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描着蘭‘花’的燈籠墜了地,裡面強韌的蠟燭芯搖晃了一下,到底沒熄滅,反倒把外面那層薄紗殼子點着了。

劇烈的火光在兩人之間亮起來,持續一陣後熄滅。葉央任憑那個燈籠殼子在腳邊燒着,一動不動,反而云枝膽怯地退了一步,不知是畏火還是畏懼她的眼神。

“我差使你去大哥那裡,三五日一次,可別人卻說你每日都進蒼雪苑一回,還打着我的名義堂堂正正,府裡上下都知道,獨獨我今日才曉得。”葉央看她的神‘色’並無憤怒,只有悲哀,聲音不高不低,就如平常囑咐人做事一般。

這讓雲枝更‘摸’不清頭腦,她以爲按葉央平日直來直去的‘性’子,不直接報給老夫人,也得把自己劈頭蓋臉罵一頓,頓了頓解釋道:“我……”

“別說旁的。”葉央打斷她,冷眼看那一堆火燃盡,四周黑了下來,到處都被月‘色’籠上一層模模糊糊的光,“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想嫁給我大哥。”

雲枝臉‘色’突變,驚慌之下居然跪了下來,連聲否認道:“大小姐千萬別這麼說!雲枝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絕無此等癡心妄想的念頭,此生也只願陪伴在大少爺身邊,當個老實本分的丫頭罷了!若沒可能,也會好好伺候大小姐!”

的確,她的那些小心思掩蓋的幾乎無人察覺,葉央被照顧得極好,起碼雲枝沒失職過,個人感情不影響辦事效率。

葉央臉‘色’緩和幾分。她不傻,有些事只是聯繫不到一塊兒去,不代表她什麼都不懂。知道有些大戶人家裡丫頭對主子存了別的心思,卻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這種事同樣會出現在她家。更何況在王巧箏繡樓裡瞥見的那一幕,種種湊到一起,此刻點醒了她。

作爲自小就在府裡做活兒的丫鬟,雲枝也不會異想天開,葉央用詞太不嚴謹,嫁娶都是正經的大事,問的那句“是不是想嫁給大少爺”,是她始終沒考慮過的。貴賤有別,雲枝想住進蒼雪苑,頂多用個“納”,或者更隨意點,叫“收了”。

被人猛地一跪,葉央覺得自己不說些什麼,雲枝非哭出來不可,相處這麼久兩人一直和和氣氣的,雲枝從沒有半點做的不好讓她教訓過,於是想伸手把人扶起來,一彎腰卻撞上雙亮晶晶略帶希冀的眼神。

雲枝……那一番話或許不完全是在認錯。

葉央心思一轉,立刻明白過來——她是在求自己,婉轉地說出真實心願,求大小姐把她送回到葉安北身邊。

“你想讓我做主,把你送回大哥那兒,是不是?”收回了攙扶她的手,葉央立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上涼,你自己起來,別讓我說第二次。”

少‘女’的聲音本來柔軟,葉央卻是個異類,涼到徹骨的嗓音讓雲枝不得不從命,慢慢從地上站起,仍低着頭,不敢看她的大小姐,“雲枝本就是下人,去處全憑娘子做主。”

今天是個適合回憶的日子,記憶翻騰,葉央定了定心,又問一次:“你是不是想我這樣做?你記着我不愛聽敷衍的話。”

清風徐來,一絲細微的寒意捲過,雲枝瑟縮了一下。

“……是。”良久她回答。

本來雲枝就是葉安北的丫鬟,恐怕未來的路都已經定下來了。葉安北娶親後,過個幾年主母生了嫡子,便能挑幾個丫頭開臉,雲枝有往日的情分人又不壞,自然是首選。只是葉央突然回府,節外生枝,一切計劃都被打‘亂’,最得用的雲枝被派到了大小姐身邊,就算葉安北要納妾,也不會納妹妹身邊的人。

若不是葉央出現,她的未來已經規劃好了。自小長在府中後來伺候葉安北,仰慕才貌雙全的大少爺已經很久,不敢做多要求,只願求仁得仁,雲枝最好最好的結果,就是給她的大少爺當個妾,賤妾也夠了,然後接着照料他一生。

總算聽到回答,葉央皺眉。她能理解雲枝的想法,卻不代表贊成,沉香堂通往清涼齋的小路畢竟不是說話的地方,她一聲不吭地往自己院中快步走去,雲枝低頭跟在後面。

“把‘門’關上。”葉央有心同她好好說說,自己也得整理一下頭緒,便沒在外頭多耽擱,回了院子屏退其他人,和雲枝進了房裡。

從前的晚上多半如此,吃過飯散一會兒步,然後回屋,葉央看書,雲枝就在旁邊藉着燈火縫補些東西,或者在大小姐袖口上繡上細密繁複的‘花’紋,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話。

只是如今葉央冷臉坐着,雲枝站在對面,猶豫中有一半是不甘願。

大小姐看着兇,小時候還有惡名在外……可她知道葉央人極好,是不是有那麼一絲可能,會把她放回大少爺身邊?

“我先不勸你,只是說兩件事,你聽完了,自己決定。”葉央給自己倒了杯茶,醞釀一下開口。

雲枝見她如今做事都不讓自己‘插’手了,心裡緊張失落得厲害,頭愈來愈低,“悉聽娘子教導。”

“你或許不知,今日在肅文侯府上,我們撞見的那個人,是巧箏姐的妹妹。”話音未落,葉央便發覺雲枝臉上出現了一抹疑‘惑’之‘色’,主動解釋道,“你也納悶吧,侯府家的‘女’兒怎麼會如此落魄……只因她母親曾是府裡的丫鬟,做了妾也是沒名沒分的,所以‘女’兒也低人一等,明白了!”

字字擲地有聲,但若雲枝堅持,葉央也無意留着個心思不知飄到哪裡的人,“還有一事,是我在府外那兩年遇到的。那時我想從西疆回京城,便去集市上買馬,正好撞見有個‘婦’人來討債,說馬販子的兒子欠了自己一大筆錢,她要討回來的。可馬販子那兒子早就死了,她只不過是取了死人的貼身物,僞造了張借據,來騙馬販子的傳家寶和銀子。”

“然後呢?”雲枝雖不明白葉央爲何提起這個,大小姐從未主動講過前兩年的經歷,可好奇心被勾了起來,也想知道結局。

葉央知道那個結局,沉默片刻答道:“那‘婦’人是城裡某個商賈家的妾,因家中老爺惦記馬販子家的寶貝,便想了個法子讓愛妾去騙到手,不料碰上我,自然詭計敗‘露’。不過最終……只有那‘婦’人在獄中吃盡苦頭,被逐出家‘門’,主使者卻毫髮未傷,你知道原因嗎?”

“我……”雲枝擡頭,視線跌進她的眼睛裡,一時竟忘了想說的。

似乎是明白了,似乎又什麼都不明白了。

葉央半晌不做聲,又添了一杯茶,拿在手上沒喝,很耐心地等她想清楚。

“奴婢天生就命賤,賣與府中,以後過什麼樣的日子,也都認了,況且每日在府中做些活計,比原先好太多。”雲枝在做最後的掙扎。

一直都還算心平氣和的葉央,被這句話徹底點燃怒火,拍案而起,朗聲道:“好太多?我知你不甘心,但你看看我!在外頭那兩年,沒人知道我是國公府的大小姐,西疆荒僻更甚京郊,在山村裡我和你從前過的是一樣的日子!鄉民刁悍,我獨自住在草屋裡,卻從沒教人欺負過!不是生來命貴,而是我從來沒低過頭,沒輕賤過自己!”

“誰的路也不是生來就計劃好,這輩子不能改的!除了做妾,你在我身邊,日後也能有‘門’和和美美的親事,贖了身契去過好日子,或許辛苦些,不如府裡清閒,但你的一舉一動都是自由的,不用事事看大過天的主母臉‘色’,你的孩子也不會被人輕賤!正妻有禮法做靠山,可你除了男人那點憐惜,還能依靠什麼?有朝一日被推出去當成棋子,當成頂罪的羊羔,當成刻薄主母的出氣筒……你可想好了,這就是命運不在自己手上的結果,你可想好了?”

葉大小姐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種獨立的底氣。據說像極了生母,包括葉家出過的那一個個‘女’子,都有一雙不服輸不退縮的眼睛。無關身份,生來如此,哪怕是在鄉野間當個平民,也不會被人小看了去。

你甘心嗎?你可想好了?

身契在人手上,這輩子不是當個丫鬟就是做個賤妾,同大少爺也沒有愛情可言,他曾多看你一眼嗎?年幼時那一分單相思的仰慕,值得你這輩子都如此嗎?

本以爲早該認命,橫豎都是受人輕賤,倒不如陪在葉安北身邊,安安分分地當個影子。現在卻有人說,沒什麼命不命的,全看你怎麼選了,沒那麼糟糕的。

雲枝臉上呈現出極痛苦的神‘色’,眼中一行清淚,斷然搖頭道:“奴婢想通了,謝大小姐教誨!”

“但願如此。”葉央悄悄鬆了半口氣,面上沒‘露’出半分。

她果然沒高估雲枝對自己大哥的感情。府裡內院就那麼幾個男人,管家年過四十,也就三位兄長最容易勾起年輕小姑娘的心思。當國公府的妾,日後就算是賤妾,也比平民的日子好出一截子,可雲枝真的考慮到每一種可能‘性’了嗎?

就像王巧箏那位庶妹的母親,和來騙馬販子錢的‘婦’人,她們與人作妾的時候,男人肯定也多少表現出了幾分心意,只可惜來日方長,沒什麼是不能變的,況且本就沒真情在裡頭。

雲枝除了懷着對葉安北模模糊糊的情愫,多去了幾次蒼雪苑以外,辦事牢靠是個好丫鬟,連句多餘的話都不敢和葉安北說。

如今葉央將利害同她分析清楚,一時發熱的頭腦馬上清醒了。

第一次教導下人的葉央,自覺結果很滿意。雲枝沒犯傻,未來的嫂子也不會多個通房,葉安北從頭到尾都沒摻合進來,家庭和諧,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