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國的婚書果然如鳳歌所想那樣,只要答應按時採購他們的貨物,李氏皇朝也沒有什麼意見,就連符太后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大概是因爲與北燕翻臉之後,東方大國,也只剩下恆國,已經得罪了一個,不能再得罪一個了。
在京中的北燕使節團也並不着急,原本還隔一日來問一次,現在已經過了五天,他們一點動靜也沒有,而且也不出去,只是在金亭驛館裡待着,偶爾打打馬球什麼消遣,再也沒有催過婚書的回覆。
這兩個國家歇下來了挺好,還有一份東寧國的。
鳳歌看着東寧國的婚書,她對東寧國的印象就是——漁民,老老實實出海的那種。
對東寧人的印象則是素明澤那樣的,什麼都不懂的憨厚年輕人。
“回覆東寧國,說朕剛剛繼位,國中事務繁雜,暫無心婚姻之事。”
今日輪值的侍詔將上諭擬爲文書。
如果杜書彥看見了這份文書,一定會把這個沒有許以好處,沒有說軟話的拒婚書攔下來。
鳳歌只看見了東寧國的一半生意,還有一半生意是遠洋貿易,而這遠洋貿易中,有一半是與海外國家做生意,還有一半,則是做海盜。
海盜,是東寧國早期發家的全部收入來源。
三百年前,東寧成立了國家,才縮小了海盜生意,仍存的海盜生意,也打着合理合法的外衣進行着。
這一切,在東寧國的婚書到來之時,杜書彥已經全部查清。
但是那個時候,皇宮裡一片亂,鳳歌只看了東寧國皇室的背景、軍事實力和經濟數據,看到一半就沒繼續,東寧國之前到底是幹什麼的,她一無所知。
等杜書彥從靈樓出來之後,得知鳳歌簡單粗暴的拒了婚,他派人去追,卻哪裡追得上。
“陛下,只怕,要準備與東寧國開戰了。”杜書彥苦笑道。
鳳歌這才知道自己回信內容寫的莽撞,後悔已晚,她深吸一氣:“召兵部尚書馮瑞慈。”
這是她最不願意叫的人,看着就討厭,但是這個時候,也沒有別的辦法。
馮瑞慈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壯年男人,他能坐上兵部尚書的位置,不是因爲軍功,而是因爲家世出色,平定過幾次不大不小的邊境衝突,回來之後,再由生花妙筆稍稍一描繪,順利進入兵部。
自那之後,馮瑞慈的升遷之路,就靠官場上的那套規矩了。
太平世道,也沒他什麼事。
前任兵部尚書告老還鄉之後,他就毫無懸念的當上了兵部尚書。
因此,鳳歌對他能出什麼好主意,一點信心也沒有。
“陛下不必心憂,大恆雖水軍人數不多,但與東寧國的交界處,全是陸地,若是打陸戰,大恆絕不會輸給東寧!”馮瑞慈信心滿滿。
鳳歌看着地圖,眉頭卻沒有因爲馮瑞慈的這番話而鬆開。
大恆的確只有南方疆界有一段在海邊,但是那裡卻是朱雀之地,至今也只有鎮南王曾經深入過,後來的將軍,都是在那裡混日子。她自己在朱雀之地逗留的時日,除了赤色魔君夫妻倆,再沒見過大恆人,更不要提正規軍。
馮瑞慈拿出兵力分佈圖,幾乎六成的兵力都分佈在西北與北部,還有三成散佈在全國各處,僅有一成在東部,就那一成還不是爲了防東寧,而是爲了防祀星族。
這對東寧得是有多放心。
鳳歌按了按額角,馮瑞慈見狀,忙上奏:“水軍已加強訓練,現已從北境調動十萬人馬向東部邊境佈防,約五日可抵達邊境。”
“五日……”那個時候,拒婚書應該已經到東寧國國君的手中兩天了吧。
大軍移動的速度,無法與單人的信使相比。
“何人領兵?”鳳歌又問道。
“蕭燕然。”馮瑞慈小心的觀察着鳳歌的臉色,現在北燕那裡太太平平,把女皇陛下心愛的關林森留在平安無事的地方,女皇陛下應該高興纔是。
杜書彥卻心中一跳,蕭燕然一向只在北方行伍,哪裡在南方打過仗。
“爲什麼調一個沒有在南方打仗經驗的人去?”鳳歌替他問了一句。
馮瑞慈道:“此次調蕭燕然駐防東方陸路關卡,並不是讓他統領水軍,南北方雖有氣候差異,但到底都是陸戰,蕭將軍先前在玄甲營連敗北燕大軍,他去,不僅是統率,更有振奮軍心之能。”
馮瑞慈一番話,說的甚有道理,鳳歌也沒有更多的話反對他的決定。
她揮揮手:“馮愛卿下去吧,杜愛卿留下。”
馮瑞慈退下,宮門在他的身後徐徐關閉,他一面走下長長的白玉階,一邊憤憤:先皇喜歡杜書彥,這換了個女皇帝,還是喜歡杜書彥,這杜小子除了一張臉生得俊之外,到底有什麼好!
只剩下兩人的御書房內,杜書彥撩袍拜倒:“陛下,是臣失察。”
他向鳳歌彙報的東方與南方的駐防官員的名字,是另外兩個人。
“罷了,這事本來也不能怪你。”鳳歌淡淡道。
似曾相識的話,讓杜書彥感覺背後曾經捱過脊杖的地方,又隱隱作痛起來,先帝說過這句話之後,便命人給他一個教訓,讓他一個月都不能仰臥的教訓。
在鳳歌這裡,說不怪他,竟真的就沒有怪他。
“當初是父皇不讓你插手兵部的事務,我也沒有解除過這條禁令。”鳳歌的話讓杜書彥鬆了一口氣,她接着說的下一句,卻又讓他緊張起來:“若我們與東寧開戰,北燕是否會在北方防線開戰?”
這個問題,在杜書彥心中也已經縈繞多日。
北燕人,說的好聽些,便是隻爭朝夕,
說得難聽些,就是隻看眼前的利益,
什麼大局,什麼長遠,對這些常年靠天吃飯,哪一年雪下得早一些就會吃不上飯的草原民族來說,都不存在。
在大恆之前的皇朝,也曾向北燕的前身送和親公主,但是有一年,他們想去南方的花花世界看看,當即便殺了和親公主,領兵南下。
也正是因爲這場戰爭,太祖皇帝才能通過對夷狄的戰爭中,立下威名,引得萬民歸附,纔有了今天的大恆。
北燕人,除非他們有內亂,不然,大恆與東寧開戰的時候,他們按兵不動,那才叫見鬼了。
鳳歌擡頭看了一眼杜書彥,兩人在彼此眼中,都看出對北燕人那點秉性的瞭解。
“他們能不能自覺的內亂一下?”鳳歌嘆了口氣,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杜書彥微笑,不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笑,是老狐狸拖走了一隻大肥雞得手後的笑:
“並不是所有人,都對大親王高玄武特別放心的。”
猜疑,是動搖內部的最好手段。
而高玄武恰好現在不在北燕境,
當一個謠言剛剛起來的時候,沒有及時按下去,以後再怎麼解釋,也沒有用了。
被委屈的人有一衆死心塌地的追隨者時,一定不會坐以待斃。
忽然,鳳歌想起在黃沙客棧見過的素明澤,他是東寧國人,會出現在前往西夏的黃沙道,是不是說明,東寧國也從西夏,進了一批武器?
進的是什麼樣的武器?
就連杜書彥也不知道,東寧國沒有取道大恆,而是經由朱雀之地的海路,向東寧運輸。
“傳沙通。”
鳳歌要傳的不是禁軍沙通,而是在朱雀之地呼風喚雨的沙通。
“是,東寧國曾取道海路,運走了一批貨物。”沙通恭敬俯首,“但是運的東西不清楚,收了運費的船家是不會問他們送的到底是什麼東西的,這是貨行的規矩。”
杜書彥追問:“有多少貨?”
“將一艘三桅船全部裝滿,將壓艙石也扔了,全放的貨。”
裝了不少啊。
沙通:“若是南方有戰事,臣願請命,臨陣殺敵。”
“朕自會考慮,你且下去吧。”鳳歌擺擺手。
鳳歌看着馮瑞慈剛剛遞交的水軍統領的名單,心中頗不以爲然,這兩個人,對朱雀之地的瞭解,未必有鳳歌自己多。
他們甚至都沒有去過朱雀之地,統領水軍的經驗倒是有,不過都是在江河裡的經驗,只怕在海戰的時候用不上。
“這個人,跟關老將軍,似乎有點關係?”鳳歌指着陳喜的名字。
杜書彥:“是,此人曾在關老將軍麾下任偏將,後來才被調去長江水軍。”
“陳喜與關老將軍的感情如何?”
“關老將軍一向愛兵如子,倍受愛戴,陳喜是從士卒,被關老將軍一力提拔起來。”
鳳歌點點頭:“把關林森調過去。”
調到隨時可能開戰的前線?杜書彥微微一愣,他知道鳳歌對關林森的感情。
“水軍建成之後,沒打過幾次仗,不過是掃平一些江面流寇,面對海盜出身的東寧國,只怕還得有些武勇纔是。”
杜書彥明白鳳歌的意思,關林森一定會爲了她而拼命,而受過關老將軍恩惠的陳喜,也不好意思不護着這位少將軍,人多了這麼一口氣,便能撐得久一些。
“那沙通……”杜書彥請示道。
“你說呢?”
“讓他去也無妨。”
“看來,杜愛卿已經安排好一切了。”
鳳歌對杜書彥的四平八穩的性格頗爲了解,他不可能會放虎歸山,還不套上籠頭的。
兩人心照不宣的對視而笑。
一紙調令,將關林森從玄鐵營調至朱雀之地。
與別的調動不同的是,關林森先進京城,對外說是與熟悉朱雀之地的沙通一同前往,
實則是鳳歌想見他一面。
大半年不見關林森了,竟然比鳳歌高出了一個頭,眉眼也漸漸脫了清澀少年的模樣,軍中生活將他越發打磨的英氣逼人,整個人的氣勢都如一把出鞘的長劍。
鳳歌見了他有千言萬語,只是當着滿朝文武的面,也只能說些勉勵的虛詞。
晚上,鳳歌輕車簡從到關林森下榻之處,見面之後,那些在心中盤旋了許久的肉麻話,也終是沒說出口,鳳歌只是用手指點着關林森的心口:“不許丟我的臉啊。”
“遵旨。”
“哼,太敷衍,一點誠意都沒有。”
關林森無奈的笑道:“那要怎麼樣纔算有誠意。”
“還要我教?自己想!”
此時的鳳歌,完全就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小丫頭。
兩人正柔情蜜意的鬧騰,門上有人輕輕敲門,鳳歌一驚,眼睛瞪着關林森。
關林森輕聲道:“是林翔宇,他說有東西給我做送別禮,你要是不想見他,我就……”
“他啊,沒事。”鳳歌將衣服整了整,又是一副端莊高貴的模樣。
“小關將軍,快來試試,這是我……哎嘛……陛……陛下?”
興高采烈的林翔宇剛跨了一隻腳進門,另一隻腳還留在門外,便看見屋裡坐着的鳳歌,嚇得腳尖絆在門檻上,整個人向前撲倒,筆直的摔在地上,關林森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他的後背衣襟,免於林翔宇的臉與地磚發生親密接觸。
讓林翔宇摔倒都不想鬆手的,是一架弩機似的東西。
“這不就是硬弩嗎?”自古以來就有,這麼多年了,從式樣,到材料的小規模改進是有的,不過,也就是硬弩,沒有質的飛躍。
待林翔宇站穩,他迫不及待的用花架做靶子,要給鳳歌演示這把弩機的使用方法。
鳳歌覺得好笑,真不愧是工部的人,腦子都不帶轉彎的,在皇帝面前試用這種遠程攻擊武器,萬一給諫官看見了,說他君前失儀是輕的,說他存心弒君也不是不能。
專心科研的林翔宇根本沒往這裡想,他只想展示他的得意之作。
他的手扣在扳機上,瞬間,數點銀芒噴射而出。
實木做成的厚實花架,在三丈之外,給打得稀爛。
或只是這一點,也不算得稀罕,沙通的鐵砂筒、靈樓的暴雨梨花針,都可以做到。
林翔宇的手指停在扳機之上,從射孔之內,便接連不斷射出銀芒。
不僅是花架,就連花架後的青石磚牆,也被射出了一個洞。
“這是我結合了暴雨梨花針、西夏的精鐵發條技術做出來的,我還有一個改進的方子,將它的腹內挖空,裝入石火油,可以自己飛得更遠,從京城,飛到朱雀之地都可以。”
林翔宇得意非凡。
“那你怎麼能保證落地不偏?”鳳歌冷不丁的問道,京城到朱雀之地,走還要走好多天,眼睛都看不見的地方,怎麼可能瞄準,總不能全覆蓋吧,國庫也耗不起。
林翔宇嘿嘿一笑:“這個我也想到了,勘測土地的時候,就可以測出距離,只要能確定目標所在的位置,就可以保證落地的精確度。”
原來是給杜書彥找事做的。
否則除了大恆國的土地可以隨心勘測之外,其他國家的國土,怎好隨便去測?只能派暗探出去。
鳳歌幾乎可以看見杜書彥表面波瀾不驚,心中哼哼唧唧的糾結模樣。
“還有別的嗎?”
林翔宇指着牆角里蹲着的黑影:“鐵駒,燒石火油,日行千里,不會死,不鬧脾氣,只要中樞機關沒被射壞,就能跑。”
得意非凡的林翔宇騎上了鐵駒,鐵駒“嗖”的一聲躥出去老遠,“嘭”的一聲撞在牆上,唏裡嘩啦,零件落了一地,被鐵駒甩下來的林翔宇揉着腰,在關林森的攙扶下勉強站起來,尷尬的賠着笑:“這個,速度太快,忘記轉向了,東西本身是好的,是好的。”
自己這身骨頭都要被摔散了,還惦記着給自己做出來的東西說好話。
真不愧是林翔宇。
“若是當真能日行千里,從永寧關回京,也不過是兩三日的路程。”鳳歌忽得提起那個遠在帝國最東方的關塞之名。
關林森應道:“從最東到最西,從最南到最北,時間也全部縮短,只是鐵駒能運送人數有限,僅夠傳令之用。”
“傳令的,我也有!”林翔宇從他身邊那個不大的口袋裡,又掏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物件。
左扭右扭,生出了幾根翅膀,接着一陣驚天動地的噪音過後,它像鳥兒似的飛了起來。
“這個可比鴿子好使,遇上老鷹也不怕。”林翔宇得意的介紹,“只要在皇宮裡放上一塊磁石,小關將軍從邊關放回的鐵鳥,就能自動尋位落到陛下手中了。”
他又補充道:“鐵鳥也是燒石火油的。”
怎麼都是燒石火油的?
大恆以前從來都沒有重視過石火油,只不過是當作煤與木炭的臨時補充之用。
那黑漆漆的易燃液體,還不如不會亂跑的柴火更得操持家務的婦人歡心。
“大恆境,石火油不太多啊。”鳳歌所知,只有與北燕交界之處的深山之中有一片,都是當地人採來取暖燒炕之用。
林翔宇:“還有兩不管的黃沙道,那片戈壁之中,也有石火油。”
“你如何知曉?”
林翔宇:“石火油點燈明亮又節省,豐縣百姓都喜歡,我這才知道,原來離豐縣不遠的地方,也有一處石火油的藏處。”
說着,還從袖袋中取出一本冊子,冊子上是各種武器所需要的石火油用量。
附頁上是大恆附近能開挖的石火油藏處、若招集民夫,每天可以開挖多少量。
圖旁標註着,這些數據由蕭燕然提供。
“他好好的怎麼會去算這個?”鳳歌追問。
林翔宇一愣,想了半天,覺得自己編謊肯定是編不圓的,只得照實說:“是杜書彥讓他幫忙的。”
皇帝的心腹文臣與鎮守邊關武將,關係已經好的可以攜手勘測這樣重要的資源?
先帝素來忌憚此事,在朝中的杜書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明面上與武將系不和,甚至與蕭燕然當面對吵也有過。
其實鳳歌在豐縣的時候,已經知道兩人關係不錯,只是不知道關係已經不錯到這個地步。
鳳歌卻似毫不在意這件事,只問了林翔宇一句:“你也隨關將軍一同去前線吧。”
“啊?”林翔宇一臉的懵逼,去前線?打仗?雖然他在豐縣不是沒見過打仗,不過,那也是困守危城,何況當時那個時候,自己的面子還沒有律王那個殘疾的二公子大,士兵都不聽他的。事實上,自己啥事也沒幹啊。
“不然,萬一遇到這樣的事情,怎麼辦?”鳳歌指着散成一地零碎的鐵駒。
林翔宇不得不承認,鳳歌說的有道理。
第二天,杜書彥被召進宮,開掘石火油與勘測地形,這兩件絕密之事,隨便哪件都令人感到煩惱,全部都是偷入鄰國國境,被發現則會引起天下大亂的事。
現在全部落在了靈樓的頭上。
杜書彥沒吭聲,心裡盤算着應該怎麼樣拒絕才好。
“賢彣,辛苦你了,蕭燕然,朕已經令他仍守在玄鐵營,若是你去黃沙道時路過,替朕向蕭將軍代個好。”鳳歌沒有打官腔叫他杜愛卿,而是像過去在涵涼殿一同讀書時,叫他的字。
每次鳳歌叫他的字,就代表着,他最終還是會答應她的要求,不管是怎樣作奸犯科的事,反正最後的結局都是他被太傅打手心。
不是因爲杜書彥對鳳歌有什麼男女私情,
而是……鳳歌每次都會說點讓他無法拒絕的條件,
向蕭將軍代個好……
杜書彥再沒有二話,接下了這兩件麻煩無比的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