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大祁建興十六年五月廿二,估‘摸’一算,大約是葉央當年從西疆到京城的日子,如今她再次出發,卻是從京城回西疆去。

身上不再是作爲流行的改良胡服,葉央穿的是大祁將士的戎裝,‘褲’‘腿’收進軍靴裡,袖口牢牢紮緊,通身徹底的英武之氣。一身鐵質甲冑收進隨身行囊,箭囊弓箭掛在馬上,雙腳輕磕馬肚,用最快的速度奔西而去,隱隱跑成了一道暗‘色’的光。

只是換了身衣服,就從貴族的大小姐變成另外一個人。

和天子在紫宸殿的一番‘交’談還在耳畔迴響,葉央記得自己承諾過什麼,揹負朝陽將馬催的更急,把那些彷徨猶豫的東西徹底甩在身後。

葉二郎隨軍前去西疆的時候,聖上在京郊皇祀親祝凱旋,大軍又從明德‘門’而出,何等風光豪邁!輪到葉央時,同她一起上路的就只有押送補給糧草的押運官了。

從紫宸殿回來後失魂一樣地走進家裡,直到動身前葉央腦袋都響着轟隆隆的雜音。沒捨得動過孫‘女’一個指頭的葉老夫人,把她抱在懷裡哭號着捶打;大嫂驚得摔裂了金‘玉’算盤,還記錯了兩筆賬;葉安北心不在焉地去大理寺,看着卷宗呆坐了一整天。

家裡的每個人都不大正常,原因不僅僅是得知了葉二郎的死訊,還有皇帝的口諭——“朕命葉駿將軍之‘女’葉央前往西疆,接掌神策軍,助邱元培擊退庫支,守住雁冢關!”

葉老夫人當時就要換上誥命服入宮面聖,打算問個清楚,卻在看見孫‘女’表情的一瞬間忘了所有目的。

“駕——駕!”

每二十里經過一個驛站,到達後換馬繼續前進,葉央就以這種最快的方式孤身前往雁冢關。日升月落,她連着跑了幾天都不敢閤眼,累極了便蜷縮在馬背上小憩片刻。

擔子太重且要做的事太多,她開始覺得躺下睡覺是種沒出息的墮落。似乎所有的淚水都在定城城破的那晚流乾了,現在支撐葉央活動的不是血‘肉’,而是深深刻在骨子裡的復仇。

以血還血!

離開時風不風光不要緊,有沒有人送行不要緊,甚至親人對她痛不痛心也不要緊!葉央只想復仇,只想讓那些奪走她重要之人生命的傢伙付出血的代價!

那日在紫宸殿上,皇帝的神‘色’讓葉央以爲他會治自己的罪,或者勃然大怒訓斥她,可皇帝只是讓葉央出去殿外等候,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便有個太監傳她進去。

皇帝同意了。

沒有封銜,沒有聖旨,只是說將葉駿將軍留下的神策軍‘交’到她手上,到西疆後聽從邱老將軍命令,守住雁冢關。

如果失敗……

“葉央,本朝並無‘女’子掌軍的慣例,但有平陽長公主在前,朕願破例讓你一試。記住你比不了男子,若此戰失敗,世上再無神策軍!”

這就是她和皇帝達成的條件——若收不回雁冢關,神策軍就要收編進鎮邊軍裡,徹底‘交’由邱老將軍指揮,再也不能獨立存在。那是建朝前葉氏祖先招募的嫡系軍隊,儘管天下將士俱直接聽命於天子,但神策軍至今以來都由姓葉的武將訓練指揮,人數雖少卻是最‘精’銳的戰力。

勝利,則報得父兄之仇;失敗,則傾注祖輩心血的神策軍歸了別人,這就是能令皇帝讓步的條件。葉央從不後悔答應這個條件,事實上如果皇帝提出得勝歸來後她立刻揮劍自刎,她也心甘情願。

在紫宸殿內,皇帝究竟想到了什麼,纔會答應葉央這個要求?或許商從謹知道,可她沒時間問了。

西疆那條路,畢竟不好走啊。

“去西疆的路,不好走。”同一時間,懷王府內,聶‘侍’衛看着天‘色’也感嘆一句,“殿下,怕是要下雨了。”

商從謹倚在窗前,出神地望着西邊沒應聲。

“您若不願葉大小姐去雁冢關,幹嘛不在她出城的時候去送送?屬下聽說連定國公府內也無人來送葉大小姐呢,她……”‘女’人打仗這事兒,聶‘侍’衛只聽說過平陽長公主一個,沒想到如今有了效仿者,不管結果如何這份氣魄都讓他肅然起敬,可惜殿下到今天都魂不守舍,沒法讓他全身心地敬佩葉大小姐。

“爲什麼要送阿央呢?”商從謹回頭,淡淡的聲音飄過來,“是我……親手把她推上這條路的啊。”

他還沒忘記在紫宸殿對皇帝說了什麼,當葉央出去後,商從謹的字字句句幾乎到了‘逼’迫的地步,末了發問:“父皇,是葉駿將軍用血‘肉’鑄成雁冢關這些年的安定,您就當真不欠葉傢什麼嗎?天子一諾,您難道忘了許諾過葉央什麼?”

龍椅上的人是大祁天子,他當然不欠任何一個人的。可小兒子這句話卻如一把利劍刺進他心底,讓皇帝五指發力,握緊了扶手。

景州葉氏滿‘門’忠烈,自建朝時就是天子最好的助手。葉駿年少時與他相識,兩人年紀相仿,雖是君臣,感情卻更勝兄弟。

然後皇帝做了什麼?

庫支窺伺大祁疆土已久,與其不死不休的一戰遲早會發生,可大祁的國力負擔不起長久的征戰,那年葉駿將軍回京述職,臨走時領到的命令不是守住邊疆,而是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雁冢關!

沒錯,是雁冢關。

皇帝心裡比誰都清楚,一旦開戰,傾盡國庫所有也勝不過兇惡的庫支人。前朝的領土沒有雁回長廊的部分,那是建朝前太-祖皇帝打下來的——打下來,卻守不住。爲今之計,只有暫時放棄雁回長廊六城,消磨盡庫支的部分力量,將其攔在雁冢關外,待國力強盛時徹底清掃庫支,再一舉奪回!

他是天子,他考慮的應該更多,只有派出最善戰的將軍,才能完成他的期望。於是本該調回京城的葉駿將軍又去了西疆,用一縷忠魂換來了大祁近五年的安穩。

或者說,是一縷忠魂加上葉央才換來的。

大祁畢竟力不從心,幾乎靠天命才守住了雁冢關。其中起到至關存亡作用的,當然是葉央九歲那年拼死放的一把火!

這件事一直壓在皇帝的心底,深到幾乎忘記,如今被商從謹問起,立刻翻涌得無比清晰。如今西疆又‘亂’,就由好兄弟的後人,替他繼續去守罷。

——真沒想到,完全繼承了葉駿將軍兵法謀略和武學天賦的,會是他的‘女’兒。

不,仔細想想,那種天賦在葉央七歲時就已經初‘露’鋒芒了。

“見過陛下,我要神策軍。”七歲的定國公之‘女’瞳仁澄澈明亮,說話時還‘奶’聲‘奶’氣的,卻口齒清晰,已經顯出過人之處來,端端正正地行禮。

那時候皇帝眉心的皺紋還沒那麼深,瞧着就年輕許多,也更和善,正在窺仙池的涼亭裡吹着風,含笑問她:“那你還沒告訴朕,爲什麼要打言堇呢。”

他不愛管小兒子,不代表皇子被揍了一頓還不聞不問的,只是揍人的是皇帝的愛將也是兄弟,肯定不會太過責罰。事情鬧得有點兒大,正好皇帝又得了空,在涼亭散心之餘乾脆斷一斷兩個小朋友的怨仇。

“言堇說‘女’子不可爲將,我便問他,是怎麼個不可法?”小葉央‘挺’直脊揹回答,“‘女’子天生不如男子氣力過人,硬要她們去打仗實屬強人所難,就像讓男人去織布繡‘花’一樣荒唐,這點我承認。可只憑這一處就斷言說所有‘女’子都不能爲將,的確太過偏頗。路是自己走的,和是男是‘女’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想從軍,想當個和爹爹一樣的將軍。”

“嗯……”皇帝沉‘吟’一聲,不置可否。

“所以陛下,我想要神策軍。我爹爹現在爲您守西疆,我日後也爲您訓練神策軍,我已經學了半部《六韜》了!”小葉央說完,又嘟囔着別的什麼,“明明說七歲分席,我已經七歲了,我不想和那羣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坐一塊兒。”

七歲分席是約束世家大戶男‘女’的規矩,新貴中倒沒幾個照做的。葉央每一句話都以“我”開口,可見這隻小老虎唯我獨尊到了什麼地步。

葉駿將軍,似乎養出了個不得了的‘女’兒呢。

皇帝看看滿臉‘陰’沉委屈的小兒子,打趣着開口:“你若日後真有了爲將的資質,朕就將神策軍,‘交’到你手上。”

那天的當事人除了皇帝,也就只有商從謹和葉央。隨口的一句戲言被人當了真,天子不知道該不該履行承諾。

他想不通,明明小兒子不希望葉駿的‘女’兒去西疆的。

其實很簡單。“我想從軍”,這是葉央的願望,商從謹也只好幫她完成願望。

大祁存在了多久,輩出武將的葉家也就存在了多久。而在這些年裡,定國公府聲望直衝雲霄的原因,只有赫赫戰功,不像其他權貴,爲了鞏固勢力,總要讓一兩個‘女’兒嫁入皇家。

從建朝起,葉家沒有一個‘女’兒成爲皇妃,他們無需用這種方式鞏固地位。姓葉的‘女’兒驕傲隨‘性’,不適合過那種束縛的生活,更多的是嫁於家世相當的文官武將,隨着外放離京過瀟灑日子去了。

現在定國公府勢不如昨,“結姻”是不是能作爲保證榮華富貴的一種方法,被葉家所用呢?

商從謹是封王的皇子,每年有大半的時間離京遊‘蕩’,相信不會拘束葉央。但他不能提出來,甚至連隱晦暗示都不可以有。

他當然可以這麼做,那卻不是她想要的。

嫁給皇子固然能讓葉安北最快地獲得升遷資格,解決定國公府來日的頹敗,但不能讓葉央報仇,更非她所希望。

畢竟七歲那年葉央就說了,她是要從軍的。

所以商從謹能做的,只是坐在府中嘆息:“怎麼辦呢……是我親手把她推上這條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