聲音倒愈發低下來。
旋即又有人接話,“郎君有心,這是應當得的,”頓一頓,似是有些疑慮,隔了片刻纔不冷不熱又道上一句,“說來郎君小字上回改做了尺玉,這般叫不知得不得當?”
“得當,全憑提督看得入眼。”
輕輕一句話,將堂外將要入堂去的兩人步子止了住。
臨光猛然停住腳望過去,一眼瞧分明那堂內站了個人,穿一衫皁袍服,又系一條細珠串成的魚袋,難得的清高人,也不知爲何跑了到這裡。
眼皮子朝上,是一張面沉如水的臉,不好看,可無端端落入眼裡,要叫人嚇一大跳。
這個人,臨光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