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奔

全家收拾收拾準備跑路,平常這個時間葉央剛結束工作,關掉電腦準備睡覺,現在卻已經一覺醒來,擺着怔怔的表情準備迎接新一天。

將軍府後‘門’打開的時候,她撥起馬車的窗簾往外看了一眼。原來這個夜晚比她想要熱鬧,長街上盡是準備離城避難的百姓,葉家的馬車隊也順着人羣往城‘門’處去,路上很少有人‘交’談,只有不懂事的孩子哭鬧幾聲,又被做爹孃的捂了回去。

每個人臉上都掛着不安太久幾乎麻木的表情。庫支大軍從圍城到被擊退,葉央一直呆在府裡對外界知道的不多,但百姓的生活的確無法正常下去,再也不能安穩。

朝不保夕,永遠都不知道下一個時辰會發生什麼,是城破或者一切如常?

逃難的百姓也沒什麼行囊,相比之下葉家的東西算多了。因爲目的地就是東邊因出產美酒而得名的酒昌城,所以定城百姓只能攜帶僅夠一頓的乾糧離開。

——這是葉央她爹的命令。

讓百姓逃離,留下糧食,都是爲了充足資源準備日後的持久戰,畢竟呆在定城,兵將要吃飯,百姓也要吃飯。更有深明大義的平民人家,一個饅頭一口水都不拿,說要把東西都留給將士們!

如果這場仗打輸了,不止定城,整個雁回長廊都會落到庫支手裡,他們憑兩條‘腿’再努力也跑不過戰馬,那時就不是餓一兩頓的問題,連命能不能保住還兩說!

葉央向外瞄了幾眼就不願再看,那些人的表情太沉重,壓得她透不過氣,趕忙把注意力集中在馬車裡。

葉夫人穩坐正中,似是‘操’持了一天,側身靠在車廂上雙目輕閉休息;宛娘始終保持着恭謹的坐姿,拉着好奇心旺盛的葉晴芷,不讓她向外張望,兩人在車廂右側,葉央坐她們對面。

車軲轆咯噔一聲,似乎碾過了什麼東西,葉夫人上身晃‘蕩’一下,從小憩中醒來,黑白分明的眼睛籠着一層水汽,茫然地轉了一圈。

“夫人,您小心。”宛娘立刻去攙扶她,提議道,“要不然……奴婢還是和晴芷下去隨馬車走,空出地方,您躺下休息。”說完惴惴不安地低頭,生怕車廂裡因爲多了自己而擠得別人沒地方坐。

葉夫人推開宛孃的手,眼睛一瞪,聲音微怒:“你想作踐自己我不管,晴芷還不到六歲,胳膊‘腿’都沒長開,憑什麼要陪你這當孃的折騰!”

“奴婢……我……”宛娘呼吸一窒,她本來就生的柔弱,眼圈一紅更像兔子了。

於是葉夫人放軟語氣,緩聲道:“我知道你心裡難安,可你下車隨行,晴芷該怎麼處?她坐在車裡讓孃親去走路是不孝,可她陪着你……你能忍心?我沒累到那個份兒上,都說了多少次,你一緊張就愛自稱奴婢的習慣,該改改了!”

“全聽夫人的!”宛娘把頭埋得更低,十足的惶恐。

葉夫人說了那一通話也不困了,乾脆坐正身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拉家常,不然車廂裡氣氛實在沉悶,兩人說了一些到酒昌城後的安排,吃住和‘花’用一類的瑣事。

葉晴芷在旁靜靜聽着,但明顯‘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插’口道:“娘,你知道我爹爹嗎?”

有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兩位孃親的喉嚨,好長一段時間誰也沒做聲。這個話題還是下午葉央打聽消息的時候挑起的,沒想到小晴芷一直記着。

“這個,你爹爹……他……”宛娘又開始語塞,臉‘色’很不好看,說不出整句子。‘女’兒從未關心過爹爹的事,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追在葉央後面想和她玩,被拒絕了就回自己‘牀’上哭,怎麼今天突然提起了?

看見宛娘臉上爲難的表情,晴芷也不追問,指着葉央道:“阿央姐姐問的。”

在角落裡看似漫不經心實際上豎起耳朵旁聽的葉央一下子被扯進來,心裡哀叫一聲:果然童言無忌,什麼都往外說。

過了許久,葉夫人長嘆一聲道:“……算起來,二兄弟也走了近六年吧。”

“是,六年了。”宛娘面容悽悽,像被勾起了無窮傷心事,她眼角本就生的略略垂下,一出現愁容便更加哀怨。

葉夫人換了個坐姿,半是回憶道:“騫二兄弟本‘性’不壞,可惜心氣高傲,將軍便是給他謀了個職也不滿意,那年兩人爲着兵刃改制一事吵翻了天,騫二兄弟非要將士盡數配上一丈長的陌刀,可將軍覺得還是佩刀好,一怒之下竟去了騫二兄弟的職位!此後他行事也愈發荒唐起來,連將軍也管不了,越勸越生分,那日離府後再沒回來過……雖說是堂兄弟,也不該這般!可惜我每每同將軍說幾此事,他都叫我休得再提,只好好照料你和晴芷便夠了。”

宛娘連聲稱着不敢。

“六年來,你可曾不甘過?”

葉夫人冷不丁問,讓宛娘又吃了一驚,擺手道:“夫人明鑑!若不是您,奴婢……我至今還只是個伺候過騫二老爺的下人,更別提晴芷了,她能姓了葉就已是您和將軍仁心!”

“你本可以改嫁,卻因着我們……唉,罷了。”葉夫人換了話題,“我聽說府裡下人最近又擺臉子給你看,照顧晴芷也不很周到,可有這事?”

宛娘立刻搖頭:“哪裡,只不過要搬出定城,才忙碌了些,顧不到我們也是應該的。”

“到酒昌城後,稍作休整便直接回京,至於那些不安分的……能發賣就都發賣了吧。”葉夫人眼神一下子銳利起來,已經規劃好了之後的安排。

葉央旁聽完全場……很鄙視自己。

她到了這裡,一共也沒分析過幾個人。一是她自己,本以爲是囂張‘混’賬的官二代,沒想到實則爲滿腔熱血的英雄少‘女’;二是葉夫人,起初看上去像巾幗英雄,沒想到料理家事也很有一套,情商極高;三是葉晴芷,本以爲她爹爲國捐軀,沒想到……一個大男人和葉央她爹因爲“用什麼兵器”這種事吵到離家出走,心眼要不要更小一點?

除開不明所以的小晴芷,葉央倒把她們的對話聽明白了。

晴芷她爹,和葉將軍是堂兄弟,按照他們家的現存人口數量來說,這堂親關係可能遠到沒邊兒了。本來不是親兄弟,容忍度低,偏偏那個“騫二兄弟”‘性’格和葉央差不多,屬於誰也不服的那一類,和仰仗生活的葉將軍硬碰硬失敗,乾脆自暴自棄,最終離家不歸。

而宛娘……大祁的風俗,‘女’子在閨閣或沒正式名分時,親近之人才會稱呼一聲“某某娘”,她從前只不過是伺候騫二兄弟的通房丫鬟,在主子離家出走後發現有了身孕,才生下了葉晴芷。

——然後一直無名無分地到活了現在。

葉夫人倒是想給她提升一下地位,雖說肯定做不成正頭夫人,擡成妾室也好,可這事兒有大嫂子做主的嗎?即便葉家不是禮法大過天的人家,也不能這麼做!

那個騫二兄弟走的時候她還是通房,也不說回來關心一下孤兒寡‘女’,估計他死在外頭都不知道自己有個閨‘女’,就讓小晴芷和宛娘這麼過來了。實際上,她們是葉府二老爺的遺孀孤‘女’,名分上只不過是使喚丫頭和家生子。

怪不得,怪不得從前葉央一直不叫晴芷爲妹妹。

葉央在鄙視自己‘亂’給人下結論之餘,順便鄙視了一下葉晴芷那個不負責任的爹。

葉夫人又是柔聲又是呵斥,把軟硬兼施這‘門’藝術發揮到了頂級,總算讓柔弱宛娘拿出幾分氣勢。

“都說爲母則剛,晴芷以後的路,全指望你帶她走呢。”她添上最後一句。

‘女’強人勸人很有藝術‘性’,對於沒什麼主見唯唯諾諾的宛娘來說,告訴她要擺出主子款來做事基本不可能,已經被使喚半輩子早習慣了,可宛孃的待遇直接影響到‘女’兒的前途,爲着晴芷她也得拿出架勢。

葉央聽了半天,覺得自己也應該表態,緊跟她孃親的話尾道:“從前是我不懂事,老欺負晴芷,一場大火把腦子燒清楚,以後肯定不會了。”

宛娘連聲說着感‘激’的話,不住點頭,小晴芷只聽懂葉央那句不會欺負她,微笑時‘露’出左臉頰上一個圓圓的渦兒。

“阿央,去看看走到哪兒了。”葉夫人指指馬車的小窗口,“也不知天明時能不能酒昌城。”

宛娘體貼道:“肯定能的。”

“不,走到一半我們就停下,確認前方安全了就到隊伍末尾去,等定城百姓都進了酒昌城再說。”葉夫人關心完家事,又開始關心國事。這都是地方官該‘操’心的,可就有家裡家外兩把抓的‘女’強人,‘精’力充沛能者多勞。

葉央把簾子掀開一半,探頭看了看。天上月‘色’半明,勉強能照亮道路,向後望去能看見馬車後沉默前進的百姓,而向遠則是瘋長的草灘,本該生機勃勃的野草因爲連成了片,在月下黑壓壓的分外荒涼。

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震撼的壯闊景象,葉央倒吸了口氣,剛想回頭對她娘說什麼,卻發現草灘的盡頭,隱隱有些不對勁。

她們應該剛出城十餘里,大祁士兵全部駐守在城內,一部分在後城‘門’,庫支大軍在前城‘門’百里外……那月下天邊的滾滾煙塵是怎麼來的?

幸虧葉央眼睛好使,纔沒看漏。

伴隨着煙塵,密集的馬蹄聲也如雨漸傾盆越來越響,似乎有一大羣人在策馬飛奔而來!

察覺氣氛不對,一直都放鬆養神的葉夫人立刻睜開眼睛,在車廂裡坐直身體,葉央的心隨着她的動作也被提到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