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兄,東翁這個時候可是已經在處理公事了——唉,你怎麼不勸着一些,將將大病初癒,這個時候正該好生養身體纔是啊!”一個三四十歲,面白無鬚,文士模樣的男子拉住另一個穿蓮青色長袍的老者,正長吁短嘆呢。
東翁,聽起來和東家差不多,好似是掌櫃夥計之類對老闆的稱呼,實則不然。
雖然也是老闆,但一般只有師爺對聘用自己的官員這樣稱呼。也就是說,這個文士這樣稱呼之人,必定是個官員了。
實際上也是也這樣,中年文士姓謝,歸塵是他的字,一般熟人稱呼‘歸塵’也就是了。原本是湖州一帶小有名氣的文士,當時如今的蘇州知府老爺張大人在湖州下面縣裡做知縣的時候十分欣賞他,於是請他做自己的師爺。
謝歸塵又不是那些專門以做師爺爲業的,家中雖沒有萬貫家財,但也是耕讀人家,並不缺吃穿。只不過奈何張大人有誠心,‘三顧茅廬’來了一遍,再加上確實是想做實事的官員,對了謝歸塵的脾胃,於是半推半就的也就做起了幕僚這樣的角色。
張大人確實是個好官,勤於治下事務,每每有關係到老百姓的事總是事無鉅細地詢問以及事後調查——至於那些屬官小吏一再保證絕無問題,這種話他可不信!
相比起大多數科舉出身的官員,張大人算是從底層做起的,一開始做的是教諭。是因爲連年考評上等,又遇上了貴人賞識,這才一步步升起來。對於下面的一套把戲,他是爛熟於心,最不容易被糊弄。
勤於事務這是好事,只不過太拼命三郎一些,好事也會變成壞事。前些日子乍暖還寒時候,點燈熬油打理春耕的事,白天又下到各個地方抽查情況,人一累起來就容易生病,於是一下病倒。
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之前精力過人的一個漢子,一年到頭連噴嚏都不打幾個,這下生病可來的兇猛了。雖說大夫診斷只是風寒而已,但一直拖拖拉拉不見好。好不容易這幾日天氣暖和看上去好多了,謝歸塵卻發現生病期間被限制早起的張大人又早起。
被稱作‘文明’的是張大人另一個幕僚,比謝歸塵更早受聘於張大人,名爲師爺,其實和患難朋友沒有什麼兩樣。
聽到謝歸塵這樣說卻搖了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說來你不信,咱們這位從來沒得消遣,全副精神全撲在政務上的東翁這一回不同了!之前就叮囑了家人要早早地買一份地方日報,起的這樣早也不過是外頭打了一套拳,這時候正一面吃早飯一面看報紙哩!”
聽到不是忙於政務耗損心神,謝歸塵便滿意了。無論是打拳還是看報紙吃早飯,聽起來都是悠閒生活的象徵,若是張大人能這樣好好保養自己,曉得休息,他能放心不少。
只不過轉而他又擔心起來,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可不信原本那樣一心撲在公務上的人能一下學會如何休息。這樣一想,所謂的報紙就很可疑了。
沒錯,報紙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都是消遣讀物而已。但是仔細想想,報紙的定位是不一樣的,有的報紙以‘採風’爲主,刊載的是各地民生小事。邸報說的是朝堂的大政方針,這種小報講的則是小民生活,對於地方官來說,都是一樣重要的。
譬如謝歸塵自己家裡就有訂好幾份報紙,其中有家人消遣的,也有刊載民生新聞之類的。現在想想,該不會張大人看的是這類報紙罷!
這麼一想,便往知府後院張望起來。
不過也不用他這樣費勁了,不多時就有小廝家人來請:“孫先生謝先生,老爺聽說你們二位都來了,讓你們直接進去呢!”
謝歸塵進了知府後宅的飯廳便把眼睛盯到了張知府的手上,張知府卻像是沒有察覺一樣,只拉着自己兩位幕僚道:“文明、歸塵,你們兩個快過來看看,真真是好文章,寫的出這樣文章的人顯然是十分不俗的,真想拜訪一回這位大才!”
果然不是消遣...謝歸塵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看到眼前沒怎麼動的早飯,不由得勸道:“東翁,好文章、大才什麼先不說,您還是先注意些自己的身體。之前的大夫也說了,東翁你用飯時間不定,時候久了便生出腸胃病來...如今應該更加註意這些纔是。”
謝歸塵本身是不想說這些的,他當年好歹也是一個名士,正經的閒雲野鶴。現在給人做了幕僚也就罷了,偏偏還要每日嘮叨一些身體保養的事,活似一個老媽子,想想都覺得氣不順。
謝歸塵能說話這樣隨便,自然是因爲張知府本身就是一個隨和的人。乾笑了幾聲,這就要端起粥碗喝粥,謝歸塵卻依舊將他攔住:“這個時候熱粥也冷了,東翁腸胃不好該吃熱的。”
說着囑咐知府後宅的家人重新把早點熱一熱——張知府節儉,換一份新的肯定是不肯的。
兩人說話之間,孫文明已經展開張知府之前說的報紙:“東翁,是第一面這邊的文章?”
“對對對!”頂着謝歸塵的眼神,張知府連忙肯定:“真是好文章,對了——福貴,你去將前面的報紙都找出來,就放在我書房的牀頭!”
生病這些日子張知府都是在書房養病,聽到這樣叮囑,謝歸塵心裡就有底了。恐怕張知府在養病期間也沒有安生,而是看這些文章去了。有心想勸一勸,但看張知府人已經病好了,這麼說用處恐怕不大。再者說什麼都囉裡囉唆也怪討人厭的,於是一時沉默了下來。
沉默不代表就什麼都不管了,相反,心裡興頭也起來了——他倒要看看是什麼文章,這樣引人入勝。
湊到孫文明身旁一起看,看到回目便挑了挑眉,因爲他發現這是一個小說連載!而不是他想象中那種說到民生的文章。
“《權柄》?怎麼這般耳熟,難道在什麼地方聽人說過?”這樣嘀咕着,懷着滿懷的疑問開始讀了起來。
沒錯,張知府叮囑家人一定要買的報紙正是《朝日報》,他要看的文章則是正在連載的《權柄》。
說起來也是巧合了,按理說張知府從來不看消遣讀物的,《權柄》並不是他自己要讀的,而是府裡小廝買來的。原來是大夫囑咐他養病期間不得分神,公務則是萬萬不能上心了。
整日躺在牀上確實無聊,伺候筆墨的小廝爲了討好他便買來一些報紙。當然了,小廝也不敢違背醫囑,拿自家老爺的身體開玩笑,所以買回來的都是一些消遣讀物。
張知府本身是沒有興趣的,只不過確實閒極無聊了,這些消遣讀物好歹還是文字。於是便放下成見,暫且耐心讀了下去。
可別說,雖然消遣讀物大都沒有什麼內涵,但確實有些意思,不知不覺張知府就讀到了《朝日報》上面正在連載的《權柄》——這下可了不得了,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振奮,讀一段便要擊節讚歎一段。
“寫得出這樣的文字,此人政務上一定再通順不過了!”
他當時讀《權柄》是《權柄》的最新連載,一讀之下一發不可收拾,立刻讓家人買了之前的內容回來。幸虧《權柄》像《文魁》一樣夠了字數就會出一冊單行本,不然一時之間家人也很難把內容弄齊全!
另外還有《文魁》,據說是《權柄》的上部,也一起買了回來。
《文魁》也就罷了,雖然真的很有意思,但是以張知府的高度來看,也就是好看有趣的小說本子,對於士人或許非常有用,畢竟裡面有不少知識——張知府是做官的人了,那些用處並不很大。
倒是《權柄》這才讓他不能自拔,只不過是一本小說而已,卻筆力萬鈞,似乎要將官場、人性說透。真正讓他動容的是字裡行間透露出的作者的政治素養,這些可是沒辦法撒謊的。
小說中心機算計、官場博弈不只是小說中成立,在現實生活中一樣成立。
一本小說寫到這個地步,將一個王朝中也的積弊用這樣厚實的行文表現出來已經非常了不起了。這至少說明了作者有一雙能夠看透紛繁複雜局面的眼睛,這一條不知道就把多少庸碌無爲的官場中人給比了下去。
然而更了不起的是,作者意圖通過筆下的主人公‘林崢’這個角色來解決那些問題!說實在的,以張知府本人的眼光來看,國家成了那樣,皇帝是個那樣的皇帝,各位朝堂大佬也不省心......
非要說的話,這是史詩級副本都打不住的難度。
反正張知府自忖自己是主人公,肯定是沒有任何辦法的...也正是因爲此,他格外期待主人公這邊的展開。
待兩位幕僚看完了《權柄》的所有內容,他也早就放下了碗筷,正在窗前休息,笑着道:“如何,兩位先生說說看,這是不是好文章?”
孫文明只剩下點頭了:“確實是好文章,明明沒有兩軍對壘,並不是兵臨城下一樣的場面。但是氣魄雄渾絲毫不輸,朝堂方寸之間爭的確是萬世基業、百萬生民。難得的是這位喬璉先生正能寫的妥妥當當...說實話吧,我恐怕不如這位先生將官場看的更透徹。”
謝歸塵也很欣賞,不過既然孫文明已經說了,他也就不必再說一遍。只是上下翻找了一番:“沒有前頭的內容麼?我觀這部小說開頭的樣子,似乎有很多內容沒有說,應該有前文罷?”
張知府立刻道:“謝先生眼力好,前面的確有一部書,名爲《文魁》,說的是這書裡的林子高考科舉的事兒。寫的是真好,只不過我看重《權柄》一些罷了。不過先生倒是可以仔細看看《文魁》,裡頭好多關於做學問的事情,說的是極好極好的,謝先生愛這些,比我看的進去。”
說這又擺擺手:“這些暫且先不提,你們說說看,我去請這位喬璉先生來給我做一位幕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