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番外易芝君

易芝君離世後的第八十七年。

傅寧遠拄着柺杖,屏退左右,一個人站在芝君廟的大殿裡,癡癡地望着長案上的金身神像。

曾經的落拓書生如今已經白了鬍子,佝僂了脊樑。

那雙如同古井般幽深隱忍的眸子裡,再也看不到曾經的野心和孤漠,餘下的只有蒼涼和慈祥。

清逸雅緻的俊顏上爬滿了皺紋,一寸寸,一縷縷,那是歲月的沉澱。

傅寧遠老了,老得早該死了。

但是爲了贖罪,所以一直都偷偷地活着,小心翼翼地活着。

不敢死,他擔心他如果死了,浩兒這孩子會被人欺負。他擔心他如果死了,芝君廟會斷了香火。

他每天都吃齋唸經,希望自己長壽,活一百歲、兩百歲、五百歲。

用這漫長的生命來贖浩兒的罪,贖芝君的罪。

傅寧遠的聲音蒼老,帶着虛弱的輕顫。

他扯起嘴角,笑了笑。

“芝君,我剛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我們相遇的那個時候,你穿着一件桃紅色的衣裳,漂亮得就像是戲劇話本中會勾人魂魄的妖精,我都不敢擡頭看你……”傅寧遠的臉上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神情,明明已經是那樣蒼老的一張臉,卻有着毛頭小夥兒似的柔情和靦腆,“你對我笑得可真好看,我心尖兒都發顫了,爲你唱了一首鳳求凰,那大概是我這輩子做得最衝動的一件事。”

所有的愛戀,所有的熱血,都唱到了那首歌裡。

白燭苒苒,香火徐徐。

長案上的金身神像依舊含笑盈盈,不爲所動,波瀾不興。

傅寧遠繼續唸叨着:“那場夢美好得就跟是真的一樣,我都不想醒來,可是浩兒一直在我耳邊哭,一直哭,把我硬生生從美夢裡哭醒了過來。”傅寧遠笑罵了一聲,“真是的,都九十歲的老頭子了,還是那麼傻兮兮的,哭得跟個孩子一樣,也不怕被他的曾孫看笑話……”

時光靜寧,大殿中的燭火金光和煦。

“郎中說,我現在是迴光返照,撐不了多久的……”傅寧遠斂了笑,睫毛輕顫,看着長案上的金像,眸中露出乞求的神情,“芝君,都八十七年了,你真的……真的不出來見我最後一面?”

回答他的只有靜謐,和白燭融化的聲音。

歲月無聲,一室沉匿。

傅寧遠倏地垂頭,眼中有着深深的絕望。

他顫抖着枯朽的身子,脣角發白。

“還是……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他苦笑:“也對,是我造的孽太多了,你不肯原諒我是應該的,我想一直給你贖罪,一直一直,但是這身子……撐不住了呀……”傅寧遠站了一小會兒,身形已經有些不穩,他屈膝,跪到蒲團上,將柺杖放到一邊,氣喘吁吁,“不知道我會在地獄的第幾層,不過,第幾層都沒有關係了,反正那裡也沒有你,都一樣……我活着的時候贖不完的罪,留到地獄裡慢慢贖吧,總有一天會贖清的……”

他擡頭,眼中有些脆弱的希冀。

“等我贖清那個時候,芝君,你能不能、能不能來看看我?”

依舊是寂靜無聲的靜謐。

這一回,傅寧遠等了很久,定定地望着長案上的金像,像是要將她永遠記在腦海中一樣。

傅寧遠蒼涼地笑了笑:“不來就不來吧……”他低着腦袋,喃喃,“我早該曉得的……你那麼記仇的一個人,怎麼回來看我……終究是我癡心妄想了……”

傅寧遠的聲音漸漸變得虛弱。

風中殘燭,油盡燈枯。

“我覺得我的意識有些模糊了呢芝君,應該快死了吧,不知道看到我在你面前慢慢死去,你心中會不會好受一些……真想、真想聽聽你的聲音呀,就算對我大吼大叫罵我都可以……”

傅寧遠倒在地上,眼前也漸漸模糊。

突然,眼前出現一道白色的身影。

他強打着精神,努力撐開快要闔上的耷拉着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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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女子和易芝君五官生得一模一樣,但氣質卻截然不同。

易芝君招搖嬌媚,而眼前的女子卻溫婉秀麗。

傅寧遠知道,這女人就是他的芝君。

眸中死灰復燃。

他抖着嘴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聲音發顫:“芝君……”

“我不是易芝君。”

白衣女子擰着眉頭,似乎是在思考着措辭:“正確來說,易芝君在她嚥氣的時候,就已經死了,而我是神明,雖然也叫做芝君,但卻和她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存在……我知道你們的故事,我接納了易芝君所有的記憶,但卻沒有接納她對你的感情,所以,我們是不同的,你明白嗎?”

傅寧遠笑了笑,眸中似有縱容的水光:“不管是當初和我拜堂成親的芝君,還是現在站在我面前和我說話的你,你們在我心中是一樣的,都是我的妻子,芝君。”

白衣女子眉頭擰得更深了:“唉,你這個人,我怎麼和你說不清楚呢……我不是易芝君,我和她不同的,就算我有着她的記憶,但我不是她呀……”

“芝君,我可以抱抱你嗎?”傅寧遠打斷她的話,苦笑着說,“我可真是貪心,明明一開始想着只要能夠見你最後一面就好了,可是現在看到你,又忍不住想要更多……”

白衣女子一愣,沒有說話,眸子裡閃過一絲晦澀的情緒。

傅寧遠只當她是默認了,他顫抖地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觸碰着易芝君的肩膀,想要攬她入懷,但是那雙手瘦骨嶙峋蒼老的手,卻穿透了她的身子,落在空氣裡。

白衣女子嘆了一口氣:“凡人,是觸碰不了神明的。”

傅寧遠抖着嘴脣,笑得虛弱:“沒關係,就算觸碰不到,也可以裝作觸碰得到的樣子。”

他再次伸出右手,放到易芝君的臉頰上,像是隔着一層看不見的薄膜,小心翼翼地沿着她臉頰的邊緣,慢慢摩挲着,看起來就像是真的摸到了一樣。

傅寧遠的眼淚從渾濁的眼中溢出,他笑着流淚道:“芝君,看,我碰到你了。”

白衣女子咬了咬下脣,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傅寧遠,沒有說話。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凝固,繪成畫卷。

但也終究只是一瞬間。

“芝君,謝謝你。”

傅寧遠的力氣彷彿在那一刻全部消耗殆盡。

他重重地摔倒在冰涼的地板上。

再也沒有了呼吸。

他滄桑的臉上,帶着心滿意足的笑容。

明明是那樣一張蒼老幹癟的老臉,白衣女子卻彷彿看到了當日桃花樹下靦腆俊逸的少年。

就好像,時光一直停留在那裡,誰也沒有迷路,誰也沒有走失。

白衣女子只覺得自己心中空落落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傅寧遠的屍體,茫然得說不出話來。

很奇怪的感覺,就像是不屬於自己的一個位置,突然猛地抽疼,比疼痛更加直觀的感覺是空茫,彷彿一下子失去了身體的重心一般,明明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卻偏偏沒有他不行。

眼眶裡酸酸漲漲的,還未等她想明白心中那空落落的感覺是什麼東西時,眼中已經滑落了一滴溫熱的液體,順着臉頰一路下滑,滴落脣角,白衣女子下意思的抿了一點。

鹹的。

是淚。

有些奇怪呢。

她怎麼會爲傅寧遠流淚?

她分明不是易芝君呀。

шшш☢тTk Λn☢C〇 易芝君和傅寧遠不過是她記憶中的一對夫妻,就像是一個感人的故事,雖然會感動,但卻不會爲這個故事流淚,因爲她從未切身感受過那極致的情感。

她是神明,拋卻紅塵的神明。

很快,僕人推門進來,發現傅寧遠已經沒有溫度的身體,他們將傅寧遠擡起來,放到耳房裡乾淨樸素的牀榻上,請了郎中,浩兒和他媳婦急急忙忙趕過來,以及他們的子子孫孫們。

郎中宣佈了死訊,耳房裡哭作一團。

尤其是浩兒,哭得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像極了一個悲慼的老孩子。他現在不若小時候那般癡傻,但卻仍舊是一副小孩子脾性,呆蠢笨愚。

浩兒的媳婦打理着傅寧遠的後事,這是一個精明幹練的女強人,知恩圖報,恪守本分。

她聰慧的眼睛,望向浩兒的時候,分明是有着柔情的。

白衣女子很放心,不用再擔心浩兒的未來,因爲這個聰明的女人會將他照顧得很好。

浩兒子孫滿堂,且個個有如他初生時那般聰明。

大概是真的傻人有傻福吧。

白衣女子看了浩兒最後一眼,失魂落魄地繞着平城飄了一圈。走他曾經走過的路,看他曾經看過的人,聽他曾經聽過的事,就彷彿,她曾經陪伴着他一直走了這麼多年似的。

“什麼?你要捨棄神格?你瘋了?”燈華吃了八十幾年的香火,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再加上他本身是白色的袍子,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肥碩的白湯圓,圓圓滾滾的。

白衣女子斂眉:“我是來和你道別的,燈華,以後,平城可能要交給你一個人來守護了。”

“爲什麼要捨棄神格?因爲傅寧遠死了嗎?你要去陪他?”燈華繃着一張小臉。

白衣女子苦笑:“我從前總以爲易芝君和傅寧遠是故事裡的人,他們的愛情再驚心動魄,在我眼中也只是一個感人的故事罷了……可是,我現在才發現,原來我早就竟然愛上了這個故事,愛上了故事裡的人。”白衣女子慘笑道,“因爲一個故事,愛上一個人,是不是很可笑?”

她是神明易芝君,過去的記憶在她眼中就像是一出摺子戲,她會爲了戲中的人物而感懷,但卻不再有戲中人的情感。就好比易芝君的父親,他在世時,易芝君明明是十分敬愛他的,但身爲神明的易芝君卻對他感覺很陌生,因爲易老爺是故事中的人,從未出現在故事之外。

神明易芝君感覺不到易老爺對她的愛,她只能感受到傅寧遠小心翼翼用巾帕擦拭着她的金身,感受到傅寧遠在深夜裡痛悔的誦經聲,感受到他慢慢染白的華髮和漸漸蒼老的容顏。

以及他那沉暗如潭驚痛悔過的黑眸,日日夜夜,繞在她的心尖。

燈華擰着眉頭,完全聽不懂白衣女子在說什麼。

白衣女子笑得悲憫:“沒關係,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懂這種感覺,但我知道,我一定要把易芝君還給傅寧遠,他既然進入了六道輪迴,那芝君便去陪他好了。”

她捨去了神格,成爲一個普通的靈魂,進入往生大門,通往幽冥,忘川奈何。

黑暗的長路上開滿了灼豔的曼珠沙華。

奈何橋上,有一青衣汝衫少年翩翩而立,長眉俊目,淺笑如風。

芝君,你來了。

是呀,我一直都在。

作者有話要說:易芝君活在故事裡,愛上了故事裡的傅寧遠。

不管她是人是神,她終究會愛上他。

這就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