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宋志平沒有另外兩個朋友的尷尬,得以專注於此時的連翹——這個時候她既讓人害怕,又讓人着迷。

從她的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來,她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一個男子,加上她的小說,可以知道她是真的瞭解男子可以怎樣虛僞矯飾、薄情寡義。這樣的一個女子,有見識、有頭腦,而且還非常有行動力,對於男人來說,確實是一個過於可怕的對手了。

但同時她又是讓人着迷的。

因爲難得,所以昂貴。因爲美麗,所以珍惜。當連翹展露出自己的光芒的時候,旁觀的人是能夠感受到的,她身上那種渾然的自信,昂揚向上的氣度,那有多麼難得,又有多美麗。

難得而且美麗的東西,註定這是稀世珍寶。是的,或許這個稀世珍寶有些可怕了,但是這依舊是稀世珍寶,如果有可能將之收藏,成爲自己一個人所獨有的。那麼哪怕是覺得可怕的那些人,恐怕也不會猶豫,只會迫不及待地出手。

誰讓那是稀世珍寶呢。

只不過這種專注也沒有多久,實在覺得臺上的戲不感興趣了。樑百歲提議道:“不然我想辦法帶你們到後臺去看看吧,見見玉官兒。”

類似他這種已經開始花大價錢捧角兒的,班主都認識了,從後臺進去看看自己的愛豆,真不是一件多難的事情!更何況他們幾個都是作者,算是半個公衆人物了,班主不管認不認得他們,名號打出來,總歸是要給面子的。

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班主一見樑百歲立刻歡喜的要不得:“樑先生是來見玉官兒的罷?玉官兒如今正在上妝,壓軸的大戲她也要在其中串個小丫頭的角色呢!”

樑百歲大爲驚喜:“什麼!玉官兒都要在壓軸戲上串角色了?”

語氣就像是自家大丫頭出息了一樣,喜滋滋的。不過也不怪這樣,壓軸戲可以說是一個戲班子最重要的戲,唱主角的當然都是自家班裡的臺柱子,再不然就是從外頭請來的明星。就連配角也是精挑細選的,要麼是資歷足夠老,實力也很強,只是沒有出頭的。要麼就是寄予厚望的新人,玉官兒很明顯就屬於後者。

樑百歲樂了一會兒,就開始給班主介紹連翹他們三人。班主一聽,竟是三位小說業的大神,立刻殷勤了很多。不僅沒有攔着他們進後臺,還親自帶路,殷勤的不得了。

表面上看戲班子和寫小說的作者沒有什麼利害關係,不必那樣。但實際上這種戲班對知名作者都是很討好的,一方面自然是垂涎知名作者手上的報紙資源,這些戲班可是很需要報紙宣傳的。另一方面在於作者本身隨時能變身劇本作者,誰知道什麼時候對方就能幫上忙呢,結個善緣總沒有壞事。

戲班子前臺是光鮮亮麗的地方,後臺卻非常亂。主要是現在是前面還在演戲的時候,後臺整理行頭的,穿戲裝的,化妝的,調試樂器的...還有人在其中來來去去,越發地亂了。

班主直接將他們帶到了一個靠近裡面的位置,這裡旁邊還開了一扇小門,對着一個院子。按理說,這就是戲園子的後院了,駐紮在戲園子的戲班往往就住在後院裡,後院寬敞的場地也給他們排練提供了地方。

這個位置放了一排梳妝檯,每個梳妝檯前都有一個小凳子,此時坐了好幾個正在上妝的戲子。其中就有那位玉官兒——他們一色都穿着白色中衣,重重的油彩妝容已經卸掉了,此時正在重新化新的。連翹當然認不出誰是剛纔唱《綿綿恨》的玉官兒,但是樑百歲認識就可以了!

樑百歲勉勵了玉官兒幾句,又和她說一些戲曲上的事情。連翹聽的沒什麼意思,思緒就漸漸發散開了,忽然,從旁邊的通後院的小門裡聽到一段若隱若現的唱腔。這實在是太容易被捕捉到了,不是因爲唱的太好,驚爲天人。恰恰相反,正是因爲唱的太爛了!

連翹不敢相信,這可是戲園子的後院,在這後面練習的都應該是專業的吧,可是這個唱腔、這個唱腔,實在是太像一個笑話了!

一時好奇,連翹便站在門口去看。這一下就正好看到院子一個角落,一株梧桐樹底下有兩個人,一個穿長衫的中年男子正在拉胡琴。另一個是個年輕女子,手上做着動作,隨着胡琴唱詞。只看樣子,像是戲班子很常見的景象。

連翹這一看就更覺得奇怪了,因爲她注意到那個年輕女子動作十分熟練,姿態說是曼妙也不爲過,一看就非常專業,不可能是外行人!但是,但是那樣的歌聲...算是什麼?

也是因爲這個原因,不知不覺連翹已經出了校門,站在廊下離梧桐樹更近地地方看。而隨着觀察,她倒是慢慢沉迷於那個年輕女子的表演了!

是的,唱的是很爛,但是姿態、眼神,甚至聲音裡的情感,這些都是無可挑剔的。非要說的話,除開聲音,她是連翹在這個世界看到的最好的戲子了。

她並不認爲自己的判斷就是正確的,因爲做出這樣的評價憑藉的是她上輩子的審美。她其實沒有太在意唱腔或者舞姿那種東西,那種東西她也品味不出多少妙處。真正讓她覺得好的是這個女孩子的‘演技’,沒錯,連翹從一個戲曲工作者身上看到了演員的素質。

這樣說或許很難理解,畢竟戲曲和後世一般意義上的演員,電影演員、電視演員,甚至話劇演員雖然同稱演員,但差別是很大的。相比之下,戲曲更接近歌手和舞者的結合,其中又以歌手爲主。最早的看戲不叫看戲,叫聽戲,這就說明問題了。

但是正如百老匯的歌舞劇演員身上能看出演技一樣,其實戲曲演員身上也可以,只是這種屬於電影、電視、話劇演員的素質,很難從戲曲演員身上看到...難得罷了。

而在這個時代,沒有電影、電視、話劇,想要看到這種素質,更難了。因爲在後世,戲曲演員常常接觸電影電視這些東西,多多少少有一些模仿的意思,這種天賦可能不自覺地表現出來,這個時代就不太可能發生這種事了。

拉胡琴的和唱戲的那個都看見了連翹,但是都沒有做出什麼反應,絲毫不爲之所動,依舊是關注着自己的事情。

一出唱完了,那女子額頭冒着細汗,於是停下來用手巾擦汗,並且端了一碗茶喝。

連翹笑着點點頭,道:“老闆跳舞真好看。”

雖然連翹覺得對方聲音也挺有感情的,但也知道按照戲曲的要求,那是完全不合格的。爲了防止自己的誇讚像是說反話,所以只提了對方舞蹈部分很好。

那年輕姑娘這才放下茶盞,對連翹回了個禮,謙虛道:“跳的不好,小姐謬讚了。”

連翹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像是戲班子的姑娘,這年輕女子也不欲多說,一聲招呼之後略作休息,竟是要繼續唱的樣子。

連翹聽她說話的口音彷彿是蘇州那邊的,便多問了一句:“老闆是蘇州人?”

年輕女子點點頭:“正是呢,我們這個班子都是蘇州來的!小姐也是蘇州人?口音聽不大出來呢!”

的確,這是這個世界連翹留給她的財產之一,一口非常流利,幾乎聽不出口音的官話。從這可以看出來了,連翹不愧是書院裡成績很好的一個,學習的時候一定很認真。這個時代雖然也有注音的手段,但相比後世的拼音那是麻煩的多的存在!

古代擁有一口完全聽不出口音的官話,那一定是要下大力氣的!

連翹刻意切換了蘇州口音說話,對方原本頗爲冷淡的神色一下軟化了很多——不管怎麼說,千里之外遇到家鄉人,這總是人開心的。

略說了幾句話,連翹知道他們是一個蘇州來京城討生活的戲班子,在這個時代,戲班子外出討生活、積攢名氣,這是非常常見的事情。這個名爲玉梨班的戲班子也不例外,是這個時代北漂戲班的一員。

而這個年輕女子叫陳小官,也是戲班子很常用的取名。

連翹也自我介紹:“我本姓連,今歲才隨着母親來京城探親的,大約要住一段時間,等到明年才能回蘇州。”

聽到連翹說回蘇州的事情,陳小官露出有些羨慕的表情,但很快將這眼神收了起來。只是又寒暄了幾句,然後又投入到練習中去了。

連翹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再次確認對方身上真的有那種屬於演員的氣質,心裡嘖嘖稱奇。覺得對方只要稍作改變,演個話劇什麼,一定能掀起時代的改變。

嗯...嗯嗯!?話劇,連翹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麼。說起來對方的嗓子這麼差,看來是老天爺不賞飯吃,這時候依舊堅持唱戲是很讓人感動啦,但是並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作用啊。

如果讓對方去演話劇的話,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這絕對是個演話劇的好苗子啊!

然而這些事情也只是想想而已,畢竟人家戲班子做的好好的,又不會做話劇團。至於說陳小官本人,只有她一個人的話肯定也做不成話劇。

連翹不欲多事,於是看了一會兒,估計後臺樑百歲他們那邊差不多了,於是靜靜地轉身離開。

只是在連翹轉身離開的時候,身後的胡琴聲和戲腔同時戛然而止了。連翹下意識地轉頭去看,看到的是三個人進來了,領頭的是一個穿綢緞衣服,手上拿了一把川扇的四五十歲男子,身後則站了兩個像是隨從模樣的青衣青年。

連翹只聽那個原本一言不發只是拉胡琴的男子,彎着腰,懇求道:“請於老闆再寬限一些日子吧,等我們玉梨班找到合適的地方,一定儘快搬出去,絕不讓於老闆爲難。”

那穿綢緞衣服的男子,卻是有些不耐煩了:“什麼叫做不讓我爲難,如今你們已經讓我爲難了!海棠館往常都要駐紮三個戲班子這才能週轉的過來,只能說恰好夠住而已。地方只有那麼大,你們佔着地方呢,其他與我們定了約的戲班子該怎麼辦?”

陳小官忍不住道:“我們也是定了約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