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後,冷霧領着司予述走了進來,然後退下。
司予述進來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尋找弟弟的身影,見他正睡着,說話的聲音便也壓低了許多,“兒臣見過母皇。”
司慕涵看着女兒,然後招手讓她上前。
司予述緩步上前,視線卻看向睡着很沉的司以琝,“琝兒昨晚又沒有睡好嗎?”
“入冬了,難免睏倦一些的。”司慕涵看着女兒淡淡地道。
司予述看了一眼母親,“琝兒以前不管是盛夏還是嚴冬都是最精神的。”一說完,隨即便又直接繞開了這個話題,“兒臣有話想與母皇說。”
司慕涵凝視着她,“說吧。”
司予述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擡起了視線正視着母親,“西南的戰事母皇還要繼續嗎?”
司慕涵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輕輕地眯了眯眼睛,隨後方纔開口,“你還小,這些事情不是你改過問的。”
司予述聽了這話,心不自然地顫抖了一下,只是卻還是沒有地低頭,握緊了拳頭堅持道,“母皇,先停了戰事吧。”
司慕涵的眸子幽深而沉靜,卻無法從裡面看到任何情緒,神態也如眸子一般,沉靜無波,沒有責怪,也沒有憤怒,只是淡淡地道:“朕以爲,你會支持朕。”
司予述牙關打顫,視線卻還是倔強地盯着母親,話語轉爲了急促,帶着一絲的忿意,“兒臣不想讓父君成爲史書上記載的禍國妖男!”
司慕涵的臉色瞬間一沉。
司予述擡了擡下巴,像是將一切都給豁出去了一般,“父君已經去了,兒臣不能再讓父君名聲受損,更不能讓他在史書上落下一個禍國之名!官氏的事情並沒有傳揚出去,父後不允許,兒臣不怪,因爲母皇的名聲若是受損,父君也一樣跟着遭殃,兒臣身爲女兒也不能這般傷及母親的名聲,可是即便官氏的惡行沒有宣告天下,可是還是有人將母皇在西南興兵的原因加諸在了父君身上,說母皇在這個時候挑起西南的戰事,是因爲父君的死心裡痛苦沒有地方宣泄,在南方大旱之後,不願意停戰抗旱,是因爲母皇記恨父君命喪南方,所以不願意去管南方百姓的死活,甚至還有的人說,是父君的陰魂蠱惑了母皇,讓母皇做出這般不顧百姓生死的事情來!母皇是大周皇帝,百姓不會說母皇昏庸也不敢說母皇昏庸,可是她們卻會將責任推到父君身上!母皇,父君已經去了,難道還要讓他地下不寧嗎?”
司慕涵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她的手放在了兒子身上,一點一點地僵硬着。
“兒臣知道母皇是想爲父君報仇!”司予述忽然間跪了下來,眼中泛紅,卻還是倔強地盯着母親,“可是母皇能不能不要再往父君身上潑髒水?!父君他已經死的夠慘了!”
司慕涵動了嘴脣,“你不想爲父君報仇麼?”
“想!”司予述咬着牙道,“可是兒臣絕對不會再讓父君揹負一些他根本不需要揹負的罪名!父君他沒有犯過錯,更從未做過惡事,可是卻還是死的這般的悽慘……他不應該在離世之後還來承擔這些污名!”她雙手緊握了一下,然後盯着母親,“或許兒臣猜錯了,母皇這般做,不單單只是爲了父君,而是另外打着其他的注意,只是,不管是爲了大周的江山還是爲了父君的仇,停戰,都是最好的選擇!”
司慕涵瞬間感覺到一陣鈍痛襲擊了她已經傷痕累累的心房。
司予述緊緊地握緊了拳頭,或許,她也知道自己最後的那些話多麼的傷人,像是爲了彌補什麼死的,她連忙又加了一句,“即使父君在天有靈,他也不會希望看見母皇爲了他,塗炭生靈,父後告訴兒臣,母皇答應過父君,會當一個好皇帝的!”
她說完,便垂下了眼簾,不敢再去直視母親的視線。
司慕涵沉吟許久,隨後,方纔緩緩吐出了一句話,“安王找過你。”
司予述猛然擡頭,臉上有着明顯的詫異。
“是她讓你來勸朕?”司慕涵繼續緩緩問道。
司予述呼吸急促了起來,卻咬着牙,不願意回答。
“朕答應過了你父君要當一個好皇帝。”司慕涵繼續道,聲音還是緩慢的,語氣也是平和,“所以,朕會不惜一切代價來做成,你說的沒錯,興兵西南土著不僅僅是爲了替你父君報仇,更是爲了大周的江山,大周立國至今,總共傳承四代,內部矛盾雖然多如牛毛,然而卻並不致命,也無法急於一時,而這很多的矛盾始終無法得到解決,很大程度是因爲外部的制衡,南詔、土著、西戎,三大外敵便如同三隻猛虎一般,只要大周內部一有大動靜,便會張牙舞爪,時機而動,因而,大周邊患不除,大周邊患一日不除,大周無法真正的昌盛。”
司予述臉上一顫,似乎在隱忍什麼,“既然如此,母皇更應該停戰,邊患不除,大周無法真正的昌盛,可是內部不穩,如何能安心應對外患?!西南的三十萬將軍很多都是南方人,如今她們的親人手足正在被天災折磨生路被斷,她們如何能夠安心對敵?戰事要順,需天時地利人和,可是如今,天時不在,人和更無,便是地利,大週一直未曾能夠徹底平定西南之患,除了因爲大周尚且沒有能力傾全國之力對之,更因爲,臨淮河天險的存在,地利,也是不存在,若是沒有南方的這場旱災,大周準備妥當或許真的可以打贏,可是如今天不佑人,母皇何不先行作罷,以待時機?”
“安王跟你說的?”司慕涵淡淡地問。
司予述看了看母親,最終咬着牙,沒有回答。
司慕涵凝視着她會兒,然後輕輕地道:“回去上課吧。”
司予述神色一震,眸子更紅,“母皇,不能立即爲父君報仇,兒臣也是痛不欲生,可是……”
“你若是再說下去,便會吵醒你琝兒了。”司慕涵低着頭,緩緩道。
司予述將視線看向了司以琝,沉吟會兒,“兒臣告退。”然後起身離開。
一出交泰殿,寒風迎面撲來,司予述方纔從混沌掙扎當中尋回了一絲清醒,而這時候,眼眶中的霧氣也凝集成了淚水,她連忙擡起了衣袖,使勁抹去,不願意再讓其落下。
寒風剮着臉,也割着心。
“四殿下。”一道恭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司予述轉過身擡頭,卻見是冷霧。
冷霧手裡拿着一件大氅,“陛下方纔見下雪,而四殿下衣裳不厚,便讓奴侍取了這件大氅給四殿下。”
司予述看着冷霧手中的紫紅色大氅,“母皇怎麼會有適合我的大氅?”
“陛下先前讓人爲三皇子準備各式衣物之時也讓人給四殿下備下了一份。”冷霧如實回答,沉默會兒,終究是多了嘴,“陛下先前以爲四殿下也會隨着三殿下一同入住交泰殿。”
司予述身子一顫,盯着那大氅,心裡像是壓着什麼死的,重的幾乎喘不過氣來。
冷霧見狀,沒有說什麼,爲司予述披上了那大氅之後,便告退。
司予述低着頭看着身上披着的大氅,傻傻地在寒風當中佇立着,她不是不想如同琝兒這般,可是……眼眶中的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滴落在那紫紅的大氅上面,浸溼了一塊,許久之後,方纔轉身起步回上書房,然而卻在回上書房的宮道上遇見了安王。
安王這時沒有穿朝服,安靜地站着,似乎在等着誰。
司予述腳步停頓了一下,隨後,轉過身,便要往另一方面走去。
“四殿下。”安王疾步追上。
司予述沒有跑,因而很快便被安王追上。
“見過四殿下。”安王行禮道。
司予述面容彷彿已經被寒風給刮冷了,“安王不必多禮。”
沒有平日的親近,有的只是冷漠疏離。
安王並不意外司予述的反應,畢竟那些話……雖然那些話並不是她爲了說服她去勸陛下而編造的,但是對一個孩子說出這樣的話,始終是於心難安,尤其還是方纔去了父親的孩子,她也當過皇女,也在皇宮當中生存過,很清楚皇宮的孩子沒有了生父日子會過的如何的艱難,即便陛下如今疼惜兩個孩子,但是陛下未必能夠照顧他們周全,若是四皇女的生父只是一個普通的君侍或許還好些,即便日子過得苦,但是總是安全的,可是偏偏四皇女的生父是全宸皇貴君,可以想象,從此以後會有多少人的眼睛盯着她,陛下後宮的人不多,但是也未必不會出事,而且,這後宮,總是要進新人的,“四殿下……”
“安王不必擔憂,本殿方纔已經去過了交泰殿,也見過了母皇。”司予述雙手緊握着,“若是安王無事,本殿還要回去上課。”
“四殿下。”安王正色道,“是臣強求了。”
司予述心裡對安王有着極深的憤慨,即便一直壓制着,但是始終還是露出了痕跡,“我不會讓任何人污衊我父君!”
她對着安王一聲冷冷的低喝,然後便起步離開。
什麼強求!
她知不知道她要下了多大的決心方纔可以去對母皇說那些話?
她比所有人都恨西南土著,比所有人都希望那些土著人死光!如今母皇做了,可是,她卻偏偏要去阻難母皇,偏偏要去讓母皇停戰!
她知道她的心裡有多痛苦嗎?
司予述不是想怪安王,她之所以決定去說那些話,也是因爲她知道安王是好意,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卻又是另一回事,安王在拿她的好意來剮她的心。
此時,她的心中有着一種很強烈的負罪內疚之感。
她覺得自己背叛了父君。
父君那般疼愛她,父君死的那般慘,可是如今,她非但沒有爲他報仇反而還做出這樣的事情!
她背叛了父君!
之前她一直再說母皇害了父君,可是如今,她自己也是背叛了父君!
司予述扶着宮牆站立着,揚起了頭,任由飄落的雪花落到了她的臉上,卻感覺不到一絲冰涼。
父君,對不起……
父君,述兒很想很想你……
……
交泰殿
暖閣內
在司予述離開後不久,司以琝便睜開了眼睛,眸子有些微紅,其實,在司予述一開始進來的時候,他便已經醒過來的,只是卻一直裝着。
“醒了?”司慕涵溫和地開口道。
司以琝坐起了身子,然後拉着身上的毯子緊緊地裹着自己,像是很冷似的。
“可是冷?母皇讓人再哪一個炭爐進來?”司慕涵立即道。
司以琝低着頭,搖頭道:“不是……我……”
司慕涵一聽他說話便知道他是哭了,神色愣了愣,然後伸手撫着他的頭,“琝兒,母皇沒有責怪你皇姐。”
司以琝擡起了頭,淚眼汪汪,“母皇,皇姐不是想惹你生氣的,她只是……”
“母皇明白。”司慕涵伸手攬着兒子,“母皇知道你皇姐心裡也苦。”
司以琝擡頭看着母親,“母皇……你停戰吧……”
司慕涵低着頭看着他,“爲何這般說?”
“皇姐說的對……我們不能讓父君去了還要揹負那些罪名……父君其實很在乎自己的名聲的……他說,若是自己損了名聲……便會丟了母皇的臉面……所以之前琝兒不懂事的時候,父君纔會那般的生氣,父君擔心教不好琝兒,會讓母皇丟臉……還有……父君心底很好,平日對宮侍也是很和善……如今南方大旱……聽說死了人了……若是父君知道,定然會難過的……琝兒不想父君難過……母皇……琝兒知道母皇也是很想替父君報仇的,琝兒真的知道……可是,這般報仇,父君不會開心也不會瞑目的……”司以琝拉着母親的衣裳,近乎哀求地說道,“皇姐……皇姐要來勸母皇暫且不要報仇……皇姐心裡也是很難過的……皇姐雖然沒說……可是琝兒可以感覺的到,皇姐現在心裡很難過。”
“琝兒懂事了。”司慕涵笑着,緩緩說道。
司以琝看着她道:“母皇答應了是不是?”
“母皇知道該如何做,一直都知道。”司慕涵沒有回答,而是,微笑着緩緩地說出這一句話。
司以琝沒有再問,因爲他也感覺到了此時母親心裡也是極爲的難過,“母皇,琝兒一直陪着你,一直一直……”
……
南苑
章善帶着水墨笑的指示見到了司予執,將水墨笑的命令也告知了她。
司予執沒有多大的反應,那張消瘦而且慘白的面容甚至沒有流露出悲傷,彷彿一切都已經是麻木了一般,扯着沙啞的嗓子有氣無力地問道:“什麼時候啓程?”
“兩日後。”章善說道,“隨行的人以及御醫、路上的一切都下官會安排妥當,行宮那裡也整理好了,二殿下安心入住就是。”
司予執垂下眼簾,“母皇……她有沒有說什麼?”
“陛下連日來都忙於西南的戰事以及南方的旱災,後宮的事情都交給了鳳後。”章善回道。
司予執沒有再說話。
“二殿下先休息,下官要得回宮準備。”章善道,“兩日後的午膳過後,下官會親自送二殿下去隴縣。”
司予執垂着頭點了點頭。
章善行了一禮,隨後又對着旁邊安靜地站着的程氏行了行禮,隨後退下。
司予執一直呆坐着,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去行宮也好。”程氏開口安慰,“那行宮我打聽過,是個好地方,當年太祖皇帝聖祖皇帝以及先帝都去過,是快寶地,而且,適合修養,下雪了,過些日子會更加的冷,你呆在京城對你的傷勢沒有好處。”
司予執擡起了頭,眼中彷彿只剩下一片灰燼,“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想讓我陪你一同去嗎?”程氏儘可能地擠出了一絲微笑。
司予執搖頭,“我想求你留在宮中。”
程氏一愣。
“母皇……需要人照顧……”司予執緩緩道,“你留在宮中,母皇會高興的……”
“你……”程氏有些疑惑。
司予執扯動了嘴角,露出了一抹根本不能算得上是笑的微笑,“我想我猜到你是誰。”
“嗯?”程氏訝然。
“你和母皇很像。”司予執擡起了手指着程氏的眼睛,“你的眼睛和母皇很像,你的感覺也和母皇很像……去年,我頭部受了傷在母皇的交泰殿養傷,那時候,母皇也是如你這般一樣關心着我……就是這種感覺……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會還在,不過,我知道我沒有猜錯……”
程氏看着她好一會兒方纔回過神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司予執緩緩站起身,隨後屈膝就要下跪。
“你幹什麼?”程氏連忙阻止,“別動,你的傷口方纔癒合,還不能有大動作。”
司予執卻堅持,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程氏。
程氏嘆息一聲,鬆開了手。
司予執艱難地跪下,地下即便是鋪着毯子,但是卻還是冰冷的,她擡起頭看着程氏,“司予執罪孽深重,本該以死償還,不過您說的沒錯,若是我這般死了的話,母皇心裡必定會有罪惡感,我也不能讓母皇背上一個手刃親女的污名,我會好好活下來,然後,一點一點地贖罪……母皇如今對西南興兵是爲了替雪父君報仇,可是……卻又出了南方的天災,母皇被逼停戰,此時心裡必定痛苦萬分,您是母皇最親的人,你若是回宮,必定可以安慰母皇,雖然母皇身邊有父後和蒙父君他們照看,但是,多一個人照顧,也是好的,此外,還有四皇妹和三皇弟,他們沒了生父,身邊便沒了一個隨時隨刻可以照看他們的人,父後面噁心善,也定然會照看四皇妹和三皇弟,只是,父後是鳳後,後宮的事情多,還有大皇姐和大皇兄需要照顧,難免無暇顧及,蒙父君也有二皇兄和三皇妹需要照看,想來也是分身乏術,而且三皇妹……三皇妹心志高,將來或許會……父後和蒙父君總是及不上親生的,蜀父君如今照看着善兒……我不瞞您,我求您回宮,也是希望您能幫忙照看一下善兒,善兒他是無辜的,父君和我所做的一切事情,所造的一切罪孽都與他無關,而且……他已經受到了我們的連累了……他身子出了問題,若是真的說不出話來,那將來……母皇恨極了父君和我,將來即便不會對善兒如何,但是也會厭棄他的,蜀父君心善,但是父君……蜀父君心裡必定有疙瘩,善兒他是無辜的,我不求別的,只求他能夠平平安安長大,然後嫁一個好人家,這便夠了……父君……父君在冷宮……母皇之前沒有殺他,之後想來也不會……我求您,回宮好嗎?”
程氏心中嘆息,伸手將她扶起,“好,我回去。”
司予執笑了,眼中泛起了淚花,“謝謝……”
程氏扶着她坐回了暖塌上,“執兒,你父君犯的那些錯,造的那些孽,和你並沒有多少關係,你不該這樣責怪自己,你母皇將你送去行宮,也並非完完全全的不在乎你,若是真的不在乎,便不會送你去那般一個適合靜養的地方而來,她只是心裡有着太多的恨太多的痛了。”
“不是的……”司予執搖着頭,精神也沒有方纔那般好,“父君是做了很多不少的事情,但是,我也不是乾乾淨淨的,當初我發現了父君的身世,但是卻一直什麼也沒說,甚至明明知道他身邊的宮侍是奸細,我也什麼都沒做,後來在南苑……我竟然爲了父君去燒雪父君的梧桐苑,雖然那時候我確定了雪父君他們都不在……可是,這並不能說我沒有錯說我心底不壞……後來在湖心島蓮花臺……雪父君發現了父君的秘密,可是我居然用性命威脅雪父君不要告訴母皇……雪父君是爲了我,方纔幫父君隱瞞的……後來,我發現了父君居然聯合阿塔斯行刺母皇,我即便心裡再憤怒再痛恨,可是我還是沒有說,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四皇妹和三皇弟他們傷心痛苦,看着母皇若癲若狂……我明明都知道,可是我卻什麼也沒說……父君是害死雪父君的兇手,而我也是幫兇,不,或者是該說是罪魁禍首……我是罪魁禍首……是我一步一步任由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的……即便到了最後,母皇發現了一切,我第一個想法卻還是保護父君……我不配當母皇的女兒……不……也許……我根本就……”
不是母皇的女兒。
可是這句話,她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不過,如今也不重要了,是不是母皇的女兒,如今已經不重要了,她的下半輩子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贖罪。
程氏的心裡很沉重,本想安慰這個孩子,但是卻不想使得事情越發的糟糕,“當年,我也做了一件很對不起你母皇的事情,後來啊,我也覺得,自己罪惡深重,覺得你母皇不會再原諒我,或許如今,她也是沒有真正的原諒我,不過,至少我還可以安靜地看着她,孩子,只要活着,便還會有希望,相信我,有朝一日,你母皇會原諒你的,也會想清楚,這些事情與你沒有多大的關係,你不是你父君,便是你父君犯下了再多的錯,也不該由你來承擔懲罰。”
司予執虛弱地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她知道,母皇永遠不會原諒她的。
程氏又嘆息一聲,看着她精神越來也不好,便讓她躺下休息,司予執沒有拒絕,因爲她不能死。
……
兩日之後,司予執如期啓程前往隴縣的行宮,而程氏也回了宮中,這一次,程氏沒有住在朝和殿,原本水墨笑是想讓他入住朝和殿的,只是,程氏卻拒絕了他不想引起別人的閒言碎語,而水墨笑考慮了再三,便讓住在了佛堂當中,對外,則是宣稱請了一個高僧進宮誦經祈福。
皇家曾經有過這樣的先例,而且,最近宮裡面也是發生了許多不好的事情,因而這般做法,不管是朝中的御史還是宮中的宮侍,都不會有其他不該有的猜想。
除此之外,水墨笑還希望藉此來化解民間百姓對於永熙帝之前處決護國寺的佛門中人這件事的不滿,鳳後請僧人進宮講佛,便表示對佛對出家人還是敬重的,而永熙帝殺護國寺的人,那是因爲她們是奸細是謀逆之人而不是真正的出家人,更不是不敬重出家人。
程氏安心地住下了。
當晚,水墨笑去了交泰殿暖閣,親自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司慕涵,司慕涵聽了之後,沒有多餘的反應。
水墨笑也不意外,看着坐在司慕涵旁邊正努力低頭坐着衣服的司以琝,“晚上不要做衣服,對眼睛不好。”
司以琝停下了手,擡頭看向水墨笑,眼底有些慌,“哦。”隨即便將手裡的東西收好。
司慕涵看了一眼水墨笑。
水墨笑坦然正視,卻岔開了話題,“臣侍還有件事想和陛下商議一下。”
司慕涵垂下了眼簾繼續看着手中的摺子。
司以琝看着司慕涵還在看摺子,便悄悄地爬到了旁邊的燭臺邊,然後小心翼翼地整着燭火,好讓光線亮一些。
水墨笑看了看司以琝,然後繼續對司慕涵道:“安王世子和蕭家的婚事,陛下去年說過,打算今年給他們辦了的。”
司慕涵擱下了手中的摺子,又取了另一本,卻不答話。
水墨笑繼續道:“不過今年發生了這般多事情,如今西南的戰事還有南方旱災也是……”
“鳳後。”司慕涵緩緩擡起頭,眸子即便是又燭火照着,但是卻還是幽深陰暗的,“朝中的事情,不是你該過問的。”
水墨笑心中一顫,隨即便涌上了一股苦澀,“臣侍不是想幹涉朝政,只是,臣侍想找些喜事來沖沖,陛下。”他垂了垂眼簾,隨後正視着她,“盛夏過去,寒冬也會過去,很快,暖春便會來的,即便發生再多再壞的事情,日子總是要過的。”
司慕涵眸子一沉,手中的摺子一把摔在了榻上的小桌上。
水墨笑雙手一顫,卻還是直視着她。
“母皇……”司以琝感覺到了氣氛不對,扯了扯她的衣角。
司慕涵看了兒子一眼,然後繼續拿起摺子,“年後朕會下旨賜婚。”
水墨笑猛然吐出了一口氣,而這時,他方纔發覺自己原來一直屏着呼吸,緩緩站起身來,“臣侍告退。”
司慕涵沒有擡頭。
水墨笑看了看司慕涵會兒,眼中閃過了一絲傷痛,隨後起步離開。
方纔走出暖閣沒多久,卻見司以琝匆匆忙忙追了上來。
“父後父後……”司以琝看是出來的很着急,連大襖都沒有穿上。
水墨笑見狀,隨即脫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將他渾身給裹住,“誰讓你這般出來的,若是凍着了該怎麼辦?!”
司以琝卻是笑着,“父後,兒臣沒事,兒臣很快便會進去的,父後……”他收起了笑容,帶着請求,“你不要生母皇的氣好不好?母皇不是故意惱你的,母皇心裡難過,如今最不想聽見的便是有人在她面前提及西南戰事和南方大旱的事情……父後,你不知道,兩日前,皇姐來找過母皇……”隨後他便將那事給說了出來,“父後,母皇真的只是難過,不過故意生你的氣的。”
水墨笑愣了愣,這兩日他也覺得司予述情緒有些不對勁,但是卻只是以爲她是在因爲雪暖汐的事情而難過,卻不想居然發生了這般事情?是安王找過了她?他怎麼一絲風聲也沒有收到?心裡有些惱火,“安王如何能夠找四皇女說這些話?!”
三皇女還不過是一個孩子,而且還是一個方纔失去父君沒多久的孩子,她不安慰也就罷了,怎麼還雪上加霜?
別說是三皇女,便是他聽了這些話,心裡也過不去。
她堂堂一個安王怎麼去爲難一個孩子?!
她們沒有本事說服陛下,卻來爲難一個孩子!
水墨笑越想越是惱火,虧她還覺得她是個不錯的人,所以對她兒子的事情這般上心,“你放心,父後沒有生氣,好了,外面冷,快回去吧,別讓你母皇擔心。”
司以琝又看了看水墨笑好一會兒,見他似乎真的沒有說謊,方纔轉身回去。
水墨笑嘆息一聲,轉身對隨行的宮侍道:“回宮吧。”
三皇子一直住在交泰殿,他的事情他不清楚說得過去,可是四皇女卻是一直住在他的朝和殿的,可是如今這般大的事情他卻也不知道便說不出過去。
他一直想着定要照顧她周全,可是如今,終究還是疏忽了。
水墨笑想起司慕涵方纔的態度,心裡尋思着,她是不是因爲這件事所以給他冷臉?
……
夜裡寒風肆虐的更加的厲害,雪雖然不大,但是卻一連下了兩日。
流雲殿內
蒙斯醉正在看着兒子喝藥,直到他將湯藥喝的一滴不剩,方纔安心,隨後又立即讓他躺下安寢。
“父君,兒臣已經沒有大礙了,御醫不也說兒臣好了嗎?”司以佑是在不想看着父君這般的憂心,這些日子,父君心裡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他真的惱恨自己爲何這般的不爭氣,居然着了風寒,“這些藥也只是一些增強體質的藥罷了,父君你不要緊張。”
蒙斯醉替兒子蓋好被子,“雖然好了,但是卻還是要好好休息的,免得又着了涼,這兩日下雪了,天氣也不好,更是容易病。”
“那父君你也要好好地保重。”司以佑肅着小臉道。
蒙斯醉笑了笑,“父君知道,好了,休息吧。”
“嗯。”司以佑點了點頭,然後便閉上了眼睛。
蒙斯醉又囑咐了守夜的宮侍好一會兒,隨後方纔離開,去了女兒的住處。
司予昀並沒有休息,而是一如既往地在書桌前看着書,很入神,即便是蒙斯醉走進來,她也未曾發覺,看着女兒這般用功,蒙斯醉心裡那潛藏的憂慮又再一次涌上心頭,他想起了當初司慕涵那一句能者居之。
他清楚這些日子,女兒也是一直以這句話作爲自己的目標。
之前他也是擔心,但是,若是她真的按着這一個承諾去安排將來的一切,他或許也不必這般的憂心,從這一年的情況來開,陛下如今的幾個女兒當中,昀兒的資質是最好的,雖然她的性子也有問題,但是,她如今還小,還有矯正的機會,可是如今……她還能堅持這個承諾嗎?
皇貴君之死,帶來的不僅僅是無盡悲痛,還有許許多多的後患。
以昀兒的性子,若是將來,陛下沒有兌現這個承諾,昀兒一定會接受不了的。
蒙斯醉很早便想着和女兒談談,希望讓她有個心理準備,也希望能夠熄一熄她心裡的火,可是每一次,他想找到了機會開口之時,卻怎麼也說不下去。
司予昀渴了放下書本正想端起茶來喝,卻發現了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便立即放下茶杯,上前道:“父君來了怎麼不叫兒臣?”
“父君見你看的用功,便不想打擾。”蒙斯醉壓下了所有的思緒,微笑道。
司予昀笑道:“用功自然重要,不過父君更加重要。”
蒙斯醉微微訝然,笑道:“什麼時候父君的女兒變得這般會討人歡心了?”
“父君,兒臣可沒有。”司予昀認真地道,“兒臣是說真的,兒臣以前一直覺得父君會一輩子陪着兒臣,可是自從雪父君出事之後,兒臣方纔知道,原來父君也是可以離開兒臣的,兒臣不想如同四皇妹和三皇弟一般成了沒有父君的孩子,兒臣要父君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蒙斯醉心頭一暖,那些話,更是無法說出口,“放心,父君會一直陪在你們身邊,直到你們長大,成家。”
“父君放心,兒臣定然會做出一番大事業來讓父君高興!”司予昀承諾道。
蒙斯醉看着女兒,“父君要的不是你將來多麼的有成就,父君只是希望你和你皇兄都能夠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其他的什麼成就,什麼權勢,都不重要。”
“父君放心,兒臣一定會平平安安,兒臣不僅要自己平安也要保護父君還有皇兄平安,將來皇兄嫁人了,兒臣也會保護他不被妻主欺負。”司予昀繼續承諾着,絲毫沒有發覺到父親的擔心,“兒臣不會讓雪父君的事情發生在兒臣身邊的人身上!”
蒙斯醉動了動嘴脣,卻不知道說什麼,更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更是擔憂……
次日早朝,永熙帝下旨西南停戰,隨後,朝中上下全力應對南方旱災。
滿朝終於鬆了一口氣。
同時,南方的旱災依然在繼續惡化。
早朝過後,安王去交泰殿求見永熙帝,目的是請罪,只是,永熙帝卻沒有見她。
正當安王想要離開之時,司以琝卻出來了。
“三皇子。”安王行禮道。
司以琝看着安王,“安王姨母來求見母皇是爲了那日皇姐來勸母皇這件事嗎?”
安王沉吟會兒,隨後承認,“是。”
“安王姨母放心,皇姐沒有告訴母皇是你讓她說那些話的,即使母皇問她,皇姐也一直沒有說。”司以琝看着安王,隨後嘴裡還是尊稱着姨母,但是,言語卻還是冷硬的。
他雖然不聰明也不算是懂事,但是卻還是安王對皇姐所說的那些話有多麼傷害她的心?
那些話,便是他聽了也傷心不已,更何況,皇姐還要拿這些話來勸母皇!
安王一愣。
司以琝沒有和安王談過久,“我要去看皇姐。”隨後便離開。
安王豈會不知道司以琝在生氣,嘆息一聲,也只能離開,陛下能夠停戰就好,其他的,她也無法顧及太多了。
司以琝去上書房找了司予述。
太傅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便準了司予述出去和司以琝說說話。
司以琝給司予述帶來了許多還熱乎乎的點心,雖然司予述在朝和殿也是不缺這些東西,但是弟弟親自帶來的,她還是吃的很歡快。
這些日子司以琝住在交泰殿,而她卻沒有隨着他一同搬去,也少了機會見面。
“皇姐,你怎麼不和我一起搬去和母皇一起住?”司以琝這個問題已經壓在心裡頭很久了。
“朝和殿挺好的,父後對我也很好,也可以和大皇姐一同上下課,挺好的。”司予述笑道,“不過琝兒,你也不能再母皇那裡住太久,之前朝中也有御史反對,你若是再住下去,對你不好,對母皇也不好。”
“皇姐,你是不是不恨母皇了?”司以琝看着她問道。
司予述一愣,端起了茶灌了一口,卻沒有回答。
司以琝垂了垂眼簾,“皇姐,你不要恨母皇好不好?母皇從來沒有想過害父君,也從來沒有想過丟下父君……母皇沒有將父君帶回來,她也很傷心的……之前,母皇擔心我還責怪自己害死父君,便將那些供狀給我們看,證明說害死父君的人不是我,而是她,母皇還說了,當初父君之所以瞞下冷宮那人所做的那些事情,是因爲母皇,而不是因爲二……因爲我,母皇將一切的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皇姐這些事情你都是看的清清楚楚的……母皇是父君最愛的人,父君不會想看到你恨母皇的,而且,這些事情也不能全都怪母皇,是冷宮那人太過於狡詐惡毒了……皇姐,我知道那種滋味……那日,我聽了那人的那些話,覺得自己害死了父君……那時候我真的想一頭把自己給撞死了的……皇姐,你還記得母皇那晚上燒觀星殿的事情嗎?父後說,母皇是真的想將自己燒死的,那時候,我是不太相信,可是後來,我真的信了……皇姐,母皇今日早朝下旨停戰了,她這時心裡一定更是難過,可是她卻什麼也沒說……我當時有父後阻止,有母皇安慰,還有你陪着我,可是母皇現在誰也沒有……我一直陪着母皇,可是,母皇從來不跟我說那些事情,也不說自己難過,父後是想安慰母皇,可是母皇總是對父後冷着臉,便是蒙父君也是這樣……母皇她好像是不願意讓別人關心她似的……皇姐,你不要恨母皇好不好?”
他的話說到了最後,已經成了哽咽。
司予述放下了茶杯,拉起了弟弟的手,“我沒有恨母皇。”
“真的?”司以琝確認。
司予述點頭,“是。”
“那你爲什麼之前不承認是那些話是安王跟你說的?你是不是惱恨母皇,所以方纔不願意告訴母皇?”司以琝就是不明白爲何司予述承認是安王教她的。
司予述看着弟弟,“因爲我該受懲罰。”
因爲他背棄了父君。
她自己都背棄了父君,如何還有資格恨母皇?
司以琝一愣。
“別擔心,我真的沒有恨母皇,琝兒,你也不要再責怪自己,父君的事情真的和你沒有關係。”司予述認真地道,“還有,那些供狀上面提及關於大皇姐生父榮君的事情,你不要說出去,父後對我們很好了的,我們不能忘恩負義。”
司以琝的注意力被移開,“你放心,我誰都不會說的,當年榮君之所以死去也是因爲冷宮那惡毒之人,若是大皇姐知道了,心裡也定然如同我們一樣的痛苦的,我不會說的,父後不想大皇姐知道,便是不想她難過。”
“好。”司予述點頭,正想繼續說什麼的時候,眼角卻發現了司予昀正站在了門口處,卻不知道來了多久,“三皇姐?”
司予昀走了進來,“小息的時間到了,我便過來看看,你們沒事吧?”
“沒事。”司予述見司予昀神色如常,心裡微微鬆了口氣,三皇姐應該沒有聽見榮君的事情。
過了會兒,司予赫也進了來,四個人便聚在了一起說了好一會兒話,也用完了那些點心,小息時間結束了之後,便一同回去上課。
這也是上書房自從雪暖汐的死訊傳開之後最愉快的一段。
十一月二十六日清早,司慕涵如同往常一樣,前去正宣殿上朝,即便,今日是她的壽辰,坐在輦轎之上,看着宮道兩旁的銀裝素裹,那滿眼的白色,卻刺痛了她的眼,宮侍的腳步走在了那尚未完全清掃乾淨的雪地上,一聲聲清脆的聲音傳來,宛如什麼東西破碎了的似的。
今日,她二十八歲壽辰,可是,那個陪伴在她生命當中二十多年的人,卻已經不在了,留給她的,只剩下這滿眼的蒼白以及無盡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