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迷途轉機

腦裡是一場惱人的夢, 可耳側又是一臺將演至高*潮的戲。

“吱呀”一聲響,那掩着的殿門叫人自外打開,有人徐徐提足入內, 穿紅戴翠的“角兒”便粉墨登場。

不必有銅鑼鼓聲, 也不必茶水看客, 這殿內自然有人與她共臺, 甩一甩衣袖, 迎上前去諂媚模樣笑,“見過娘娘……”

娘娘?哪家的娘娘?是大娘娘還是小娘娘,是貴妃娘娘亦或王妃娘娘, 又或者是兩人都是?

臨光腦內恰演到從前尚書府她跳牆逃家,命裡不好, 甫一出家門便遇上一個凶神, 乍然聽見這話時, 只覺腦內一個驚雷,要將人腦殼子劈開。

她渾渾噩噩, 頰面貼着冰涼青磚,腦子卻不大清明,一忽什麼事都想不起來,一忽又什麼事都朝腦子裡鑽。

那“娘娘”瞧見她狼狽模樣,當是皺着眉, 連聲音也帶上點不平, “怎的成了這般模樣?”

蘭嬤嬤上前一步, “嗒”一聲, 厚鞋底在青磚地上蹭出好大的響, 悶悶傳到她耳裡,“不過多飲了兩口涼茶, 便成了這般模樣,當是藥力太烈,撐不住……”

“摔壞了腦殼摔花了臉可如何辦?”這“娘娘”在嘆氣,好一副悲天憫人慈悲心腸,可用的法子卻下作。

蘭嬤嬤忙不迭要告罪,“是是,娘娘說的是……”頓一頓,仍舊爲自己開脫,“可除卻這法子,旁的卻沒什麼濟用的……”

“罷了,我懂……”這人上前一步來,話到嘴邊將聲音壓下去,低聲吩咐,“把人扶起來……”

這事當然不必要蘭嬤嬤動手,自有畏首畏尾的小宮娥上前服其勞,拼出吃奶的力氣將人扶起來,倒是可憐一身骨頭尚未長成,要拿身軀當靠墊。

“瞧着倒真是好相貌……”那“娘娘”看了許久,終是下了這樣一句判詞,可還沒完,不等話音落下去又要擰着眉惡狠狠再補上一句話,“真是隻狐狸精,生得也妖氣……”

臨光死死閉着眼,她落地時面門朝下,雖是免了破相之苦,可舌尖磕到牙牀,脣齒之間這時全都是鐵鏽味道,絲絲縷縷吊住她一點清明意識,迫她不至沉淪於夢境。

自然聽了這話恍然便大悟。

她當是誰,原是那新晉的“娘娘”,從前魏侯府裡時時日日常相見,這時入了宮闈倒是拋到了腦後。

她憋住一口氣,聽見那蘭嬤嬤又同魏壓芳說話,“娘娘天姿,自是這等小門小戶裡出身比不上的……”又是好一通恭維言語,聽得人能夠倒牙。

魏壓芳倒是突地笑起來,“早聽母妃說嬤嬤是個妙人,這時見到,果真名不虛傳……”

“娘娘謬讚……”

魏壓芳一嗤,也不駁斥,只接着這話說下去,“着人收整收整,總是在這殿中也不是個事情……”悶着頭朝後一避,十足置身事外。

蘭嬤嬤從來是個聽話的,主子祖宗的話那便是聖諭,當下上前一步便要伸手忙碌。正撐着臨光的小宮娥哪裡敢,一時要告罪一時又要手忙腳亂扶人。

好不容易等諸事安定,已引出一身大汗。

這小宮娥畏畏怯怯的毛病改不掉,上前一步,朝着蘭嬤嬤便道,“嬤嬤……好了……”

蘭嬤嬤瞧見自己主子在當場,一壁深恨這小宮娥沒眼力見,一壁又要撐着臉皮稟報,“娘娘,按着吩咐,已然好了。”

魏壓芳早聽見回話,這時也不停步,徑直先提足出殿,扔一句不輕不重的話,“着人運出去,這萬平宮呆着,仔細擾了母妃清淨,母妃那裡,自然有我去說……”

“哎哎哎,定然照着主子吩咐行事……”蘭嬤嬤也要走,可行出一步方覺着這處無人鎮場子着實是不放心,只得訕訕收回邁出一步的腳。

案下那小宮娥瑟縮一下,終是什麼話也沒說。

臨光昏昏沉沉叫人轉了個場地,再有意識時卻是在一陣顛簸之中醒來。

當是僻靜少人處,隱約可聞蟬鳴車轍響聲,嗡嗡嗡鬧人。

她小脾氣上來,一時忘了自己置身何處,只當還是舊時在家中,也是同樣的夏日,母親在自家廊下捏着針線一心一意予她繡一個祥雲紅霞的香包,而她則支着腿遠眺府中塘子裡挨挨擠擠的芙蓉花。

好不熱鬧,又好生靜謐安恬。

突地一個顛簸,她醒神,眼前卻是一片黑,因了眼皮子沉沉,如何使力也睜不開眼來。

脣齒之間鐵鏽味道未消散,她下狠心用上一點力,只當那不是自己身上的血肉,拿尖尖利齒便將血肉劃開,沿着舊有的破口,血涌出來霎時鐵鏽味道滿腔。

她卻不知疼,也不知萬平宮裡那下作的方子是什麼,緩了許久方重重喘出一口氣,徒勞而頹下肩膀,將臉頰貼上包裹着身體的粗糙草蓆。

她爭分奪秒地求活路,黑暗之外卻自有人絮絮叨叨說話。

“這趟差事若是做好,少不得要往蘭嬤嬤哪裡討個賞……”是個見錢眼開勢利眼,三句話離不得金銀錢財,恨不得天下所有銀錢盡歸己有。

他旁邊自有人唾棄,“瞧你那德行,真是叫人瞧不入眼,不打發了你便是好的……”

先前的小太監轉念之間又有新主意,全然未將同伴鄙夷當做一回事,“哪裡及得上你眼高於頂……”他兀自陷入美夢無法自拔,“少不得要求得蘭嬤嬤開恩,往青葉姐姐那裡當一回說客,央求她同我相好……”

“呸呸呸,快歇了你那心思,還是先管着眼下再說……”

“也對,”這小太監突地醒神,神神叨叨模樣壓低聲音,“這蘭嬤嬤倒是派下來個苦差事,跑這一趟到底是圖的什麼……”說罷話又要抱怨,叫身側人一擋,半句話卡回去。

“噤聲,不想活了不成……”主子手裡捏的自然是見不得人的事,否則哪裡會光天化日便做這樣擄人的勾當。

先頭的小太監倒是不知死,心裡裝滿了話不吐不快,“不就是往遠王府裡跑上這一趟,有什麼說不得……”

“主子決定的事,哪裡是下頭人能妄論的?沒瞧見咱貴妃同王妃娘娘一個鼻孔出氣,目下便是連蘭嬤嬤都派出來……”一語道破天機,這人倒是個頭腦清楚的。

剩下一個沒心沒肺沒心肝的兀自驚詫,真是要把腦袋都想破。

臨光自一場長夢之中醒來,置身何處且不必說,可心裡是惱是恨又是驚懼,要將她嚇出一身冷汗來。奈何腦子不大濟用,昏昏沉沉似是壓上一塊大石,只能聽出身側兩個小太監在說話。

隱約是什麼“娘娘”“主子”,話音一轉又變作自己私慾。

可這是牢籠一座,掙也掙不開,逃也逃不掉,註定的要在這時栽到坑裡去。臨光想了許久也沒想到脫身之法,只好這樣隨它。攏着衣袖摸一摸,萬幸不知是何時袖中多一枚細細銀簪,即便真是命苦遇上什麼危難,救不到命也可拿着朝自己嗓子眼裡戳。

她心裡稍安定,正落下一口氣,便聽外頭忽有人聲,“哎呦,我道是誰,原是你們兩個小子……”尖尖細細嗓音,平素不曾聽過,當也是底下謀差事的。

這邊平板車於宮門前停下,小小一個側門本便少人來,這時候卻是熱鬧,站上三五個當值的太監,一人一盞茶正守着門。

車上的小太監見了祖宗一樣熱切,先上前來行過一禮,又道,“見過高公公,許久都不曾往後頭去問過安,沒料到這時候遇見了,倒是天定的緣分……”

隱約一聲笑,“就你油嘴滑舌,會說話討人喜歡。”

“該當的該當的,高公公素來照拂底下人,我們這些當差的誰人見了高公公不是心存感激,自是要好好孝敬着……”

可場面話都說完,說到底還是要說到正經事,那邊高公公狐疑一嘆,望着這平板車便問,“這又是出了什麼事,差事都派到宮外去了?”

油嘴滑舌的小太監會說話,眼珠子一轉就能將謊話信手拈來,“回高公公的話,這不是萬平宮裡貴妃娘娘恩德,瞧着這丫頭眼見着不大好了,一卷草蓆裹了,使我兩個將人送出去……”又神神叨叨湊近一步,危言聳聽的本事當是與生俱來,“這病得可沉,連吃了好幾服藥都不管用,人見人躲,造孽……”

高公公猶疑不決的話便落回喉口,面上橫肉跳幾下,終是手一擺,恨不得躲得遠遠,“還不去幹差事!”

“哎,是是是……”那小太監如蒙大赦,忙不迭趕馬駕車,出了這宮門。

臨光一時昏睡,早在宮門前時便昏了神,這時入了街市反是有精神,奮力掙上幾掙,只除卻身上乏力腦袋發冷,其餘倒是無恙。

過街口走暗巷,這車馬專撿暗道子鑽,不一時過了小半個皇城,臨光搖搖晃晃見不到天日,愈發行下去卻愈發心驚。

——這路途熟悉,往日她不知走過多少回,不是往遠王府上去的還能是哪裡?

可還沒等到她思量出脫身的法子,那邊車馬卻要停下來,快手快腳的小太監跳下車去叩門,噼裡啪啦撞見來開門的人便是好一通言語,“貴妃娘娘宮裡頭賜下的賞送到府裡來,特特囑咐我兩個要尋能做得主的主子來接……”

突地一頓,聲音低下去,不知是在說什麼,絮絮叨叨完畢又是一陣匆忙腳步聲。

是有人在靠近,不知是敵是友是黑是白,乍然揭開藏人的草蓆,要將所有齷齪腌臢事情都攤開呈於人眼前。

而這黑暗裡,鋥亮的銀簪蓄勢待發,一點銀光閃過,旋即是滿目的血紅。

光影驟然被拉長,臨光睜開眼,一眼便望見韓功予放大的臉,離得她極近,熱氣就在她頰面。

是熱血也是呼吸,滾燙到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