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宮知道你心裡怨着涵兒,所以這些日子方纔會這般躲着他,只是孩子,你若是還信本宮,便聽本宮一句,人這一輩子很長,總是會遇見許多傷心難過之事,可是這日子卻還是要走下去,本宮希望,你能夠諒解涵兒,能夠好好地和她過日子。”皇貴太君緩緩地道,“本宮說這些話,雖也是偏幫涵兒,不過本宮也是希望,你也能快快樂樂地過日子,本宮在後宮過了大半輩子,如今也是要走到盡頭了……其實這人若是日子走到了頭,那便是再大的委屈和怨恨,最後也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沒有什麼事不可以放下的。”
蜀羽之只是凝視着他,還是沒有說話。
“你的日子還長着,本宮不希望,你往日的日子也如本宮這半年一般,折磨着別人,也折磨着自己。”皇貴太君語重心長地道。
蜀羽之動了動嘴脣,終於擠出了一句不完整的話,“皇貴太君,臣侍……”
“本宮也不怕告訴你,便是本宮心中知曉先帝對本宮或許沒有半絲情意,可是本宮這幾日,夢中最常見的,卻還是先帝,想起的往事,也是與先帝曾經的和樂日子……或許這便是男子的悲哀,便是妻主對自己多麼的殘忍,心中始終抹不去對她的眷念……”皇貴太君微微笑道,帶着些許悽然,他拉着蜀羽之的手,“告訴本宮,你愛戀涵兒嗎?”
蜀羽之沒有說話。
皇貴太君笑了笑,只當他默認了,“你是涵兒身邊的第一個男子,想來也是心中有她的,涵兒登基之前,你對涵兒如何,本宮也是看在眼中,所以孩子,便是爲了你自己,也該好好地讓自己從怨恨中走出來,莫要真的等到了時日不多之時,方纔來釋然,因爲到了那時,便是釋然了,也沒有就會挽回……”
“臣侍沒有恨陛下。”蜀羽之道,聲音很輕,但是卻是堅定。
皇貴太君一愣,“既然不恨涵兒,爲何要這般躲着她?”
“皇貴太君……”蜀羽之垂了垂眼簾,緩緩道:“您不覺得臣侍真的是個不祥之人嗎?”
皇貴太君頓時訝然。
便是一旁沉默站着的蜀青卻也滿目驚愕。
蜀羽之擡起眼簾看着皇貴太君,眼底的笑悲慼之極,“這世上,和臣侍有關的人,除了陛下之外,其餘的,都慘淡收場……母親是這般,便是連沈茹也是這般,臣侍不想,陛下也會這般……雖說臣侍先前的不祥之名是沈茹一手造成,可是皇貴太君,便是沒有沈茹,臣侍便真的就不再是個不祥之人嗎?”
“公子!”蜀青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公子……你……瘋魔了啊!”
公子怎麼可以這般說自己?怎麼可以?難道公子這些日子避開陛下,並不是因爲不願意原諒陛下而是因爲覺得自己不詳,會害了陛下?!這是這又算是什麼?公子如何可以這般對自己?如何可以!
蜀青的心在滴血,因爲蜀羽之這般的作踐自己,也因爲自己居然一直才從未覺察到公子居然陷入了這般一個荒謬的泥潭之中!
家主的死如何會和公子扯上關係?
那沈茹的死,便更加和公子無關!
公子爲何要這般的折磨自己?!
爲何?!
皇貴太君也是訝然地看着他,他和涵兒並非慪氣,而是因爲這般一個原因?他一開始和蜀青一般,覺得蜀羽之這般想法荒謬的很,可是轉念一想,自己這些日子所做的事情,何嘗不是不可思議近乎胡鬧嗎?人若是鑽進了牛角尖,那便是在荒唐的事情都是可以做的出來的,蜀羽之這般行爲隨侍荒謬,但卻也不是不可以理解,至少他這般做,傷害的是自己,而非折磨別人,“所謂的不祥之身,有時候卻也不過是躲避一些事情的藉口罷了,你如今心裡不怪涵兒,但是或許在你心底深處連你自個兒也看不見覺不出得地方,還是藏着對涵兒的怨憤,所以,你方纔會覺得自己不祥,從而以此爲藉口躲着涵兒……又或許,你真的不願意責怪涵兒,可是卻又放不下你母親的死,便將所有的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方纔會有了自己不祥的想法。”
不過雖然如今他這般的狀態極爲的不妥,但卻讓他鬆了口氣,至少如今他這般行爲可以證明,他的心中涵兒還是佔了極重的位置的。
這樣,至少可以確定,他在一段不會短的時間內做出傷害涵兒的事情來。
至於如今他的心結,他或許可以盡力勸勸,但是最後解開,他怕是也沒有心力來做了。
蜀羽之愣住了,仿若被皇貴太君所說的話給鎮住了一般。
“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所以方纔會情願這般折磨自己,也不願意再做出傷害身邊之人的事情來。”皇貴太君微笑道,“只是孩子,便是你母親在天有靈,也不會希望見到你如今這般折磨自己的。”
蜀羽之沒有說話,只是眼眶卻再一次溼潤起來。
這眼淚,似乎已經積壓了許久許久,而卻一直尋不到發泄的時機,而如今,皇貴太君的話,說中了他心中之事,這淚,便忍不出落下。
蜀羽之也不知道此時自己心中所想的究竟對不對,也不知道這般做是在折磨自己,只是這些日子,他這般做着,心卻比之從前,安寧了不少。
他想,便是錯了,能得一時安寧卻也是好的。
他一直這般想着。
可是如今,皇貴太君卻說中了他最不願意面對的。
若是母親在天之靈見他這般,是不是也會傷心?
還有陛下……
他不見她,不讓自己想她,卻發覺,思念便如同醞釀的暴風雪一般,只是壓抑,而非消除,終有一刻會爆發,而那一刻,是否會傷人也傷她?
可是,他真的無法完完全全地忘卻母親之死,從而快樂地過自己的日子!
他真的無法做到!
或許真如皇貴太君所說的,他心底深處藏着連他都不知道的怨憤,不僅是對陛下,還有對母親……
這兩個世上他最親的人,都傷了他。
便是她們無意,便是他已經原諒了她們,可是心底卻還是藏着連他都發覺不了的怨憤!
“皇貴太君,臣侍……真的……不知道爲何會這般……臣侍沒想過要傷害陛下……可是臣侍……怕見了她……怕和她一起……便會忍不住又上害了陛下……可是如今臣侍卻又發現……臣侍躲着她卻還是……消除不了想她……臣侍真的怕……以後見了陛下……會不會又做出連自己也控制不住的事情來……說出那些傷人的話……皇貴太君,你教教臣侍……該怎麼做?”蜀羽之握緊了皇貴太君的手,如同一溺水的人抓着唯一的浮木一般。
蜀羽之此時的心理防線可以說是崩潰了一大半。
這些日子中,他心中的這些萬般複雜糾結的心緒從未向任何人傾訴過,便是他身邊最親近的蜀青也沒有。
可以說,他一直壓抑着自己,所有的心緒仿若被蒙上了一層密不透風的薄綢一般,裹得嚴嚴實實的,從未流露出一絲痕跡,若是沒有人戳破這一層薄綢,他是不可能自己說出的。
便是將自己逼瘋了,他也不會說出口。
有些情緒,需要一些導引方纔能夠傾瀉,否則便只能一直壓抑着!
皇貴太君伸着手,撐着身子往前傾斜,伸手攬住了蜀羽之的顫抖的雙肩,如同一個父親安慰兒子一般,摟着他,輕撫着,“心裡難過,便哭吧,父君在這裡……”
這個孩子,比之他所想的還要脆弱,還要壓抑自己。
皇貴太君心中嘆息着。
涵兒的這四個君侍中,鳳後性子雖然敏感卻也堅韌,皇貴君大而化之便是再難過的事情也容易化解,而豫君性子雖沉卻也堅強,唯有翊侍君,外表柔弱,心卻更是脆弱,且藏着極重的自卑之心。
他比之他當年,心中有着更多的困苦和煎熬。
當年他尚且可以寄情於孩子,而他,卻只有涵兒……
而蜀藍風的事情之後,這唯一的寄託,便也長滿了荊棘,便是容他依靠,卻也扎的渾身生疼。
皇貴太君心疼官錦親人皆亡,憐惜薛齊幼年悲苦,然而如今,卻發現,蜀羽之比之他們兩人,更爲的讓人命苦。
他記得曾經許諾過,會好好地對待這個女兒的君侍,只是如今,卻並未能夠實現自己的承諾。
蜀青跪在地上,看着自家公子這般的難過,卻也是傷心落淚,他爲何便不知道公子心中原來這般的痛苦,比他所想像的還要痛苦!
蜀羽之一直靠在了皇貴太君懷中哭泣,仿若要將心中所有擠壓的情緒一次性地發泄出來一般。
許久許久之後,直到皇貴太君的體力就要支撐不住之時,蜀羽之方纔從混亂的思緒中回過了身來,他想起了皇貴太君的此時的身子狀況,便立即坐直了身子,也顧不得抹乾臉上的淚水,便焦急地參看了皇貴太君的臉色,見他眉宇之間溢滿了疲憊,便像是自己方纔的一番折騰,讓他如此,連忙起身跪了下來,“臣侍逾越,讓皇貴太君受累了!”
請罪之後,卻又連忙喚了蜀青,讓他去請御醫。
皇貴太君靠着牀頭的軟枕笑着制止,“本宮沒事,無需這般的驚慌,起來吧。”
蜀羽之自然是不肯起身,只是一個勁地請罪認錯。
“你若是這般,便是要本宮親自扶你起來了。”皇貴太君加重了語氣道。
蜀羽之這方纔起身。
皇貴太君又示意他坐下,隨後道:“本宮知曉你心中苦,只是本宮還是希望你能夠放下這些執念,你是個好孩子,也必定是個有福的孩子。”
蜀羽之哽咽了一聲,沒有說話,但卻是點了點頭。
皇貴太君握着他的手,“答應本宮,好好試試,放開自己的心結,莫要如本宮這般,到了最後,方纔發覺,爲了那般已經過去了的事情而遺失瞭如今擁有的。”
蜀羽之看着他會兒,卻還只是點頭。
雖然是點頭,然而蜀羽之心中卻也無法肯定自己可以做到。
只是不管是顧忌皇貴太君的身子還是他對他的關切,此時他都該不惜一切地應下他所有的囑咐!
皇貴太君何嘗不知,便是他點頭了,卻也不一定便可以做到,許多的困難,單憑自己的能力,是很難渡過的,只是他相信,涵兒心中有他,便也一定可以化開他的心結的,於是笑了笑,便岔開了話題,“本宮今日精神尚好,想一家子人好好聚聚,今日便留在本宮這裡陪着本宮如何?”
蜀羽之自然是點頭稱是。
隨後,皇貴太君便喚來了宮侍,讓人去知會司慕涵。
當司慕涵接到宮侍的稟報之時,正和蒙斯醉在暖閣中用着早膳。
蒙家主夫見兒子難得有機會和司慕涵相處,便尋了個藉口回了流雲殿,讓兒子能和司慕涵單獨相處。
蒙斯醉自然是明白父親的心思,便也不阻攔,讓人鬆了他回去。
司慕涵心裡想着寢殿內的情況,雖然用着早膳,但是卻不怎麼有胃口,蒙斯醉見狀,便費了一番功夫,方纔讓她喝下了一碗小米粥,正想尋思着如何再勸她多吃一些之時,皇貴太君派來的宮侍便進來了。
當司慕涵聽完了那宮侍轉達皇貴太君的話之時,心卻猛然一沉,隨即,感覺一股寒流從心底蔓延開來,對於皇貴太君所提出想要一家子聚聚的想法,她沒有絲毫的高興,只有漸漸濃郁的心慌,若是尋常,皇貴太君能夠這般的心思是好事,可是如今……
司慕涵明白,皇貴太君怕是也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方纔提出這般的要求。
蒙斯醉滿目擔憂地看着司慕涵,見她呆愣着,便緩緩握上了她冰冷的手,“陛下……”
便是心中想安慰,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的好。
司慕涵沉默許久,方纔擡起了眼簾,緩緩地道:“朕知道了。”
待那宮侍退下之後,司慕涵便又喚來了人,讓去朝和殿將鳳後接過來,隨後,便又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蒙斯醉見狀,便立即起身喚了一聲,“陛下!”
司慕涵停住了腳步,轉過了視線,方纔發覺自己竟然忘了他還在身旁,心中愧疚之下,便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朕沒事,別擔心。”隨後又道:“難得父君這般好興致,朕要好好安排一番,你先去寢殿陪着父君吧。”
蒙斯醉微笑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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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慕涵對他擠出了一絲微笑,隨後便轉身而去。
這個時候,她不能進寢殿,因爲她怕會壓不住心中的悲傷。
這個時候,父君最不想看見的,便是身邊之人流露出這般悲傷的神情!
司慕涵出了暖閣,卻在正殿旁邊的長廊中走着。
清思殿不算大,然而正殿旁邊,卻也有個園子,只是此時,萬木凋零,只能看見厚厚的積雪覆蓋在枯槁的樹木之上。
司慕涵讓人喚來了蘇惜之,讓其在清思殿安排一桌家宴。
雖然有之前貴王的事情,司慕涵便不再讓蘇惜之插手御書房的事情,只是宮中的其他事務,卻還是給了他去做。
雪暖汐平日處理後宮事情之時,便也是用着蘇惜之,只是卻並非倚重,而是像是懲罰一般,更是想讓他生出怨言,好藉機懲處他,將他逐出後宮,雖然司慕涵說過蘇惜之目前無害,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但是雪暖汐總是覺得有這般一個危險的人在後宮,終究是一個禍害。
他沒想要蘇惜之的性命,只是想着讓他回去給先帝守陵。
吩咐完蘇惜之之後。司慕涵便又叫來了隨侍的宮侍,讓其前去通知雪暖汐。
她今早見皇貴太君精神不錯,便想着讓程氏今日便見了皇貴太君,可是如今,卻改變了注意。
皇貴太君難得心情好,豈會想見到程氏?
而此時,司慕涵也不禁質疑,她讓程氏進宮這般病急亂投醫的,究竟是對還是錯?
……
宮門前
白薇並未直接將載着程氏的馬車駛進宮,自從上一次康王帶人進宮禍及永熙帝之後,皇宮門禁便更加的森嚴,這等領着外人進宮之事,需要經過層層審覈,而由於事前永熙帝交代,不希望程氏進宮一事宣揚開來,她便也不能領着程氏走尋常程序進宮,而永熙帝讓她接程氏進宮也不過是下了口諭,這般沒有白紙黑字的旨意,看守宮門的侍衛怕是不會輕易放行,所以白薇只能先讓人進宮通知永熙帝,在等永熙帝手諭。
一路上,程氏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也沒有掀開馬車的窗簾望過外邊一眼,便是白薇最後告知皇宮已然到了,讓他稍等些時刻之時,他依舊沒有應聲。
若非白薇聽見了車內的唸經之聲,還以爲他是出了什麼事情。
自馬車停在了宮門前之後,馬車內便傳來了程氏低聲唸經的聲音。
那聲音很急切,像是心煩意亂似的。
白薇聽得出來,也覺得怪異,只是卻謹守本分並未過問。
程氏坐於馬車之內,不斷地轉動着手中的佛珠,嘴中不斷地念着佛經,然而,卻始終無法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此時他並不是不知道自己失態,失去了冷靜,可是除了不斷地念着佛經之外,他尋不到任何可以安定心神的法子,便是如今這個法子已經沒有多少效用,但是至少可以阻止他生出落荒而逃的念頭!
便是沒有親眼看見皇宮的大門,他已然可以感受到從裡頭傳來的陰森之氣。
那裡有着無數的冤魂,埋葬了無數男子的青春年華。
在這權利集中之地,他失去了所有,包括時間最純淨的父女血脈親情。
他恨極了這裡,卻也從心底中懼怕這裡!
正當程氏沉浸在了極度的心慌意亂之時,白薇遠遠地看見了皇貴君的轎輦正往這邊走來,微微驚詫,隨後便開口對着馬車內之人說道:“絕塵大師,皇貴君親來迎接大師,請大師下馬車。”
陛下親自上永寧山相邀,皇貴君親來宮門迎接,這絕塵大師究竟是什麼人?!
程氏雖然心緒紊亂,但是對於外邊的動靜卻還是留心着,當白薇這般一說,他便停下了唸經,心雖然亂着,面容卻是如死湖一般沉靜。
他一手緊握着佛珠,一手緩緩地伸手,掀開了馬車小窗的簾子,眼前氣勢恢宏的皇宮便闖入了眼簾,某段被壓制於心中多年的記憶便也在這一刻涌上了腦海。
當年,他便也是從這裡,被帶進了皇宮……
只是當年,他的身邊還有另一個女子,那個女子摟着他,溫柔無比,她告訴他,往後,這便是他的家,便是他們攜手一生的地方。
那時候的他,對於眼前的皇宮,有的只是期待和憧憬。
他對那女子的話,深信不疑。
他堅信,他的幸福,便會在這裡一直延續!
白薇見程氏依舊不下馬車,眉頭蹙了蹙,卻也沒有強迫,只是往雪暖汐的轎輦迎了上去,“臣白薇參見皇貴君。”
守門的侍衛們也同時行禮。
雪暖汐點頭應了禮,便下了轎輦,“白侍衛長,人可平安帶來了?”
“回皇貴君,絕塵大師正在馬車之上。”白薇回道。
雪暖汐便擡頭望前邊的馬車看去,透着掀開了簾子的小窗,看見了程氏那蒼白無比的面容,微微一愣,隨即上前。
程氏狼狽地從記憶中抽離,猛然放下了簾子,耳邊隨即傳來了雪暖汐的聲音,“大冷天的要絕塵大師趕來,辛苦了。”
雪暖汐的聲音,除了客氣之外,還藏着一絲的怨憤。
程氏深吸了口氣,緩緩掀開了車簾。
此時程氏所作的馬車很小,也簡陋,是承安寺安排的,雖然坐在馬車內可以阻擋寒風,然而裡頭並無暖爐之類的取暖用具,卻並不比外邊暖上多少,雪暖汐看着程氏身上所着的僧衣,不禁蹙起了眉頭,這般冷的天,他便穿這般的少?他是不要命了,還是用這般行爲在抗議涵涵逼他進宮?!
雪暖汐心中既是憤懣,卻也擔憂,“本宮奉陛下旨意前來接絕塵大師進宮,還請大師下馬車。”
程氏看了看雪暖汐,沒有多說,便緩緩下了馬車。
雪暖汐看着程氏有些僵硬的動作,便想他是不是凍壞了,立即上前攙扶。
衆人見他居然親自上前攙扶一個外邊來的僧人,不禁驚了一驚,但卻並無人多話。
程氏因雪暖汐的行爲而愣了愣,但是卻沒有阻止。
雪暖汐親自將程氏攙扶下了馬車,隨後便立即除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在了程氏的身上,程氏見狀,便要拒絕,然而雪暖汐卻先一步道:“絕塵大師進宮是要爲皇貴太君祈福,若是病了,豈不是延誤了此事?”
程氏垂了垂眼簾,終是沒有說話,眼底,也同時閃過了一絲淒厲的悲傷。
雪暖汐的這一句話說的極爲的響亮,此時便是連守門的侍衛也知曉了程氏的身份,還有他進宮的緣由,有爲皇貴太君誦經祈福這一名頭,程氏在皇宮之內,便是受到在特別的待遇,卻也不會引起任何的非議。
雪暖汐爲程氏批好了自己的大氅,隨後便喚宮侍將軟轎擡來,讓程氏坐上去。
程氏看着眼前裝點華貴的轎子,思緒卻驟然飄離。
那些許多年前的記憶,卻又不由自主地涌上了腦海,當年,他並沒有坐上這等軟轎,而是那個承諾會愛他一聲的女子從馬車上抱下了他,隨後,一步一步地走進宮門,她說,有些地方民間嫁娶,妻主便是從花轎中,抱下新婚夫侍,走進大門……她說,他不能給他堂堂正正的婚儀,這般做,便當是親自迎娶他進門……她說過,他是她的夫!
那一日,他偎依在了她的懷中,嬌羞的不敢去擡眼去看路上所遇見的任何人,心中溢滿了幸福,那時候他並不是沒有聽聞過,皇宮的可怕,可是那一時候,他卻一心的相信,那抱着他進門的女子,會捍衛他一生一世……
只是,誰也想不到,他這一生一世竟然是那般的短暫……
短暫的彷彿只是做了一場美夢罷了!
而她帶給他的噩夢,卻至今沒有結束!
程氏閉上了眼睛,竭力抑制着不讓那些記憶縈繞自己,他回來,不過是爲了女兒!爲了他虧欠許多的女兒!
這是他第二次進宮,但是,卻絕對與第一次完全不同!
這一次,他不再是要成爲這裡的主子,而是一個不會被人記住過客!
一個過客而已!
程氏心中暗念着這句話,雖然壓下了那些不願意記起的回憶,卻讓原本便痛着的心,更加的痛不堪言。
雪暖汐不是沒有感覺到程氏的悲傷,只是如今,他只能維護自己想要保護之人,沒有多餘心思去憐憫眼前這個那般狠心對待自己心愛之人的人,他如今親自打點他的一切,卻也是看在了他是司慕涵生父的份上,咬了咬牙,狠心道:“絕塵大師,陛下正等着了。”
程氏睜開了眼睛,沒有說話,便立即上了軟轎。
卻在雪暖汐也上了轎輦要離開之時,卻見一宮侍快步向自己跑來。
雪暖汐認出了那宮侍正是司慕涵身邊的隨侍宮侍,又見他這般的着急,臉上一慌,以爲是皇貴太君出了事情,便立即下了轎輦,不待那宮侍行禮便劈頭就問,“可是皇貴太君病情有變?!”
那宮侍見狀,連忙搖頭,“回……皇貴君……的話……不是……皇貴太君……病情並未生變……”
“那你這般火急火燎的做什麼!”雪暖汐惱怒道,卻也鬆了口氣。
那宮侍喘了口氣,先是告了罪,隨後便將皇貴太君的吩咐說了出來,“陛下讓奴侍前來轉告皇貴君,既然是一家子人聚聚,便不要讓其他不相干的人前去打擾。”
雪暖汐聞言,臉色微微一變,轉過視線看向旁邊程氏所作的轎子。
程氏雖然坐在了轎子內,看不見外邊的情形,然而,那宮侍的話,卻聽的清晰無比。
既然是一家子人聚聚,便不要讓其他不相干的人前去打擾……
既然是一家子人聚聚,便不要讓其他不相干的人前去打擾……
既然是一家子人聚聚,便不要讓其他不相干的人前去打擾……
這一句不斷地在他的腦海中徘徊着,也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地插入了他的胸膛,剮的鮮血淋淋,撕心裂肺的痛着!
然而便是這把的心痛着,雙眼之中,卻是乾枯無比。
仿若淚已然流乾,再也擠不出一滴……
他之於她,如今不過是一個不相干的人罷了!
不相干的人罷了!
不相干的人——
這一趟進宮,他便知曉,她定然不會認自己的這個父親,他甚至已經預料到了,她會如何冷待自己,可是如今……親耳聽見了……卻還是這般的心如刀割……
他的女兒,將他當成了一個不相干的人!
程氏合起了乾枯的雙眼,如同石化了一般,僵直着全身坐着。
雪暖汐看着程氏的轎子,心裡也是明白司慕涵這句話的意思,她是不想讓程氏如今去打擾皇貴太君,沉默了會兒,他轉過了視線,看向那宮侍道:“本宮知道了,你去稟報陛下,說本宮安置好了絕塵大師,便回去。”
那宮侍道了一聲是,便急急忙忙地回去覆命。
雪暖汐又轉過身看向程氏的轎子,動了動嘴脣,想說些什麼,但是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方纔的話程氏定然也是聽見了的,他明白涵涵的意思,程氏定然也明白。
自己的親生女兒將自己當成了一個不相干的外人,這種滋味定然也難受吧?
便是他心中沒有這個女兒,但是雪暖汐相信,程氏此時,便是沒有難過,定然也會覺得難堪!
可是,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了?!
雪暖汐輕輕地嘆息一聲,隨後上了轎輦,“先回觀星殿吧。”
程氏身份特殊,若是住在其他的地方他也不放心,那便只有住在自己的觀星殿了!
……
水墨笑自從在清思殿被司慕涵驚醒之時下意識地打了她一個巴掌之後,便整天心神不靈的,就算是在睡夢之中,腦子卻還是想着這件事。
因而,雖然昨夜在清思殿守了大半夜,卻也只是補了兩個時辰的睡眠罷了。
早上醒來用過了早膳之後,他便坐在了暖閣中看着自己那打過司慕涵的手發呆。
雖然是發着呆,然而腦子裡卻是空白一片。
九兒一直隨侍在旁,見了主子這般表情,既是驚訝又有些不安,不過也沒有膽子詢問。
恰在此時,一宮侍進來,說清思殿來人。
水墨笑方纔從發呆中回過神來,心底也生出了一抹莫名的情緒,言語中也由着自己沒有發覺的急切,“讓人進來!”
那宮侍領命退下很快便領着清思殿的那宮侍進來。
當水墨笑得知了那宮侍到來不過是因爲皇貴太君想要一家子人聚聚,心卻不知爲何堵得慌,言語也有些不善,“本宮知道了,這便過去!”
那清思殿的宮侍見水墨笑這般,心裡也是疑惑不已,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地方得罪了這鳳後,然而雖然奇怪,但他卻也不敢不敬鳳後。
如今宮中雖然老是還有人傳鳳後的位置坐不了多長時間,可是他在清思殿當差,倒是知道,如今不管是陛下還是皇貴太君,都對鳳後不錯。
廢后之日怕是遙遙無期!
水墨笑也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卻也一時間弄不出清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最後竟然有些自欺欺人地認爲,是因爲自己懷着孩子的緣故,所以情緒方纔會這般的怪,深吸了會兒穩了穩心神之後,便讓九兒伺候自己更衣,前往清思殿。
司慕涵在長廊外冷靜了許久,方纔轉身返回寢殿,一進寢殿,便見蒙斯醉和蜀羽之都坐在了皇貴太君牀邊,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三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微笑。
她愣了愣,似乎許久,都未曾見到這般愉快的情景了。
若是父君沒有病重,如今這般情形那該是多好!
司慕涵斂了斂心神,便緩步上去,“在說什麼,這般的開心?”
衆人見她進來,便向行禮,卻被司慕涵給阻止了,“父君不是說今天想一家子人聚聚嗎?既然是一家子人,那便無需這般多禮了。”
她說罷,便看了看蜀羽之,最後將目光定在了皇貴太君身上。
蜀羽之雖聽了皇貴太君的一番話,也傾瀉了心中擠壓的情緒,心情倒是輕鬆了些,但是卻還未做到能夠直面司慕涵的目光,因而,在司慕涵進來之後,他便垂着視線。
一旁的蜀青見了這一情形,心疼不已。
司慕涵不知沒有注意到蜀羽之的躲避,只是這個時候,不該是處理這件事的時候。
皇貴太君對司慕涵招了招手,讓她也坐下,“也沒說些什麼,只是在說陛下一些小時候的事情。”
“皇貴太君在告訴臣侍等,陛下幼時一些有趣的事情。”蒙斯醉微笑道。
司慕涵看了看他,也笑了起來,對皇貴太君道:“父君該不會是在說兒臣的壞話吧?”
“你們瞧瞧,這都要當母皇的人,卻還是這般的不正經。”皇貴太君戲謔道。
蒙斯醉笑道:“皇貴太君可是必須的父君,當父君的怎麼會說女兒的壞話,陛下可不要冤枉了皇貴太君。”
便是心中知曉,如今的愉快是建立再薄情之上,蒙斯醉還是極力地配合和維持。
至少,此刻,不管是皇貴太君還是陛下,都是笑着的。
蜀羽之雖然沒有看向司慕涵,也沒有說話,但是嘴邊卻也不禁彎了起來。
“豫君這話便說對了,本宮可是你的父君,說所有人壞話也不會說自個兒女兒的壞話!”皇貴太君笑道。
司慕涵亦是笑道:“這般說來,父君是在說兒臣的好話了?既然是好壞,便也讓兒臣聽聽。”
“我們這些可是男子間的悄悄話,你一個女子的,聽來做什麼。”皇貴太君佯叱道。
司慕涵心中的陰雲被眼前的愉快給驅散了幾分,隨後又道:“依父君這話,便是偏疼他們多些了?”
“你這孩子!”皇貴太君既是無奈卻又是疼惜地道,“便是父君偏疼你的君侍多些,你也該高興方纔對,他們可都是你心中之人!”
司慕涵抿脣一笑,“父君說的對,倒是兒臣小氣了。”
皇貴太君輕笑幾聲,便伸手一手握着蜀羽之的手,一手拉着蒙斯醉的手,最後將兩隻手都放在了司慕涵的手背之上,“既然都是你心中之人,那往後便要好好善待人家,若是你欺負了人家,本宮這個做父君的也饒不了你。”
雖然是笑着的話,然而,卻也帶着認真。
蒙斯醉心頭一暖。
蜀羽之心中一酸。
他們都清楚,皇貴太君這般說,是在維護他們,也是疼惜他們,更是愛護陛下。
司慕涵斂了斂笑意,認真地道:“兒臣自然會善待身邊之人。”
父君的心意,她又何嘗不知。
皇貴太君滿意地點了點頭,方纔鬆開了手。
蒙斯醉收回了手,放在了微微凸起的小腹上,微笑着。
蜀羽之卻也想要收回手,然而卻被司慕涵給握住了,他渾身一顫,視線也不由自主地擡頭看向了司慕涵,然而只是一瞬間,便已經垂下,卻也僅僅是這般一瞬間,他還是看見了,她眼中的關心。
“手這般的冰可是冷了?”司慕涵輕聲問道,“朕記得你怕冷,記得要多穿些保暖的衣裳,還有讓御醫開些禦寒的方子。”
蜀羽之眼眶一陣酸澀,深吸了口氣,方纔壓住了落淚的衝動,“是……”
司慕涵見他這般,雖然心中嘆息,然而卻也沒有勉強,又交代了幾聲,便鬆開了手。
皇貴太君也知道化解心結不是一日兩日的功夫,便也沒有多說,笑着說起了其他的事情。
因蜀羽之的沉默而有些沉鬱的氣氛隨即便又愉悅起來。
司慕涵也隨着皇貴太君的話題,偶爾插幾句,寢殿內是不是傳出一陣輕笑聲。
水墨笑趕到了之時,便是聽見了這般的愉悅笑聲,腳步愣在了寢殿之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不想進去的念頭。
裡頭笑得這般的開心,他若是進去,會如何?
他們還能笑得這般的開心嗎?
水墨笑心底渴望裡頭的愉快,然而若是他進去了,那愉快隨即消散,那他豈不是難堪?!
便在他猶豫之時,耳邊卻傳來了兩聲輕柔的行禮:“錦參見鳳後。”
“奴侍參見鳳後。”
水墨笑立即凝起了神來,轉過視線看向來人,卻是官錦和薛齊,神態頓時冷了下來,“你們在這做什麼?”
薛齊臉色一白,自是怕了水墨笑。
官錦卻是不亢不卑地道:“回鳳後,我等是奉了皇貴太君的旨意前來。”
水墨笑眼底閃着冷光,嗤笑道:“皇貴太君說是想一家子人聚聚,薛公子來本宮是明白,只是官公子也來,卻似乎有些不合適!”
官錦垂着頭,“錦雖非皇貴太君親人,然而,錦卻的的確確接了旨意而來的,若是鳳後覺得錦說了慌,待會兒便可親自問問皇貴太君。”
鳳後針對自己已然是事實,便是他願意服軟,卻也未必能夠讓他放下對他的偏見,既然如此,他便也不願意在一個這般輕賤自己的人面前低頭。
只要他做到了凡事謹守規矩,讓他挑不出理來,那便是他貴爲鳳後,也尋不了他的晦氣!
更何況,如今皇貴太君病着,若是他還是要生事,那吃虧的便也是他而非自己!
水墨笑自然是被官錦這般的態度給氣着了,又加之之前因爲打了司慕涵之事心緒一直不寧,此時被這般一氣,脾氣也是上來了,昔日的冷靜便也退居二線了,只是當他正欲教訓官錦之時,卻被趕來的雪暖汐給阻止了。
雪暖汐將程氏送到了觀星殿,安置在離自己正殿最近的偏殿內,又吩咐了綠兒親自在旁服侍,方纔趕來清思殿,只是沒想到一到便見水墨笑和官錦給槓上了。
他想起先前水墨笑對官錦爲君侍這事的抗拒和怨憤,便擔心他此時會一時氣不過而在這裡和官錦起衝突,倒不是他關心官錦,只是不想讓這些事情騷擾到了皇貴太君。
而水墨笑也因爲雪暖汐的到來而尋回了理智,也因爲自己居然這般的沉不住氣而捏了把汗,“本宮聽聞官公子即將要被冊封爲君侍,便先恭喜了!”
他冷冷地說了這句話,隨後不顧衆人的反應,便起步走進了寢殿。
要收拾官錦有的是機會,便是阻止不成他被冊封君侍,將來他定然也不會放過他!
雪暖汐看了一眼官錦,心中也是不待見官錦,“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奴侍是奉了皇貴太君的旨意前來的。”薛齊誠惶誠恐地回道。
雪暖汐聞言,瞪了兩人一眼,對於這個消息也是不怎麼愉快,然而卻也沒有說什麼,如今皇貴太君高興最要緊,其他的,他都可以忍!“既然是皇貴太君的旨意,便隨本宮進去吧!”
說罷,便起步走了進去。
薛齊猛然鬆了口氣,提起的心也放了下來,他真的擔心,皇貴君會和鳳後一般,阻止他們進去,“錦哥哥,我們進去吧。”
這兩日陛下都沒有讓他在皇貴太君身邊伺候,也是挺想念皇貴太君的,如今皇貴太君說要一家人聚聚,那定是身子大好了!
官錦垂了垂眼簾,掩去了眼底的一抹異芒,微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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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量明日寫完皇貴太君的戲份,然後回到後宮一衆男子和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