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海水拍打着她的腳踝,接着是小腿。清涼又調皮。之後一點一點淹沒到膝蓋。她聽到有人說漲潮了。她低頭看了看海水, 又去看海天交接的地方。天色的確暗了下來, 但月亮還沒有完全升起。她突然聞到一股肉香, 這着實詭異, 她往海灘看去,是一羣年輕人在烤肉。那裡裊裊炊煙升起,他們身邊有無數的啤酒瓶。他們嬉笑的聲音不知爲何大了起來, 她想往那邊走幾步,牽着她的手的人拽了拽她。那隻手很燙,讓她覺得安全。她應該知道是誰牽着她的手, 但她沒有回頭,她只想知道那羣年輕人到底發現了什麼。他們圍住了一個人。那似乎是個街頭藝人。街頭藝人在嘗試噴火的戲法。失敗了幾次,終於,他成功了。她剛想歡呼,畫面突然跳轉,她在一艘船上。遠遠能看到直布羅陀海峽。海腥味,滿滿都是海腥味。還有西班牙口音的英語縈繞在耳畔。他的聲音總是那麼性感,她想着。他從背後繞到了她的身前, 用那雙褐色的眼睛凝望着她。她內心希冀他不要那麼幹。我還沒有準備好,我還沒有準備好,她在心裡反反覆覆說着,渴望他能聽到。這沒有持續下去。就像靈魂出竅一般, 她緩緩飄到了天空中, 而她下面這艘船竟然是緹娜號。她還來不及驚訝, 她又站在了那個已經不存在的球場裡。洛夫圖斯路球場。它怎麼那麼小?看臺那麼低。只有球迷的歡呼聲,震耳欲聾。歡呼聲幾度起落之後,他們唱起了歌謠,她想聽清,卻怎麼也聽不清。

夢在這個時候中斷了。世界只剩下突兀的手機震動的聲音。

陸靈一把抓過手機,接通了電話。

“緹娜。”是派崔克。

她哼了一聲,整個身體和思維感覺還滯留在剛纔的夢中。

“緹娜,我吵醒你了嗎?”

她慢慢坐了起來,嘴裡含糊地發出聲音,“沒,我是說沒事。幾點了,派特?”她一邊問一邊把手機拿離耳朵看了一眼屏幕。早晨五點。

“你那裡早上五點。”他在電話裡說道,“抱歉緹娜,我知道我會吵醒你,但我不得不這麼幹。”

陸靈一點一點清醒過來,她舔了舔乾燥的嘴脣。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派特,伯恩茅斯的海灘允許燒烤是嗎?”

派崔克顯然愣了一下,他斷斷續續道,“我不知道……好像是的。怎麼了?”

“沒什麼。……我剛做了個夢。”

“你夢到伯恩茅斯的海灘了?”

“是。怪得很。”陸靈嘟噥着開了燈,房間亮堂起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把話題引向正軌,“派特,有什麼我需要知道的嗎?”

五天前,陸靈跟內森尼爾結束談話以後馬上給派崔克和史蒂夫打了電話。派崔克與史蒂夫位於美國西海岸的洛杉磯,由於QPR在東海岸打完紐約紅牛隊和羅馬後就將前往洛杉磯,所以他們在這個簡短的電話會議裡決定等陸靈去到西海岸以後面談。

QPR在七月十八日的第一場季前友誼賽,也是國際冠軍盃的第一場中1:0戰勝紐約紅牛。七月二十一日,QPR全隊抵達佛羅里達。伊恩、約翰、亨克在當日跟球隊匯合。隔日,QPR在邁阿密迎來了第二場友誼賽的對手羅馬。這場比賽,QPR與羅馬打成2:1,爲QPR進球的是菲爾-沃倫和索林-米圖萊斯庫。

派崔克在這場比賽即將開始之前給陸靈和提姆都打過電話,因爲兩人都未隨時攜帶手機,因而錯過了這次通話。賽後,陸靈從派崔克的語音留言中得知派崔克被佩普-瓜迪奧拉緊急召回巴塞羅那——考慮到他剛傷愈,必然不是讓他回去加入巴塞羅那的中國行。陸靈同樣給派崔克和史蒂夫留了言,請他們到達巴塞羅那以後務必儘早回她電話。

於是,這個清晨,他打過來了。

“我跟瓜迪奧拉先生談過了。”派崔克在電話裡說道,他的聲音很平靜,又或者他時差還沒倒過來,聲音裡隱隱透出一種低落。“他個人並不希望我離開,但你也知道事情很複雜。球隊現在已經前往中國,我會留在巴塞羅那開始恢復訓練。”

這並不出乎陸靈的預料,無論現在媒體上的消息是什麼,佩普-瓜迪奧拉早已通過他的記者朋友表明了態度。這當然也是加泰羅尼亞人的策略,如若這樁轉會最終發生,不是主帥的責任。她沒有着急說話,繼續聆聽。

“史蒂夫告訴我,西蒙已經聯繫了巴薩主席,西蒙也聯繫了他。說實話,現在的情況一週前我根本料想不到。”派崔克在電話裡發出輕輕的笑聲,“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憤怒。”

“我也是。我是說我說不清我究竟是什麼感覺。”陸靈喃喃道。

“或許很多人都如此。”派崔克嘆了口氣。

他是笑着嘆氣的,她可以感覺到,但看不到他的表情,她無法確認任何事。

“派特,你是怎麼回答佩普的?”該問的總是要問,陸靈盯着牆壁問了出來。

“我說我得想想。”

陸靈並不意外,她又問道,“你在巴塞羅那開心嗎?你喜歡那裡嗎?現在,對你來說,什麼是最重要的?”問出這些問題,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循循善誘。其實不是。她是真的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我在這裡很開心。真的。”派崔克的聲音滿懷誠意,陸靈難以否認這一點,而這讓她失落。他陳述着,“我愛巴塞羅那,這個俱樂部,這個城市。他們都很好,我是說梅西、內馬爾、皮克那些傢伙,他們都很好。我們一起拿到了聯賽冠軍、歐冠冠軍,緹娜,那種感覺,我無法形容。”

“我可以想象。”陸靈接了一句,表明她在認真聽他說話,表明她能理解,如果,他真的不願意離開。

“但是……”

陸靈握住手機的手指緊了緊。這裡有一個但是。這應該是一個好的但是。

“但是,這裡是巴塞羅那。我有時站在陽臺上眺望着這個城市,經常覺得我只是個外來者。它從不屬於我,而我也不屬於它。它或許屬於梅西,屬於皮克,可不屬於我。”派崔克說到這裡,低低笑了一聲,“子翔聽到一定會嘲笑我,homesick之類的。他在馬德里倒是如魚得水。”

陸靈也跟着笑了笑。子翔的確在皇馬過的不錯。至少現在,她一點也不懷疑他會想離開。人們經常把球員與教練的關係比作婚姻,如果是這樣,子翔與尼克正值新婚。她笑罷,問他,“你也是這麼告訴佩普的嗎?”

“是的,差不多就是這些。他說他很遺憾我有這種感覺,他能理解。也許他在曼城的時候有同感。誰知道呢。總之,緹娜,我還沒有做任何決定,我知道這聽上去像什麼,但我不是在敷衍你。我得親口告訴你這些。所以我才這麼早給你打來這個電話。”

“別擔心,派特,我是一名教練,我很清楚球員們在面對這種事情的時候總是得思索再三,有諸多考慮。這是正確的。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影響你職業生涯的重大決定。”

派崔克說沒錯沒錯。他似乎還有話想說,他在斟酌。終於,他用輕柔地聲音問道:“你想讓我回去嗎?”

陸靈屏住了呼吸。房間極度安靜。她逐漸有了一點窒息的感覺。她張開了嘴巴,呼出了氣。她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輕鬆一些,所以她先笑了出來,然後才說話。“你不問我是作爲緹娜還是作爲主教練嗎?”

那頭,出奇地,派崔克發出了爽朗的笑聲。“噢緹娜緹娜。”他喚着。“隨便吧,克里斯汀-陸,陸靈,緹娜,都是你,無所謂,只要告訴我你的想法就行。”

他們都知道這一刻彼此都會想到那年冬天的一場爭吵。

“是的,我希望你回來。”陸靈不再猶豫,給出了答案。

她語閉,他們一起笑了出來,笑着笑着又陷入沉默。

過了很久,派崔克說道:“很高興聽你這麼說,至少證明你賭的是我不會再受傷。”他在電話裡開了個玩笑,又承諾,“我會好好想想這件事。我保證。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謝謝你,派特。”

“別這麼說。你還要再睡一會兒嗎?”

“不,我想我差不多該起牀了,我今天還有很多事,包括一場可能會很惱人的賽前發佈會。”

“噢對了,你們明天打皇馬。”派崔克頓了一下,“希望那些記者們不會讓你太尷尬,我猜他們中必然有人要問你和皇馬主帥的故事。”

“我可以應付。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陸靈下了牀,拉開窗簾,看了一眼窗外,已經天亮了。“你應該去睡一會兒。你聽上去有點累。”

“是的,我得睡一會兒。那麼,早安。”

“日安。”陸靈想了想,補了一句,“如果可行,試試把佐伊關在門外,她有時候很吵鬧。”

“哈哈,把她關在門外她纔會吵鬧。佐伊一直都是個調皮的姑娘,就像你一樣。”

“我會試着把這當做讚美。對了,有件事……漂亮女孩兒?這個詞是你教給本傑明-漢密爾頓的吧?”

“緹娜,我很困,我得掛了……”

“噢漂亮男孩兒,你可犯了個很嚴重的錯誤,如果你回來,你跟本一起去給菲爾清理淋浴間的毛髮吧,他有很多毛,像綿羊一樣……”

“這真是有說服力又充滿誘惑力的加盟條件,漂亮女孩兒,你現在一定是比以前好得多的主帥。”

“我聽伊恩說菲爾刮任何部位的毛……”

“緹娜!該死的!我本來打算在睡前吃點東西的,現在我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睡個好覺,漂亮男孩兒。”陸靈說罷滿意地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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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4日,週五上午。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

皇家馬德里主帥尼古拉斯-弗洛雷斯面色平靜,人們難以從中讀取信息。

尼古拉斯看着下面的記者,語速緩慢,“派崔克-安柏是世界級球員,他是金球獎得主,任何球隊擁有他都是幸運的。皇馬永遠歡迎這樣的球員。”

記者們面面相覷。所以尼古拉斯-弗洛雷斯的意思是他的確很想引進派崔克-安柏?

一位《阿斯報》的記者連忙問道:“尼克,如果把安柏帶到馬德里,轉會費上……”

尼古拉斯打斷了他。“噢,轉會費,我們已經進行到了那個階段嗎?”之後,他臉上露出一抹促狹的微笑,“說真的,我不擔心這個。”

記者繼續發問:“那麼這是否證明你們的私人關係並不像外界傳的那麼緊張,最近,你個人與安柏聯繫過嗎?”

“你們可能都忘了,他過去曾是我的球員。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那時相處的不錯。”尼古拉斯聳了聳肩,不經意地避開了問題。而他的眼睛掃過那位記者,隨便落到了另外一名記者身上。

下面記者們竊竊私語,他們談論着過去一個賽季,兩次國家德比中,兩人的確都有交談。弗洛雷斯或許是個厲害的說謊者,但剛纔那句話不太像是謊言。記者們於是猜想兩人的關係可能曾經因爲克里斯汀緊張,但隨着兩段戀情的煙消雲散,男人們已經握手言和。

一位來自英格蘭的記者接着問道:“尼克,我們都知道皇馬不是唯一對安柏有興趣的人。你們的競爭者裡,似乎暫時還不包括QPR。但如果QPR加入進來,考慮到克里斯汀和安柏的個人關係……”

“就像我剛纔說的,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我擔任QPR的主帥。相信我,他們的轉會情況,我知道的不會比你更多。至於我們明天的對手,只要是關於比賽的問題,請盡情發問。而他們的主教練,如果我可以稱克里斯汀爲朋友的話……”尼古拉斯露出了一點笑容,毫無溫度的笑容,“關於她的情況,我知道的同樣不會比你更多。”

底下響起笑聲。尼古拉斯轉過頭跟皇馬的新聞官眨了眨眼。

從新聞發佈會出來,尼古拉斯整了整西裝,有一些褶子,這讓他皺起了眉。他繼續往外走,身邊有工作人員在跟他說一些細碎的事情。他一邊聽,一邊想着旁的。

他的把戲,媒體們或許看不穿,但在她眼裡,想必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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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過是跟着皇馬主席一起邊看戲邊演戲罷了。”陸靈瞟了一眼提姆遞過來的IPAD,上面正是剛剛結束的尼克的賽前新聞發佈會的主要內容。她繼續跟提姆和西蒙說道,“巴薩不會跟皇馬談這筆交易,而皇馬如果真的非常想買,怎麼會讓消息那麼輕易就走漏出去?他們樂於看巴薩內部出現混亂。”

“克里斯汀,我得到的消息是皇馬高層真的很想要派崔克。大家都明白,無論是競技層面還是商業層面,派崔克-安柏都是皇馬的理想人選,他們過去有大衛-貝克漢姆,克里斯蒂亞諾-羅納爾多,你覺得如果有一點機會,他們會放過派崔克嗎……”

“就算皇馬高層真的想買……尼克很清楚這仍舊是個小概率事件,而在這個小概率事件發生之前,他會把這當做一個笑話。”陸靈說到這裡,陷入某種沉思中。

“怎麼了?”提姆和西蒙都問她。

“沒什麼。”陸靈笑着搖了搖頭,“我只是想到他在QPR的時候。那時候他經常直接跟董事會叫板,不會這麼迂迴。看來他去了皇馬,也改變了策略。西班牙人內部的捉迷藏遊戲同樣很適合他。”

提姆和西蒙都笑了出來。拉丁人處理事情的方式和他們還是有些不一樣。文化的差異有時帶來誤會,有時帶來歧視,有時又帶來神奇的化學反應。這一回,是啼笑皆非。

陸靈看了看兩個含笑不語的男人,攤了攤手,“我得去應付記者們了。希望他們仍然不知道我們對這筆交易的興趣。”

最近一週,QPR從紐約到邁阿密,再到洛杉磯,全隊上下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地跨越美國,就像趕場的搖滾明星——他們是第一次參加如此具有商業性的巡迴賽。皇馬是他們國際冠軍盃的第三個對手。

除了需要應對熱身賽、商業活動和媒體們之外,陸靈和教練組以及球隊的高層們始終在秘密討論派崔克轉會的問題。他們與巴薩已經取得聯繫,目前爲止沒有任何消息走漏出來,這並不容易——巴薩因爲某些原因,也並不願意讓消息外流。

陸靈來到了發佈會現場。她故意讓記者們多等了一會兒。她希望他們已經不耐煩了,不會有太多問題。

“克里斯汀,你想談談再次與你的朋友——如果我可以這麼認爲的話——尼克相遇的感覺嗎?”

陸靈望向這位記者,露出一副很難辦的表情,“抱歉,我做不到。”

底下頓時議論紛紛。

她繼續說道:“目前爲止,我還沒有碰到尼克本人,我怎麼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