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凰嫁到
天黑土焦,濃煙嫋嫋,數不清的屍骸支離破碎,鳳家年過六旬的老家主站在距離鳳無霜五米開外的地上,側對着她,麪皮上已有些鬆弛的皮肉一下一下的抖動着,像嘴巴里藏了一隻調皮的蟲,正在不知疲倦的拱動着。
他的肩膀瑟瑟,手非常奇怪的伸在半空中,抖啊抖,抖得沒完沒了。偏偏光線角度不識相,鳳無霜看不清他此刻是個什麼表情,平添了幾分無趣。
天空不作美,蒼穹混沌,鉛雲密佈,白皮月亮縮在雲層後面懶洋洋的打瞌睡,只有一圈光暈從邊緣滲出,似有還無的落在頭頂上,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光線。
好在還有未熄滅的木頭燃着紅紅的焰,一簇一簇像開放的花,勉強照亮了衆人眼前的場景。
鳳無霜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眸光像遲來的月色,慢吞吞的掃過場地上的屍骸,心中頓時暗歎了一句可惜。
這些人瞧着是死得挺悲催的,但仔細一看就能發現,翹辮子的這些大都是鳳宅裡的低等雜役或侍女。像是四位長老五位護法六七八九位甚至更多鳳家嫡系親屬什麼的,即便有倒黴者受了傷,也不像這些下人一般悲劇。總體來說,損傷看似頗大,實則卻並未傷及鳳家基礎。
真真是可惜啊。
鳳無霜暗中搖頭了幾下,很不滿的瞪了那老頭子一眼,真是的,又不是你兒子死了,抖什麼抖?害的她白高興一場!
這廂突然有腳步聲踉蹌而來,有些呆滯的衆人不約而同的側臉,卻見一中年男人捂着鮮血淋漓的腦袋跌跌撞撞的朝這邊跑,那張臉紅白分明,夜色中說不出的可怖。
“父……嘶——”原本昏迷了的鳳烽被一顆天外飛石砸的兩眼冒金星,又聞及府中動靜不詳,亟亟跑來,卻不想一個詞還沒說完整,眼裡便驟然撞入了這樣一副場景,頓時叫他倒抽涼氣,眼神刷的一下停留在場景中最醒目的鳳無霜身上。
“這是……你乾的?”鳳烽這話問得相當不給力,連聲音都在不停的抖,像個被壞蜀黍欺負的小姑娘。
鳳無霜沒心沒肺的咧嘴一笑。“我兒子和女兒乾的,怎麼樣,還算藝術吧?”
鳳烽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包青天還難看。
耳邊不斷有倉促的腳步聲傳來,噠噠噠噠?,踏在青石或玉石的地板上,從幻師城各地趕來的幻師、從鳳家內宅不斷涌出來的男人和女人,彼此排列在兩端,濁涇清渭,好不鮮明。
更湊巧的是,鳳無霜正好領着兩個孩子站在雙方的正中央,並上五米開外的老家主、十米旁側的鳳烽,以及滿地支離破碎的屍骸焦土、遠處狼藉森然的大片殘骸,組成了一副古怪而詭異的場景,說不出的駭人溼背。
場景之中,有傷者嗷嗷的慘叫,場景之外,有不知名人員的嗚咽。
突然間,從鳳家那方的人羣中撲出一箇中年婦女,滿身肥肉,綾羅錦衫,烏髮高聳盤成鬢,插着極爲刺眼的紫色絹花,臉頰塗得豔紅,眼角眉梢學着人家姑娘做飛霞妝。輕輕一抖,彷彿能掉下一層脂粉來。
但即便如此濃妝豔抹,也照樣蓋不住她臉上刀刻般的皺紋,火光一照,T字部位油光發光,鼻涕眼淚流了一臉,暈得濃妝一片猙獰。狼嚎般搖晃着她滿身的贅肉撲到場中一個被炸飛了半條腿的橫肉男子身上,哭天喊地的尖叫起來。
“我的兒啊……”
不單單是鳳無霜,就連圍聚而來的幻師們都忍不住激靈靈一個哆嗦,默默偏過頭,露出不忍直視的表情。
“我的寶貝兒啊……你怎麼弄成了這幅模樣啊……”
濃妝豔抹的女版豬八戒繼續鬼哭狼嚎,伸出她又短又肥的胳膊,整個人趴在那橫肉男子身上,烏黑的焦土染黑了她油脂分泌茂盛的臉。那尖利堪比尚方寶劍的聲音像刀子刮過黑板的咯吱咯吱聲,刺耳的比噪音污染猶過而無不及。
鳳無霜汗津津的暗想,她這足有三四百斤的重量級身材撲通一聲壓上去,她兒子還沒斷氣,實在是生命力旺盛啊。
正想着,那個被炸得半昏迷的男人被壓醒了,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瞥見趴在自己身上痛哭流涕的中年婦女,頓時露出一副生不如死的扭曲表情,有氣出沒氣進的掙扎着道:“娘……你壓死我了……”
鳳無霜摸摸擡手抹了把冷汗,抱着極強的忍耐力看着那聞兒言露出尷尬表情的中年婦女,花了好一頓功夫才透過她面上濃厚的堪比抽象面具的各種顏料,在腦中模擬出她的大概模樣,嘴角一掀,頓時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而正在這個因爲中年女人停止哀嚎而出現一瞬間冷場的時候,老家主突然大力的咳嗽起來,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鳳無霜扭頭一看,驚奇的發現原本在書房還各種精神奕奕擺大爺相的老頭子一瞬間顯出老了十歲的疲態,微微佝僂着腰身,一手負背,一手握拳抵在脣邊,劇烈的咳嗽着,咳得麪皮漲紅髮紫,好似恨不得把整隻肺都從口裡吐出來。就連面上的皺紋都似一瞬間深了幾許,看上去蒼老如耄耋。
“咳咳咳……孫女啊……”老家主一邊咳嗽一邊開口,聲音疲憊的像是耕了一輩子犁的老黃牛,“原是我鳳家對不住你,讓你一個女孩家小小年紀便流落在外,吃苦又受累的。你心裡有氣,咳咳咳……我老頭子懂,但是,對着鳳宅中無辜的下人發泄,是否……咳咳……過分了點?”
這一段話伴着他時不時的咳嗽斷斷續續的說出來,一瞬間造成了全場幻師的譁然。
無數人的眼神頃刻間凝聚在鳳無霜身上,有充滿疑惑的、有一瞬恍然的、有趣味叢生的、還有興致盎然的……人人眼神各異,興致卻在一瞬間沸騰起來,爭先恐後的伸長了腦袋,生怕錯過了半點好戲。
近三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大陸上稍長耳目的幻師都知道,如今風頭凜然的“追風公子”實際上就是被鳳家掃地出門的廢物三小姐無霜。
這個消息一經傳出,便迅速掀起了一片驚濤駭浪,在不可置信過後,幾乎每一個知曉此事的人都要在心裡大吼一句“天不佑我”。連曾經卑微如塵的廢物三小姐都能有如此“好運”,如日東山一朝起,大鵬展翅恨天低,爲什麼他們就沒撞上這樣的好運?他們就沒有這麼波瀾壯闊大起大落的精彩人生呢?
而隨着“鳳無霜”這個名字的熱烈風靡,她曾經的“大落”以及和鳳家不可調和的糾葛也隨之擺上了檯面,在這些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的背景下,撞上曾經的廢物上門踢館子,這等八公之最愛的血腥暴力劇場,如何能不叫一衆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爲之暗地拍手,四腳朝天表示越亂越激*情?
在場的幻師那一雙雙眼睛幾乎要發出綠光來,眼巴巴的望着場內,像一羣看到了羔羊的餓狼,那種垂涎欲滴的模樣,弄得連小峰和蘇兒都忍不住輕輕一抖,忍不住朝鳳無霜身上貼了貼。
小峰:是空氣的肉香味太重了嗎?逗得這些好像一輩子沒吃過肉的人“狼”口水都快掉下來了……
蘇兒:好可怕好可怕……他們比我還可怕……
甭管別人是怎麼想的,鳳無霜腦筋一轉,卻是瞬間明白了那鳳老頭子的意思。
她微微挑眉,見招拆招不算什麼,以招還招才叫厲害!
她仰頭望了望天,突然道:“鳳家老爺子,你看看頭頂的天,能讓你想到了什麼?”
老頭子一愣,順着她的視線往天上一瞧。
一片混沌。鉛雲罩頂。暗無天日。
他一瞬間便想到了這三個詞,但她是什麼意思?
鳳老頭偏過頭,詫異的看見那個一直倨傲慵懶的女子面上,露出了一絲似有還無的傷感,朱脣親啓,聲音明明輕而柔,卻偏偏像是劍鋒一樣刺入他的耳膜,同響在每一個人的耳畔。
“你自然想不到。這樣的天氣,是即將下雪的預兆,冬日的第一場雪落下之前,都是這樣的天。”
她倏爾彎起嘴角,偏頭,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黑色的眼瞳裡赫然有嚇死人不償命的水光波動,“常年身居高位,養尊處優,吃銀飲金的你,又怎麼會知道冬雪來臨的前一夜,會有哪個稚齡的孩子在破草堆裡瑟瑟發抖、體無完膚的險些凍死呢?”
鳳老爺子皮肉一顫,立刻便明白了她想說什麼。
——苦肉計誰不會玩?想互相揭底,拼得就是誰更不厚道!
鳳老頭能在一瞬間想到利用輿論指責鳳無霜屠虐家族、背親棄情;那鳳無霜爲什麼不可以抖開鳳家的金縷衣,讓所有人看看,他們對於沒有利用價值的嫡親孫女,是如何的“仁道溫和”?
你想利用輿論玩弄我於鼓掌之間,那麼,我就敢同樣利用輿論,將你整個鳳家從天堂拖入煉獄!
見招拆招那是被動的防守,以招還招,才叫做你來我往、公平互等。
看看到最後,到底是我在意那層面皮,還是你鳳家更看重家族聲譽。
玩心計?誰怕誰啊!
鳳家老頭子不愧是常年淫浸在陰謀算計中的人物,對於鳳無霜的計算,眨眼便想了個通透。
但可惜的是,他若沒想明白那還好,頂多是個冤死鬼;這一旦想明白了,那一顆心立刻像心臟病患者一般忽上忽下,沒個消停,甚至忍不住開口意圖截斷她的話。
鳳無霜怎會給他這樣的機會?
眯眼仰着頭,她用一種外面淡漠、內在卻能清晰聽出重重悲涼的聲音慢慢說道,“給你講個小故事吧。”
“從前,有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她有全世界最溫柔美麗的孃親、最厲害最有責任心的父親,三歲之前,她是家族裡人見人愛的小公主,享盡世間一切尊榮,逍遙快活,無憂無慮。”
“可是這如童話般完美的一切,卻都毀在三歲時那一顆小小的水晶球裡……”
——十五年前,鳳三小姐稚齡三歲。
按照幻師家族的規矩,新生兒年滿三歲,便可以借用幻力水晶評測其先天資質之高低,鳳三小姐作爲嫡系孫女,自然不會例外。
鳳無霜清晰的記得存在她腦中、原屬於鳳三小姐的那一段被破開封印的記憶。
也是這樣的天,也是這樣的夜。
混沌黑暗,日月無光。
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天夜裡下了點點小雪,薄如玉屑,紛揚飄渺。
臘八將至的好時節裡,又正逢資質評判的年歲,鳳三小姐自然格外受到矚目。誰知那一日運氣不撞腰,她爲了追趕一隻白毛小狗,跑了很遠的路,結果在偌大的幻師城中迷失了方向。
在這裡,記憶出現了第一次斷層。別說是鳳三小姐,就算是現在的鳳無霜,努力重溫那一段記憶,也只記得最後出現在視野裡那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看不清容貌,猶只記得那一雙銀燦燦的細長眼眸,還有他那一頭妖冶的深紫色長髮,搖曳着,定格成鳳三小姐三歲記憶中最爲詭異的一幕。
之後,鳳三小姐離奇昏迷,不知被誰送到了鳳宅門口,等下人發現的時候,一張臉已經凍得發紫,全身痙攣抽搐,險些喪命。
她一病半個月,原本精緻如年畫娃娃般的臉上長了無數密密麻麻的疹子,又紅又紫還流膿,整個人神智不清,誰都認不得,如屍體一般躺了整整半個月。
所有人都認爲她挺不下去了,百里清日夜傷心,從此落了眼疾。最嚴重的那幾日裡,鳳宅甚至已經開始爲她準備後事了——按照俗規,稚齡兒童不可入棺,亦不能下葬於祖墳,只等她嚥氣之後,便拿草蓆一裹,一把火焚燒殆盡,再將骨灰灑進河裡,就算是完事。
但若真就這麼翹辮子了,倒也不失爲一件好事,但真正的災難,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