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一秒記住,

兩匹駿馬都是不服輸的性子,因爲被主人壓制着,才願意並肩而行,不然早就分個速度高下了。

黃驃馬氣恨恨地打了個響鼻,葉央卻很高興,吹着涼風,問:“不回家,在京中閒逛麼?街上都是巡邏的將士,保證明天就能傳出半個京城去。”

她還沒來得及換身衣服,不過那股堅毅的氣勢是刻在骨子裡的,和穿什麼無關。

商從謹突然就起了一點兒逾距的心思,不過他能想到最大膽的舉動,也不過是解下肩頭的披風遞上去,“夜風很涼。”

如果不跨過那道坎兒成親,他們之間的距離不會太近,可一旦成親,葉央就會離她的軍校很遠。

“涼一些纔好呢。”習武之人哪兒有怕冷的,葉央不以爲然,可那隻握着披風的手執拗地落在她眼前,教人無法拒絕。

在某些方面,商從謹從來不會改變主意,幾年如一日地重複着關於火藥的枯燥試驗也是常事,和他相比,葉央耐心明顯不夠。

直到手上一輕,玄色披風被她拿起來抖開,披在肩頭,裹住那身宮婢的衣裙。商從謹才收回了動作,好脾氣地一笑。瓜子臉,眼睛很大,奈何五官組合起來,偏偏一絲溫和的感覺都沒有,連笑都是冷冷的。

葉央對他很瞭解,當然不會在意懷王殿下是不是越長越兇殘了。離皇宮越遠,觸目所及的房屋越是低矮,長街寂靜,只有馬蹄的噠噠聲,兩個人誰也沒有提燈籠,除了天上微弱的幾顆星子,只有來往的巡街士兵手裡的火把照亮今夜。

“先去城北的芳林門,我還有事要做。”葉央接下披風的唯一理由是宮女的衣裳有礙將軍風範,咬字乾脆擲地有聲。

商從謹點頭,一路跟着她,等跑到了北邊,城門果然開着,管小三和幾個校尉個個騎在馬上,指揮着戰士將一排排的人捆起來集中看管,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雖然吵鬧卻井井有條。

“老大!”管小三一眼就看見了頂頭上司,騎馬奔來翻身就拜,又道,“……原來懷王也到了。”

商從謹並不計較他的失禮,目光落在遠處那羣人上。芳林門是大祁京城距離皇宮最近的城門,當然,距離神策軍也很近,所以不管是前朝舊部還是裕王,想要逼宮謀反,都必須要攻破此門。

現在這裡已經由神策軍把守,順便還將潛伏在各處的裕王親兵挨個抓了起來。

“宮中有李校尉協助禁軍,想來不會有反賊的漏網之魚。”昔日的土匪部下,如今行禮已經有模有樣,舉止有度,葉央暗自讚賞,還不忘裹好披風不露出半分裙角,“你們這邊怎麼樣?”

爲着今夜,葉將軍連身邊的親兵都借給大理寺抓人了,此時孤零零地過來,管小三當然不能讓她失望,得意道:“老大,真是再順利不過!那羣人在得到命令前就被我們識破了藏身處,驚得根本顧不上抵抗!”

……居然是這麼一羣人,發現了前朝舊部的痕跡?

葉央只能感嘆,裕王果真傻人有傻福。

將一切不利消滅在萌芽狀態,風平浪靜,這總好過真出了問題。誠然,今夜若是這幾千人逼入皇宮,葉央領兵救援是大功一件,加官進爵都不成問題,可如此一來,哪怕龍椅上那位被反賊弄掉了根兒頭髮,消息只要傳出去,都夠西疆外的庫支蠢蠢欲動了。

“人不要帶進城,就地看押,等着宮裡的吩咐。”葉央下了命令,“再派一隊人去大理寺,聽從葉寺卿的吩咐……他今夜去抓那些個世家在朝中的殘部,可現在還沒人傳消息給我,不知是沒有多餘人手,或者事情不順。”

話到最後已是擔憂。

裕王唯一的機會是離京前面聖,所以他們纔會趁着今夜試圖一網打盡,倘若大理寺那頭出了問題,十成的完勝少不了要去一二分。

“得令!”管小三大聲應下,原先小鼻子小眼睛的伶俐相,已經被穩重代替,帶着葉央的命令離開,連半句廢話也無,迅速地下達給了幾隊戰士。不多時,五十人集結起來,直直往大理寺而去,經過葉央身邊時目不斜視毫無停頓。

葉央側頭,對商從謹解釋道:“在軍校訓練時我教過他們,覆命之前不必拘泥虛禮。你……”

“我在民間有很多朋友,他們也不會見了我就行禮。”商從謹淡淡一笑,在馬背上身姿筆挺,“這樣治下,效率會很高。”

“正是此理。”葉央一直想知道,懷王殿下是不是和她一樣,都對自己的身份缺乏必要認知。聽說商從謹一歲的時候,就被送到了皇帝的親弟弟那裡,之後是幾家郡王親王輪流接待,因爲長久的顛沛,讓他和誰的情分都極淡。

礙於相貌和身份,商從謹給人的印象從來是“不要輕易招惹”,但生性內斂的他其實很好招惹,尤其是小時候,說幾句話,談得來,就會眼巴巴地等着人下次再找自己來玩兒。

不過也只有葉央和他相處的久一些。其餘的,哪怕是來送禮討好懷王的地方官員,在踏入懷王府之前都少不了去承光寺求個護身符什麼的,哪裡還會有下次。

遠處隱隱有響動,在這裡還能看見皇宮附近的人來人往,皇帝似乎終於解決完了自家的事,騰出時間召見幾位大臣。

葉央昂頭看了片刻,慶幸道:“幸好我走得早,不然和王大人杜相他們一對上面,恐怕又得挨一頓埋怨,女子不得干政,幫着聖上抓些人就夠了。好不容易在言官那兒落了幾句好話,可得小心些。”

她的自嘲,卻讓商從謹聽得分外刺耳,片刻後才道:“你的作爲,他們若有心,一定會看到。”

“什麼作不作爲的,奉命行事罷了。”葉央一擺手,纔不需要那些虛頭巴腦的安慰,“……只是不知道,聖上會如何處置他們?”

前朝舊部當然是毫無迴轉餘地的處死,謀反在哪裡都是誅九族的罪過,但涉及到裕王的呢?若是也誅九族,豈不是把皇帝自己都算進去了!

“大約是流放。”商從謹沉吟後解答,“幾千壯丁若是處死,對我朝國力是不小的損失,殺不得,只能遠遠地打發他們去邊疆。”

有理有據的分析,可葉央想知道的並非此項,艱難地開口:“我是說……巧箏姐,她畢竟是裕王妃。”

“你想爲王氏求情?”商從謹知道她們自小有交情,那幾年葉央在京中並無朋友,王巧箏是主動接近她的那一個。

迎着秋風,葉央的眼底倒映着一簇城門的火苗,搖頭道:“不,只是不想讓女子再承擔男子的過錯。”在東宮更衣一事,不管是王巧箏有意讓自己的裙子溼透,還是裕王謀算時也把她算了進去,她一個女人能做到的畢竟有限,這一場改朝換代的陰謀和她半點關係都沒有。她還記得,那一年王巧箏正逢待嫁年歲,臉通紅地要她去打聽未來夫君是個什麼樣的人。

但是葉央如此認爲,不代表旁人也這麼想。

這讓王巧箏該怎麼辦?明明是無辜的,卻要和裕王一起被砍頭,或者流放?肅文侯又該如何自處?

“你還記不記得,時隔數年我們再次見面的契機?”葉央頓了頓,又道,“那個女人想騙馬販子的傳家寶,明明她不是主使,卻只有她受了罪——這不公平。”

半晌之後,商從謹還是沒有迴應,葉央苦笑一聲,覺得自己和一個王爺談論女子應有的待遇,實在是瘋了。哪怕回家去和陳娘雲枝她們倒苦水,也比這樣好。

“……你說的對,很不公平。”不料商從謹點頭,回憶起那件事,一板一眼地附和她,“若你要幫王氏求情,不要擔心別的,我也會向父皇請求從寬處置。”

葉央吃了一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你沒騙我?爲什麼?”

話一出口就知道純屬多餘,這麼長時間了,商從謹可以沉默,卻從來沒說謊騙過她——除了那次火藥存放出了問題,不留神炸燬半個冰窖後,強行解釋成火藥放得時間太久成了精,倒真沒隱瞞的地方。

“爲什麼會幫王氏求情嗎?”商從謹比她還疑惑,“不是你說的麼,男子犯錯,不該由女人去頂罪嗎?世人皆傳商時妲己禍國,可我倒覺得,紂王的過錯比她大得多,若是明君,怎麼也不會把一切都推到旁人身上,就是這個道理。”

見他說得理所應當,葉央深深爲自己的小肚雞腸慚愧了一把,又道:“可……大多數人還是覺得,殷商覆滅,過在妲己。”

“對了阿央,你覺得,爲什麼你做將軍做的這麼好,依舊有人非議?”商從謹並未解釋,而是引了旁的話題,身下的坐騎不安分起來,原地踏了幾步,他勒住繮繩,正色望過來,“因爲——你搶了原本屬於某個男子的位置。寧遠將軍若不是你,也會是旁人,不過落選的那個再不滿意,背後也只造謠幾句,可你既爲女子,‘理當’歸於內院,他們就能正大光明地中傷於你,歸根結底,不過是怕更多的女子效仿,出來爭權奪利而已。”

世上不是男子就是女子,以葉央爲首,又有從前的平陽公主和袁夫人,女人越能幹,男人就越覺得危險。

完全想不到,會在這裡,有這麼一個人看得如此透徹,尤其那人以男人的身份來爲女子鳴不平。葉央目瞪口呆,追問道:“那你呢,你就不擔心自己的權力落在旁人手上?”

“我?我又不想當將軍,所以不存在什麼權力爭奪。”商從謹很無辜地一攤手,因爲從來不想從別人那裡奪走什麼,所以眉宇格外坦蕩磊落,然後輕輕笑了起來,打趣道,“不過,若你哪天做出了更多的新式武器或者旁的什麼,或許我會覺得很忐忑呢!”

過了片刻,他收起笑臉,嘆息道:“在這方面,你做的比我強。我知道阿央曾經向父皇上過摺子,請求吸納一部分女子進入神策軍,擔負起糧草看管等後勤任務。世上婦人執掌中饋,所以丈夫纔會以禮相待,可說到底,內院能施展的地方太小了。”

他直白地說出這點,更讓葉央覺得驚訝!原來世上還是有個人,能清楚看透她的目的。

葉央仔細分析過,別有用心的傢伙背地裡非議她,卻沒一個人敢站出來,當着她的面斥責,這很能說明問題。

歸根結底,不是葉央做得多麼出色,而是她有兵權,所以纔沒人敢光明正大地上門招惹,激怒了葉央,可是會吃不了兜着走的——換句話說,若是統帥心頭不爽,兩萬神策軍出動,一人瞪那傢伙一眼,都能用目光殺死他。

但她一個人帶來的改變畢竟有限,所以要通過別的方式,讓女子不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至少,要成爲旁人不敢招惹的存在。

大祁的民風並不保守,女兵不能上戰場,可趕製棉甲、管理軍糧的後勤工作完全可以勝任,還能解決大祁兵力不足的問題,讓更多男丁去衝鋒陷陣。

不過大部分人只是看出了後一個理由,把葉央的根本目的忽略了。

“我,我只是想着,若女子發揮的作用更大,女將軍便沒什麼好稀奇的,自己的日子也會更好過……”葉央乾巴巴地解釋,一遍遍告訴自己身爲將領,就應該喜怒不形於色,千萬不能被別人瞧出了真正的考慮。

“是,是,你只爲了自己。”商從謹順着她的話說下去,並不點破,一雙眼睛卻黑得深邃,容納了一切秘密。

事實上,哪怕是幾千人束手待斃,想要把他們一一控制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神策軍忙活了大半個晚上,直到寅時才逐漸告一段落。

天色還黑着,街上卻已經有了稀稀拉拉的馬車聲,運水的板車穿梭在大街小巷,平民想要有口飯吃,每日少不了早起。

商從謹不愛插手神策軍的事情,下馬跟着葉央跑前跑後,直到終於能閒下來,提議道:“餓不餓?我帶你去吃東西?”

“餓了。”葉央擡手摸了摸肚子,“走罷。”

她向來爽快,忙活了許久,肚子咕嚕嚕叫了一聲,趕緊去吃一口填填胃,再來處理旁的纔好。之前裝扮成宮女時,臉上沒擦脂粉,只是梳了個雙平髻,現在也有些鬆散,不過在外頭不好拆了重新梳,就這麼鬆散着了。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他本來想讓懷王府派人送吃的來,不過瞧葉央的意思,在外頭隨便對付一口就夠,便帶她騎馬去了西市。

街道一側,只有三兩個小攤子旁支了一提燈籠,閃着微弱的光,熱騰騰的霧氣向上飄起。最近的那個攤子上擺了若干蒸籠,四五張高低不平的矮桌都空着,肉餡兒的香氣傳過來。

兩人下馬的動作很整齊,葉央還格外注意披風,裹了又裹,不讓裡面的衣裙露出來。在她看來,穿這一身對於武將來說着實不妥。

“老伯,包子可好了?”商從謹留意到她的小動作,暗自一笑,又怕她發現,急忙扭過臉去問攤主。

他們來得的確太早,賣包子的老頭子急忙回答:“快了快了,馬上就出籠!”他身旁還跟了個憨憨的漢子打下手,動作的確不慢。

那就等一會兒唄。葉央抿了抿嘴巴,挑了張最乾淨的桌子坐下,國公府的山珍海味吃慣了,偶爾出來換換口味也不錯。商從謹從善如流地坐在對面,很是習慣,又要了兩碗清粥。

“你帶銀子了嗎?”喝過一口粥,葉央下意識去摸口袋,摸了個空所以心頭一突。

聽說從天子到王爺,都有微服私訪不帶錢的愛好,主要是因爲他們沒有隨身攜帶的習慣,畢竟從前吃喝都是旁人準備的。然後就少不了壓個值錢玉佩之類的給攤主,再然後被人認出身份,百姓紛紛跪下高呼萬歲……

“帶了啊。”粥米粘稠,有種質樸的香味,商從謹擡頭,不明所以地看過來。出門帶錢,這不是常事麼?

也對,這位王爺在民間的生活經驗,估計比她都豐富。葉央在西疆那幾年,除了在林子裡練武,可是沒幹別的事。

兩籠肉包子很快送上來,葉將軍執掌神策,當然不是吃素的,所以對早點很滿意。商從謹又囑咐攤主加快動作,再端上來一些。

兩鬢斑白的攤主開始還疑惑,後來看見葉央那氣吞山河的飯量就明白了,咋舌嘀咕:“哪家的女娃娃,這麼能吃!”

葉央聽見攤主的話,挑釁而且洋洋得意地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又吃了兩個包子——習武之人一天的消耗絕對不小,況且她從昨天傍晚入宮佈置後,就一直水米未進。

“雲殊說你有胃病,要吃藥調養,還有,細嚼慢嚥。”商從謹除了對她吃飯的速度頗有微詞,其餘一切都能接受。

葉央辯解道:“軍令不等人,我又是下令的那個,當然要搶時間。”

“可現在不是在軍營裡。”商從謹主意很定,而且不打算遷就她。胃病一事可大可小,趁現在能治好就趕緊去治。

“好,好。”葉央無奈,只能點頭,勉強放慢了速度,突然想起什麼,扭頭看向攤主,開口道,“老伯……”

“——你所有的包子我們都要了,還有清粥醃菜,越多越好,等會兒一併付賬。東西直接拿到城北的芳林門,那附近戒嚴,你隨便找個士兵交給他就成,說是葉將軍送來的,對方自會明白。”商從謹打斷她搶先說完,然後把頭扭了回來,用下巴指指葉央面前,“好了,東西沒嚥下之前不要開口說話,容易吃下風去,回頭肚子疼。”

葉央啞口無言,唯有翻了個白眼,證明她還是說一不二的統帥。

“葉將軍……可是神策軍的那一位?”見來了大生意,老伯先是喜上眉梢,又捕捉到某個稱呼,聲音疑惑地拔高几分。

“自然。”商從謹替她回答,緩緩點頭。

於是富態的老伯挪着步子靠近,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葉央,發現那個裹在玄色披風的女子果然英姿不凡,樂得幾乎跳了起來,“葉將軍到我這兒吃包子啦!大家快來瞧葉將軍,還是活的!我家這包子味道怎麼樣?”

“呃……比軍校飯堂裡的好。”他一圈一圈地在周圍繞着跑,似乎想看個夠本,葉央被晃得眼暈,所以誇獎的話聽上去缺乏誠意。

老伯光顧着高興,沒有發覺,搓了搓手上的麪粉又問:“葉將軍,能給我這小攤提個字不?”文人雅士匯聚的京城,自然留有不少墨寶,他總不可能要葉央拔劍砍個桌子留紀念,於是退而求其次。

葉央還拿着筷子,臉色微變。要知道她的字跡始終徘徊在“旁人到底能不能看懂”的範圍,若是頭腦一熱真給他提了字,還不被人笑死。

但老伯誠心邀請,硬邦邦的推脫顯然不好,於是商從謹道:“要不……還是我來罷。”

“你誰呀?”老伯瞟了他一眼,滿臉不屑,估計是把懷王當成葉央的小跟班了,“我就要葉將軍寫的。”

葉央埋下臉,極力壓制,還是笑得雙肩顫抖。

等攤主終於明白葉將軍的墨寶不能外傳,失落地嘆了口氣,一步三回頭地繼續回到案旁蒸包子,看了看他們拴在一旁的馬,感慨道:“老頭子在西市賣了半輩子的包子,還記得葉將軍小時候打馬而過,一路鬧得人仰馬翻。現在可穩重了,沒有掀了老頭兒的攤子。”

“哈哈哈!”這回,換商從謹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