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

在呼吸科實習的時候,因爲親眼目睹了被家人遺棄而含恨離去的老奶奶,當時阿金很難過,她的實習老師告訴她,時間長了就會麻木。

阿金一直不相信這句話,她堅持自己不會對生命沒感覺。

可是,走進腫瘤科的第一天,她就親眼看到一個病人屍體被擡出病房,當時自己並沒有傷心,更加沒有眼淚。這讓她很害怕。

腫瘤科大多都是身患癌症的病人,阿金每天的工作主要是給病人進行化療,放射治療,因爲輸液用的藥物都是抗癌爲主,病人的血管被損害的程度很大,基本上都是發黑發紅,正常人血管,只要紮上止血帶,輕輕拍一會就會很明顯,可是癌症患者,就算紮好幾條止血帶,把手拍到疼痛,也很難看到血管的痕跡,有的時候,好不容易找到血管把針紮了進去,過不了幾分鐘就會跑針,血管壁太脆而穿破的事情是常常會發生,這一點令阿金很痛苦。

剛開始的時候,她根本不敢嘗試,看着病人的胳膊,頸部,腿,腳面都是打了無數次的針孔,阿金很心酸,她怕自己技術不好,要打好幾次,這樣病人就會多承受幾次痛苦。

後來,老師放手讓阿金去做,雖然也經常要打好幾次,可病人並沒有一絲怨言,還會主動說,都怪自己血管不好,要一直麻煩阿金。這樣善解人意的言語,卻是出自身患絕症,生命不多的人口中,阿金心裡很難受。

人總是在自己要失去某樣東西的時候,顯得格外大氣,似乎已經悟透了人生的真諦。

阿金她們很幸運,腫瘤科有兩位老師都是北方的,而且是她們的老鄉,剛好其中一位是帶阿金的實習老師,另外一位和小寧是一個地方的。

大家都很激動,自上次在內分泌碰到小周以後,這是第二次碰到老鄉,而且比小周更加親近。

在這個科室,阿金經常和小寧的班次遇到,常常都會一起上夜班。而大多時候,小寧都會和兩位老師坐在護士站用家鄉話聊天,她們笑聲很大,基本上在走廊盡頭也能聽到。

阿金一如既往,她並沒有覺得遇到同一個地方的人會有什麼特殊待遇。

她主動承擔起所有的工作,端着治療盤一遍又一遍的從治療室出入,因爲實在太忙,她要一人同時兼顧70多位病人的治療和輸液,着急的時候便會跑起來。

每每這個時候,其中一位老師就會跟其她人調侃:

“看阿金跟我媽似的,忙前忙後。”

然後就會引來小寧她們一陣鬨笑,笑完後繼續嗑瓜子聊天。

阿金很忙,她實在沒有時間去參與她們的話題,這會,還要去給45牀的病人吸氧。

那是一位大叔,肺癌晚期,而且癌細胞已經轉移了,他沒有辦法呼吸,每天都要靠吸氧維持着生命,他的妻子一直在旁照顧。

大叔白天的時候,情況會好轉一些,而這個時候,他總會跟阿金聊會天,雖然口齒不是很清楚,阿金還是努力分辨着從他嘴裡蹦出來的一字一句,然後認真的迴應他。

大叔的妻子就一直坐在牀邊,拉着阿金的手,他是那樣開心,佈滿皺紋的臉上,笑容燦爛而美好。

那天,天空陰雲密佈,眼看着就要下暴雨,阿金像往常一樣,翻了翻治療單,

“45牀的大叔今天還剩一次吸氧。”

說着,她認真的備齊醫療用品,去了45病房,大叔今天的情況似乎不太好,聽阿姨說,昨晚上夜班的醫護人員對他進行了搶救,醫生說,時間不多了,讓阿姨做好心理準備。

阿金像往常一樣,把吸氧管幫大叔固定好,並調好流量,他看起來很痛苦,可能因爲疼痛,臉色很差,身上的皮膚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大叔一直緊閉着雙眼,嘴巴里不停嘀咕,阿金把耳朵湊近,聽了半天也沒分辨出來他想說什麼。

坐了一會,阿金感覺大叔皺着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呼吸也變的均勻點了,她跟阿姨叮囑了幾句,準備回治療室去拿別的藥品,給其他病人做治療。

可是,當她前腳剛離開病房,走了大概兩分鐘的路程,回到護士站時,突然看到屏幕上顯示着45號牀呼叫,急忙跑回去,值班醫生已經站在了病牀前。

他拿着聽診器和醫用手電筒檢查了一下,轉過身對着旁邊正在準備搶救的護士擺了擺手,讓記錄死亡時間。

阿金一直站在門口,直到所有的人推着搶救設備退出來,她還在發愣。

病房裡顯得很死寂,沒有一點聲音,阿姨坐在旁邊,面無表情,也沒有一滴眼淚。

也許大叔的離去對她是一種解脫;

更或者她早知道這一天,只是一直在等待罷了。

大叔張着嘴,眼睛睜的很大,阿金慢慢走上前,她看了一眼阿姨,只見她點了點頭。

阿金伸出手,輕輕的替大叔合上了雙眼。鼻子上,還是兩分鐘之前,他活着的時候,阿金幫他插上的吸氧管。

她小心翼翼的揭開醫用膠布,拔下管子,貼膠布的地方,還有一些痕跡。

阿金轉身回到護士站,端了個治療盤,她拿棉籤沾了一些酒精,輕輕的擦拭着膠布印。

擦完之後,來了兩個護士,說要做屍體處理,阿金和她們一起,做了最後的並不屬於她做的工作。

比如要拿棉球堵住所有的孔,包括耳朵,鼻孔,尿道和肛*門,這樣做是爲了防止體液外流。

待一切事項都完成之後,太平間的人推了運屍車來把大叔推走了。

阿金叫了護工阿姨收拾牀鋪,進行一系列的病房消毒。

那次,是阿金第一次處理屍體。

從頭到尾,她沒說過一句話,只是默默的做着手底下的工作,最重要的是,沒有流一滴眼淚。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麻木,只是很恍惚。

前後不過兩分鐘,一個人從生到死,可以如此短暫。

阿金獨自坐了很久,一陣空白之後,開始思考人活着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