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整個定國公府籠罩在一種忙碌而喜悅的奇異氣氛中,葉央好像一根兒成‘精’的海蔘,天熱了會夏眠,成日守在家裡不出去。

懶歸懶,功夫卻半點沒落下。葉安北住處旁邊的小院正式修葺的第一天,葉央已經能竄上六七尺高的牆了。

等到仲夏的灼熱逐漸消退時,屬於葉央的院子也翻新好了,還沒入住,名字倒是先確定下來,就叫清涼苑。清涼苑坐北朝南採光良好,共三間大屋四間耳房,葉老夫人又撥了兩個管事娘子給她,加上貼身丫鬟雲枝,還有六個小丫鬟,十個雜役——這還是國公府貴‘女’中配置最低的了。

“好熱好熱。”葉央用袖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從屋外走進來,胡服比襦裙利索,這幾日她都穿這個,“三伏天都要過去了,還是悶得厲害。”

雲枝用溫水投洗了一條帕子,過來給她擦汗,笑道:“三伏天已過,馬上就是娘子的生辰了,那時候老天爲娘子下場雨,就再好不過。”

葉央生在七月初七,正是乞巧節,可本人手卻笨得很,別說繡‘花’描紅,連穿針引線都做不來!

又隨意說了幾句話,雲枝想把敞着的屋‘門’關上,走到‘門’口時擡頭看了眼,只見鉛雲在天邊鑲了一圈兒,扭頭說:“娘子,恐怕要下場雨了。”

“那感情好。”葉央最近正複習師父教的一套掌法,每天活動量不小,出汗很多。不過也不是全無好處,她現在眼瞳明亮身姿筆‘挺’,自然煥發出鮮活的生氣。

話音剛落,一陣涼風驟起,夏日雨來得及,天邊那道烏雲幾乎立刻被吹到了頭頂,日光‘陰’沉下來。

“娘子,可要去換身衣服?”見起了風,雲枝放下遮擋塵土的紗簾,步伐輕巧地走回葉央身旁,“畢竟胡服……”

“是市井平民才穿的嘛。”葉央順口接過話。

北疆外是胡人的地盤,起初虎視眈眈,曾被前朝的皇帝打服過一次,趁着改朝換代的時候蠢蠢‘欲’動,又被大祁的開國皇帝打服了,當年葉家幾乎一代人都折在北疆,卻換來了胡人每年秋天來京城的歲貢。

不僅如此,胡人的良馬衣着都融入大祁的生活中,窄袖無下襬的胡服由於活動方便,也成了軍中及平民男子的着裝主流,不僅如此,‘女’子有時也穿胡服勞作。只是京中的世家斥其不端,對胡服厭惡得很。

葉央對他們的鼠目寸光,很惋惜。

但是再惋惜也得趕緊換了衣服,葉央正起身時,從‘門’外進來一位稀客,白‘色’長衫,風流倜儻,手中極有格調地捏着一柄扇子,葉二郎挑起紗簾,含笑道:“阿央,明日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說起來,葉央現在還住祖母的沉香堂,平日葉三郎來的最多,葉二郎比較怕老夫人,除了請安就是閒逛,標準的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兒怎麼來了?

“什麼好地方?”一身汗味的葉央離他遠了些。

葉二郎卻毫不在意,靠近幾分悄聲道:“明日祖母要出去,我都看見後‘門’備車了。我們等她出了‘門’,我帶你去逛逛京城有名的地方,在祖母之前趕回來,你不說我不說,哪個人敢多嘴?”

葉央眼睛一亮。

葉老夫人坐鎮家中,她沒膽子偷偷溜出去,就算想逛遍京城,也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如今得了機會,怎麼能不高興?當下兄妹倆就敲定好詳細的外出計劃,只等明日祖母出‘門’後實施。雲枝在旁試圖阻攔,未果。

府裡最對葉央脾氣的,還是二哥。連葉三郎見她常穿胡服都會皺眉,葉二郎就完全沒那麼多意見,還稱讚“英氣過人”,‘私’下送了匹好料子,讓她專‘門’做件胡服。葉央看那杏‘色’的錦緞光滑,捨不得用掉,一直收在箱籠裡。

雨來得很快,悶熱之後是清涼,幾聲雷後便下起來,葉二郎不想冒雨回去,怕‘弄’髒了一身白衣,站在廊下目光‘迷’離地遠望,時刻保持着貴公子漫不經心的風流,等他妹妹換好衣服,出來接着聊天。

定國公府之外,京城上下盼了好幾日的雨也籠罩在西市頂上,不少‘露’天攤子都收拾東西回家,卻有一把固執的油紙傘停在街邊。

“殿下,屬下仔細問過,葉姑娘自從那日離宮,就再沒出過定國公府,也沒有大夫進出,應該不是病了。”聶‘侍’衛帶着一頂遮雨的斗笠,從商從謹手中接過傘柄,替他撐傘。

五皇子垂下眼睛,看着腳邊淅淅瀝瀝落下的水珠,“那她怎麼不來。”

“興許是不愛出來了?”聶‘侍’衛猜測,“以前葉大小姐是愛在西市閒逛,不代表現在也喜歡出‘門’,您日日在這兒等,也……”

聲音漸低,聶‘侍’衛沒敢把話說完整。自從在宮裡見了葉央一面,她從西市打馬而過的那個時間,商從謹總在這附近等一個時辰,雷打不動,然後再坐轎子或馬車回去。他不怕熱,可週圍幾個鋪子因爲沒人敢越過商從謹上‘門’,都很久沒生意了。

商從謹不出聲,周身的煞氣愈發凝重,更加低落。第一次見葉央的時候,他是形單影隻的皇子,她是前呼後擁的大小姐。

回憶起從前,那時候定國公府風頭正盛,巴結葉央的不少,她卻對誰都擡着下巴,哪怕是自己。偶爾商從謹也在思索,葉央說可以去西疆找她,是一時豪氣的話,還是認真的邀請呢?

沒有答案,他只知道,七歲的葉央眼裡除了一個模糊的“家國天下”,沒有任何人存在,成熟得令人心驚。到了京城雙方於承光寺暫別,商從謹聽來了定國公府的消息,便確定那人真是一路同行的葉央。

可是在船上,不管他怎麼試探,葉央都沒有半分異狀,一定是把自己忘了。

葉大小姐身份金貴‘性’格大方,是貴族圈子裡的風雲人物,所到之處呼朋喚友。可是能被商從謹稱得上朋友的,只葉央一人。在她眼裡商從謹是千萬人之一,在他眼裡葉央一人抵得過千萬人。

所以,她一定是忘了。

再見面時,商從謹預料到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她說一句:“哦,是你。”但在窺仙池畔,葉央眼中驚喜,明明白白地寫着:“啊,居然是你!”

五皇子在等,等她想起來七歲那年在京中的朋友裡,有一個叫商從謹的。

“聶‘侍’衛,回去罷。”商從謹轉身往青‘色’油布的馬車方向走。

聶‘侍’衛撐着傘一路跟上,“殿下,明日還來?”

“還來。”言簡意賅的兩個字,商從謹篤定地點點頭。只要願意等,肯定會有結果的。

……

一夜大雨在黎明時漸漸停止,葉央迎着晨風起來,空氣涼爽清澈,走幾步,隔着鞋子都能感受到石板上冰涼的水汽。園子裡的‘花’草枝葉被洗的分外乾淨,她趁着人都沒起來,放開速度小跑了幾圈。

——多健康的生活方式!

接下來,等祖母出‘門’,就能迎來享受的生活方式了。在沉香堂吃早飯時,葉央和二哥‘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臉埋在粥碗裡微微一笑。

叫上幾個丫鬟小廝陪着,還有二哥,就算祖母回來知道了,也不能怪她擅自出府。聽說京城東西兩個集市都很繁華,也不知該先去哪一個。

選擇困難的葉央又一次糾結,連薰‘肉’吃起來都沒滋味了。

“這有什麼好想的,先去東市,離得近些,而且聽說最近西市不太熱鬧,幾家鋪子都暫時關張了。”葉二郎替她拿主意。

葉老夫人今日去的不只是哪位夫人家,按理說也該帶葉央一同去見見世面,多結‘交’幾個貴‘女’,她卻獨自走了,還不說做什麼。葉央滿腹疑‘惑’又不能直接問,反正祖母也不會說。

又等了半盞茶的時間,去‘門’口探路的小廝回報說葉老夫人走遠了,不會中途折回,兄妹倆這才放心上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是葉央同二哥的相處狀態,大哥和三哥都太正經,不好玩。

定國公屬於封侯最早的家族,府邸處在京中最好的位置,從後‘門’出去,過一條街便是東市,葉央和二哥各自穿了較普通的一件衣服,儘量讓自己看上不去那麼顯眼。可惜葉二郎在市井間太出名,幾個大商鋪都認得葉府的二公子,總歸低調不到哪兒去。

長街的青石板微滑,葉央步子卻很穩,昂首前進,眉目間不見柔弱只有堅定,葉二郎邊走邊看她,突然覺得帶着扮成男人的妹妹出來玩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對了阿央,你知道祖母爲什麼出去不帶你嗎?我聽說,崔尚書的夫人擺宴,邀了好幾位夫人呢。”夏風拂過,葉二郎笑彎了眼睛,剛想通什麼,邁過一處水窪,側眼瞧了瞧身後的幾個小廝。

葉央好奇追問:“爲什麼?”

“大哥要娶媳‘婦’唄。”他笑意更深,一副有熱鬧瞧的樣子。因爲庫支擾‘亂’西疆,朝中武將的子‘女’難免有幾個因爲守孝耽誤成家的,葉安北就是其中之一。他早就襲了定國公的爵位,卻還沒半個子嗣,葉家又人丁單薄,“傳宗接代”成了主要任務。

——不是不能納妾,只不過主母未進‘門’,就先有一堆妾室和庶子‘女’實在說不過去,對他們家來說,首先要確保爵位有繼承,再考慮開枝散葉,故而葉安北屋裡至今一個人都沒有。

地位不凡,未有妾室,家中人口簡單,嫁過去就等當家作主,葉安北簡直是京中貴‘女’們夢寐以求的黃金單身漢。

這都多少年了,還沒個人幫忙管家!故而孝期已過,討個好孫媳‘婦’成了葉老夫人心上最要緊的事兒。

“哎呦!”

葉央正同二哥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身後傳來一聲痛呼。

雲枝正扶着石板地面,眉頭蹙起,慢慢站起來低頭道:“地、地上太滑,我剛剛沒走穩,摔了一跤……”

“傷着沒?”葉央見她臉‘色’不太對。

雲枝連連搖頭,看了眼有些破皮的手心,用帕子擦擦裙子上的一點泥水,“娘子,不礙事的,你們不用管我。”

話雖這麼說,可葉央覺得雲枝應該是摔慘了,素來俏生生的活潑面孔,此時蒼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