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偌大的包廂裡並不只坐了幾個貴‘女’,一干丫鬟婆子分立在兩頭,可不管屋裡有多少人,竟沒一個敢大聲喘口氣的,更別提站出來和葉央嗆聲。

葉央挨個把面前的人看過,一一張張安逸平和的年輕面容上,都掛着同樣的驚懼,眼底的憤怒漸漸變成了譏諷。

雖然沒照過鏡子,她還是覺得自己從前和那些人差不多。或許是國公府的環境太閒適,把葉央的幹練決斷磨成了高高在上的天真。

……太可笑了,她原來居然想着融入到這羣人裡面!可能某一天,也和她們一樣,帶着漫不經心的語氣提起西疆的過往,然後心裡沒有一絲‘波’瀾地過她的大小姐生活?

“吳貞兒。”葉央沉聲開口,只說了一個名字,被點到的人就一個‘激’靈,警惕地縮在椅子上。

關好‘門’後慢慢走過去,葉央拉開她對面的那把椅子坐下,背對着包廂‘門’。吳貞兒居正中,論禮數,她正對面的位置應該是最低賤的下位。但葉央就靜靜地坐在那裡,肩上籠了一層壓倒‘性’的氣勢,讓人一時覺得,那纔是上位。

是她的脊背‘挺’得太直,還是那雙眼睛太亮的緣故?

“在承光寺,不過一時口角你便動手傷人,不論我當時身份如何,這舉動着實不妥。”葉央淡淡開口,一隻手搭在桌邊,“可我自始至終並未多怨恨你,你可知爲何?”

吳貞兒臉‘色’發青,嘴‘脣’僵着,半晌沒有回話。

於是葉央自顧自地回答了,“我當時穿成那個樣子,十足的落魄,名‘門’貴‘女’總不能禮讓一個平民,否則傳出去威儀何在,是吧?故我爲着兩家的面子,不願以此事難爲你,又有王巧箏代你謝罪,此事就算過去了。”

深深皺起眉頭的吳貞兒模樣並不美,葉央看她一眼,知道她是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了,繼續開口,語氣驀地嚴厲:“但你,還有在座的各位!雁回長廊距京城千里之遙,再加上兩年之久,難道各位就能用那種輕飄飄的語氣談論無辜死去的百姓?西疆戰事在你們眼裡,只是諷刺我的工具?吳貞兒,我本以爲你是不諳世事不願同你計較,沒想到你是天‘性’涼薄乖張,罔顧人命!恐怕在承光寺你就算知道我是誰,那一劍也會刺下去,畢竟得罪你的人,都該死,是不是?”

一番質問下來,在座‘女’眷的眼睛紛紛移開,不敢直視葉央。吳貞兒本來也想錯開目光,看左右都低了頭,硬是瞪了回去,撐開牙關反駁:“我若知道是定國公府大小姐,定不會……”

“便是遇到一介平民也不可隨意傷人!”葉央立刻打斷她。

這句話似乎‘激’怒了吳貞兒,她咬了咬薄薄的嘴‘脣’,冷哼一聲,“國公家的娘子怕是那兩年和平民廝‘混’太久,忘記自己的身份了。我們俱出身貴胄,我不像你,是不會自甘下賤去爲市井奴考慮的。”

那種傲慢的優越感,葉央被吳貞兒氣得想笑,“難不成你是認爲,無須在意平民了?”

“那是自然,畢竟……貴賤有別。”吳貞兒的嘴角和下巴一起揚起來,“你還是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葉央知道她是在諷刺自己甘願低賤,卻不再會爲這種言論憤怒到失去理智,說起了一個似乎無關的話題:“西疆雁回長廊戰‘亂’後,聖上親派重臣將軍前往,幫助流民逃離,恢復民生。如此關切平民,皇上就不考慮貴賤有別麼?”

“你!強詞奪理!”吳貞兒臉‘色’一僵,氣葉央搬出皇帝來堵她的口,又不能反駁,急了一會兒才勉強回道,“聖人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安撫流民只是爲防止暴‘亂’罷了。”

緊閉的包廂‘門’內靜靜的,聽不見什麼‘激’烈爭吵的聲音,店小二端着幾盤點心果酪,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又聽,裡面卻有人朗聲道:“進來吧。”

店小二本來就是一副老鼠膽子,細長眼睛嚇得眨了一下,‘門’卻從裡面開了。

“多謝。”葉央眼疾手快地接住馬上要掉在地上的托盤,又重新關好房‘門’。剛剛她打算開口的時候就聽見身後有動靜,沒想到耳力竟然好到這種地步!便暫時結束了談話,從小二那裡取來了吃的。

她把一碗果酪放在面前,徑自吃了兩口。吳貞兒臉‘色’更加青黑,是連名貴的脂粉都遮不住的難看。

“用你一碗酪子,不介意吧?”葉央衝旁邊的少‘女’擡起臉微微一笑,又對吳貞兒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原來你還知道這句話!”

說罷,不等在場所有人反應過來,拔下頭上髮簪揚手發力,髮簪貼着吳貞兒的臉頰,沒入她身後的木板裡!

“啊!”吳貞兒低呼一聲,立刻擡手捂住半邊臉。

“放心,我沒傷着你。”話雖如此,葉央的表情卻一點都不叫人放心,幾個丫鬟緊張起來,想阻攔她卻沒人敢第一個上前,“別以爲在承光寺,我不能把你怎麼樣。水能載舟,我也能翻了你!不這麼做只是不願,並非不能!”

當初若不是二哥維護,吳貞兒恐怕不少吃點苦頭。現在葉央不能出手,嚇唬嚇唬她卻是可以的。

“你敢!”吳貞兒眉‘毛’立起,俏麗的妝容被額角留下的汗水浸溼了一些。

“你若是還記得我從前是個什麼樣子,便知道我敢不敢了。”感謝那個葉央足夠兇殘,留下了不少事蹟。吳貞兒猶豫再三,還是沒說出更失去理智的話來。

葉央一頭髮絲烏黑,少了髮簪的固定鬆散下來,她卻毫不在意地任其散在肩頭,說了句:“簪子我不要了。”

吳貞兒下意識側頭看了看那支差點讓她破相的髮簪,突然發現了什麼,冷笑出聲:“堂堂國公府竟如此不知禮數,竟然戴紅簪,這和平民有什麼分別!”

“你不是也戴了麼?”葉央一愣,雖不明白吳貞兒的意思,卻沒‘露’出半點遲疑。她的那支簪子是隨手買的,上面的那抹暗紅‘色’並非寶石美‘玉’,只是塊普通的石頭,吳貞兒髮髻上的卻是難得的紅‘玉’簪。

聽葉央這麼說,吳貞兒自覺能扳回一局,總算笑得不那麼僵硬了,“孝期戴紅,又悖禮法。哦……我忘了,你在民間兩年,恐怕什麼規矩都沒學過。”

如果吳貞兒是世家出身,恪守禮法以此嘲笑葉央也就罷了。她自己家風都沒正到哪兒去,也敢來教訓別人?新貴何苦爲難新貴呀!

葉央眼珠一轉,也不辯解,反而贊同道:“禮法不可廢,規矩不能丟。”

“那你在三年孝期內戴紅簪,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麼?可惜老國公……”吳貞兒似乎能見到葉央啞口無言的未來,也不管說出的話符不符合她尚書之‘女’的身份,只圖解氣痛快。

葉央眼底卻閃過一抹狡黠的笑意,清了清嗓子道:“爲家中長輩守孝自是我應該做的,只是你別忘了,我家裡還有那六十的老祖母,不知讓她爲兒子守孝三年,是誰家的禮數?”

吳貞兒氣結!

葉家提前出了三年孝期明明不是爲着祖母……但葉央現在把葉老夫人搬出來,她也無法反駁——本來就沒有長輩爲小輩守三年的道理!

“你,你……”吳貞兒吞吞吐吐,把葉央仔仔細細看了個遍,總算挑到一處‘毛’病了,“胡服本是下賤平民穿的,你自甘墮落,不顧身份!”

葉央目光如水,靜靜地瞧着她。從前也想過,穿着光滑的錦繡綢緞成爲貴‘女’中的一名,若是昨天的自己,她或許會不知如何反駁,現在卻不同了。“衣着本無貴賤。你說的下賤胡服,連胡人首領也是常穿的,北疆外胡人統領的草原現是我大祁的友邦,吳家娘子,慎言。”

穿胡服怎麼了?爲什麼要在乎所有人的看法?尤其是那羣本身看不上她又養尊處優的無能大小姐,她只要進宮面聖的時候規規矩矩,不讓祖母頭疼不就好了?

葉央說完這句,緩緩起身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屋子沉默着的貴‘女’,還有姣好面容因憤怒而略微扭曲的吳貞兒,她坐了片刻,發狠摔了個茶杯。

鬆鬆的髮絲散落下來,葉央走出了天味居,心裡一片開闊輕鬆,閉起眼睛隔絕了一切或好奇或探究的路人視線。

就像她以爲絕不能單獨離開的國公府,今天隨意一跳就出來了,細看才知道,原來困住她的籠子其實沒上鎖,葉央只覺得自由。果然,她從骨子裡就不適合當個大小姐。

身後遠遠的地方有個人跟隨上來,繼續犯難:“殿下,葉家大小姐的功夫似乎更‘精’進了我連近身送簪子的可能‘性’都沒有……”

本來打算‘混’在人羣裡,偷偷‘摸’‘摸’地塞給葉央,可聶‘侍’衛覺得,自己只要一靠近,她肯定就發現了。

正在猶豫,葉央卻在一家店鋪前站了一會兒便走進去。聶‘侍’衛擡眼一看,那是家賣佩刀的店,腦子一轉計上心來,也有了主意。

葉央想去買一把佩刀,卻不是給自己的。

打定注意不再逃避後,她從心底接受了從前自己。那個葉央高傲不凡,她做不到對誰都頤指氣使,但可以和以前的朋友來往。

比如商從謹。

對現在的葉央來說,他只是上京路上遇到的一個好心人,可兩人四五年前有‘交’情,如今她不會刻意迴避,也要正視商從謹這個朋友,而不是僅僅把他當成個兇巴巴的皇子。

況且……她是清楚的,商從謹心地善良。

“要親自挑一份封王的賀禮……嗯,我想想,挑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