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別來無恙

凜冬裡時日過得快,不覺便要晌午,晌午之後再在正儀堂內理一會子事,這一日也就到了頭,不必點燈熬油,暮色落下來之時自去歇晚覺,隔日早起來又是一條好漢。

臨光如此安生了兩日,本以爲謹惠隔上三五半日便會叫她往曲瑞宮裡頭去,可惴着一顆心左等右等都沒瞧見那打曲瑞宮裡來的小太監,反是謹惠謹賢三人還是照常來正儀堂裡點卯,蹉跎一整日也不見有何異色,倒顯得臨光時時刻刻將華容殿裡事情記在腦裡是個小家子氣的。

而這邊,宮裡頭雪將要化盡的時候,恰是冬月廿二,各處俱都是蕭條景象,連院子裡頭開着的金盞也萎頓不堪,當是要凋敗換上新的一茬。

臨光這一日無事,因是冬至,宮裡頭忙着過冬節,主子祖宗們自然沒那閒暇再來正儀堂應卯,她樂得討一個清閒,一早起來便精神萎靡眼皮子打架。

倒是萬萬沒想到,這閒討不到什麼好,沒瞬息便要天降一個禍事到她頭上來。

也是命裡定下來的劫數,她逃不掉,推來擋去只有應下來的份兒,即便是硬着頭皮強上,也是一樣的因果。

正儀堂內,正是一場雜事方歇,她坐下來尚且未安安穩穩喝上一口茶,那邊便恍然鬧騰起來,來往行步的,咳嗽說話的,一聲聲落入耳裡,真是想裝作聽不見都難。

她難得起了興致,支起來兩隻耳朵,也要做那聽壁角的勾當。

只聽一人說,“仔細着點,這筆洗同鎮紙可金貴,磕着碰着仔細你們腦袋!”聲音尖而細,透着股子少年不當有的諂與媚。

立時三五人應聲,各自散開去了。

片刻沉寂,旋即又有人言語,藏着點小心翼翼,試探道,“那長案之上歪着的花尊要否換過了再來?博金大人說是那大人不喜這花樣子……”隱約有幾分猶豫,終是將一口氣吐出來,又續道,“庫房約略還有個山茶花樣子的,窄口闊肚,替了這個當是不錯——”

一話未竟,那邊領頭的少年便接過話去,甚是贊同道,“倒是不曾聽過,不過既這樣說,應當是沒什麼大礙,”說罷支使人便去跑腿,“拿了牌子往內庫跑一趟,說是立身館裡頭韓大人急着要的。”

那被叫去跑腿的底下人未敢有言,忙出門去了。

臨光聽至此,突地覺出些不對來。

她又不是個傻子,實則耳聰目明到一字一句都能聽清,翻來覆去將聽的話想上一遍,突就不大坐得住。

耳聽着外頭吵鬧聲又起,斷斷續續足音不停,不知是自何處來的人,往着裡頭來便一片忙亂。索性也不再坐着了,起身來行到外頭就欲要叫人。

外間伺候着的小太監早不知曉跑了到何處去,留空蕩蕩一扇門,連個人影都沒處尋,臨光始邁步出來,豁然撞進眼便是明晃晃的一片光。

這時節恰是一日裡晨影正盛時候,連太陽也不吝嗇,鋪灑開一宮碎金,縱是高牆深院,也擋不住的熱烈。

臨光眯起眼,不必仰頭去望,也知這翠瓦紅牆有多耀眼,她步子未曾停,轉過廊下寬寬粗粗一條柱子,偏過頭去一眼便瞧見了斜對過那處,來來往往進出,真是好不熱鬧。

然不過是在這廊下略微一停步的功夫,那邊已有人先瞧見了她,遠遠便叫,“女官。”

她後退的步子一止,堪堪在廊邊停住,擡眉去瞧那叫她的小太監,不大開懷,“好好的不守着門又各處跑,俸銀不想要了?”

那小太監後脖子一凜,縮了縮脖子卻還是要賠笑,一溜煙小跑過來,先給臨光行一個禮,這才壯着膽子道,“博金大人人手不大夠用,臨時使了奴婢過來,”他倒是察言觀色的一把好手,眼風裡瞟臨光幾眼,又適時道,“博金大人尋女官,女官可要去瞧瞧?”

臨光挑一挑眉,雖是不大信的,可還是順着這話說下去,“可說什麼了?”

那小太監自然搖頭,答不上來,“女官折煞奴婢了,大人們的心思奴婢一個小人物怎的猜得到——”

話沒說完,已見臨光遠遠地去了。

他倒也識趣,半點不多話,摸摸鼻子徑自跟上去。

臨光對這院子熟得很,眯着眼當瞎子也不會迷路,不過轉過兩條粗粗廊柱,再踏過十五塊青磚,面前過一道雕花紅漆門,提足入內便是立身館那寬而大的正堂。

正堂內目下倒是忙亂,一夥子人熱火朝天,趾高氣昂的趾高氣昂,低眉順眼的低眉順眼,也不知是仗借的是哪門子威風,倒是把底下一堆人使喚得團團轉。

她無暇他顧,徑直尋見博金便去找他,倒是極易瞧見,沒叫她費什麼力氣。

博金此刻正老老實實坐在窗下監工,他倒是尋的個好地方,面前置一張不大不小的几案,又擺上頂頂好的蓮紋青花盞一樽,裡頭茶湯正熱,翻着三兩片翠綠的葉梗。

見得臨光來,他將手中茶盞蓋子一撂,瞧着她便道,“你倒是好大的架子,三催四請都不見你來,真是要等到白頭。”

臨光支着一隻耳朵聽,另外一隻也不是個擺設,聽罷了“刺溜”一聲就冒出來,末了還盡職盡責敷衍道,“嗯,勞大人三催四請那是我的錯。”倒絕口不提哪裡來的三催四請,生生擔下了這亂扣的罪名。

博金聞言一笑,知她也是在說笑,索性便未往心裡去,又續,“你這樣萬事不上心,過幾日新大人來了,倒是真叫我憂心。”

臨光往案邊坐下的動作一僵,不過也只是片刻,旋即又恢復鎮定,隨口應道,“管他是什麼時候來,左右管不到我頭上來。”懶懶散散一身骨頭卻忍不住繃緊了,實則還是聽了到心裡去,直直瞪着他,說一句辯駁的話,“你又憂心我做什麼?”

這口是心非,還說不上心,誰信。

博金並不戳穿,只是長嘆一聲,一本正經答,“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整個立身館都是他手底下的,正儀堂又能跑得掉?”言落猶嫌不夠,要慢悠悠添補上一句,“誰知這人不是個小肚雞腸的呢,知人知面不知心,這話還是你教了給我的……”

臨光一噎,想尋思什麼駁回去的話,可思來想去哪怕將腦汁子也用光,卻還是不得不承認,他這話說得對極。

她忍不住想起那張司禮監內恍惚一見的臉來,黑得似是能將人心也看透的漂亮眼珠子,一點點堆聚起來,化作一個不大確定的影子,埋在她心裡,骨鯁在喉久居不下。

膈應人,太膈應人。

想到此,她聳聳肩,不大想接這話頭子,“兵來將擋水來土屯,這道理也不是說假的。”

博金有些失笑,睨她一眼,給她提一個醒,“左右過兩日應當就過來了,這立身館怕是再也沒往日那般清閒了……”隱約一聲嘆,也不知他想到什麼,竟還有點憾。

一時沒來由凝重起來,臨光也輕快不起來,她從眼角里漏出來一點嫌棄之色,“你叫我來,說的就是這個?”

博金擡手掀開茶盞蓋子,盯着碧綠的葉梗有點心不在焉,“不然你覺着呢?”是談風花雪月還是談經史子集,他着實想不出,女人腦門子裡裝的是什麼,自然也推敲不出,少不得要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一片糊塗。

臨光叫他繞來繞去,這時候也懶怠再同他歪纏。這屋子烏煙瘴氣悶得她喘不過氣來,人也多又晃眼,真是恨不得要早早走了纔好,哪裡還有那力氣去做多餘的事。

她左右想着話也說得差不離,便不再停,支着腿站起身來,垂首瞧着安坐不動的博金,旁的話不多說,只專挑揀叫人聽了不大舒爽的,“這事不勞煩博金大人憂心,大人還是多多想着自己纔好,”又厚着臉皮求一個恩典,“日後大人飛黃騰達跳了上青雲,可別忘了提攜一二。”

平素不見這人油嘴滑舌,卻全都用在了這裡,這人當是有兩面的,要不爲何人前一套人後又是另一套。

博金也樂意同她做戲,音調不疾不徐,出口便是一副官老爺姿態,“好說好說——”沒繃住,自己卻先勾出一點子笑,一閃即逝隱在脣邊。

似是春梅綻開在雪滿枝的春日裡,幽幽留難言的香。

臨光移開眼,深覺博金這人是個會做戲的。可她轉念一想,也就罷了,硬生生將要說出口的話又壓了回去。

便再也留不住,沿原路又回正儀堂去,過兩根粗粗廊柱,踏過十五塊青磚,足下一折便是門檻。

那門檻高高寬寬,拿上好的棘皮樺木雕鑿出來,條條紋紋都透着皇家當有的氣度。可便是如此,擋住的也不過是正人君子,哪裡能拒得住虎豹豺狼,尤其是那撲食餓虎,怕是要白費。

臨光這時揣着滿滿當當心思,何曾留意,又如何能留意,稀裡糊塗往裡頭闖,白毛兔子一樣不識得路,真是要壞事。

她自然不知,那裡藏着虎狼一隻,揣的心思難猜難測,天生就是來同她別苗頭。

“咔嚓”一聲,那門無風自動,吱吱呀呀晃着要掩上,年久失修飄來蕩去,

寂靜無人的正儀堂內,乍然有影子靠過來,貼着她,盤盤浮浮似是一條蛇,時機倒是挑得好,恰在她臨入門一腳,叫人想逃都逃不了。

驚且駭,她毫無防備叫人壓到牆壁與身軀之間,那人又橫肘於她胸前,鬆鬆隔了三尺遠,要擋住她去路。擡眉,是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孔,大抵夢裡也曾相見,要不爲何會這樣眼熟,熟到刻在骨子裡,怎樣都忘不掉。

不必睜開眼睛去瞧,也知曉那眉眼長長,脣邊又勾出一點意味不明的弧,藏的是笑。

仿似整個世間都闃然無聲,她耳側有疾風掠過,吵嚷交談的話音也消失不見,她聽見他極低沉的話音,“姜女官,別來無恙?”不緊不慢又有點咬牙切齒意味,鈍刀子割肉一樣,如何都不給人一個痛快。

離得極近,近到聲息可聞,他的呼吸就落在她頰面上,軟且燙,似是拂過春風一片,帶着他身上綿長而清甜的香。

她擡頭去望他,一雙眼撞進他深潭一樣的雙目裡,那漆黑的眼珠子映着一點狡黠的光,無聲無息之間下了一個咒在她身上,脫不開也掙不掉,要把她當做獵物來馴養。

近在咫尺,她突然覺得腔子裡一顆心猛烈地跳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