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災必有大疫,朝廷的賑災糧藥遲遲不到,爲了大多數百姓的生命安全,桐城的父母官只得將受傷和生病的人全部隔離到距離臨時安置點十公里外的西家村裡,全面封鎖。
連同太醫院的所有太醫們,都出不來,只是每日由專人把糧食和藥放在村口,保障他們的基本生活。
整個村落四處都躺滿了人,和屍體。死屍腐爛無人掩埋,已是蛆蟲遍佈,就這樣晾在地上,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濃濃的惡臭。
活着的人或靠或躺於牆地,閉着眼痛苦地□□,還一直不停地抓着身上各處,撓得鮮血淋漓也不停下來,和着雨水沖刷在地面,染得腳下之地皆是暗紅一片。
太醫們忙得腳不沾地,雨衣下的衣衫早已溼透。
秦戊看着眼前這一幕,只覺胸中一片血氣翻騰。這場景,像極了十五年前的柴家。
淮樓看向秦戊,發現秦戊表情扭曲痛苦不堪,身體僵直不動。連忙點了秦戊幾個穴道,扶住他的肩膀,“秦戊,你怎麼樣?”
他以爲秦戊是從沒見過如此場面以至於被嚇到,秦戊也不願多作解釋,後退一步脫離淮樓的雙手,搖頭,“只是有些太突然,不礙事。”
“大人,求求您,我的女兒只是感染了風寒,不是疫症,您帶她出去吧。求求您了!求求您了!”秦戊還在愣神之際,遠處的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抱着一個滿臉發紅,不停咳嗽的小女孩跑過來跪在他面前不住地邊哭邊磕頭。
“大姐,您別急,我們會救她的。”秦戊立刻彎下身把婦人扶起來。
淮樓過來把住小女孩的手腕號脈,翻開小女孩緊閉的雙眼看了看,“雨太大,你們怎麼不去屋子裡?”邊說邊把小女孩接過來抱着走到就近的屋子裡。
踢開門後,裡面的情形露了出來。
屋頂早已不堪連日的大水衝擊,破爛不已。雨水傾泄而下,整個屋子因爲流出慢於流入而形成一個室內的水池。多具泡漲發白的屍體漂浮在水面上,被沖刷得四處遊蕩,顯得恐怖而又噁心。
整個村莊,每個屋子無一不是這種情況。
淮樓過來西家村只帶了一百士兵,相對整個西家村是少了些,但個個都是戰場上練就出來的迅速敏捷,不到兩個時辰就已經全部整頓完畢。
房內,太醫們向秦戊彙報着情況。
“現在的藥方裡,還缺一味最重要的藥引——玄蔘。沒了這藥引,也只能暫時拖着,並不能根治。”張太醫憂心忡忡,“戶部的糧藥再不到,三天後我們的藥一旦用完,這裡的百姓們只有等死了。”
玄蔘本來年產量就低,國庫裡幾乎沒有庫存。且玄蔘極其怕澇,今年根本就無所收,當初戶部呈上來的藥材簿上就獨獨差了玄蔘。
“你們先去忙吧。”秦戊衝他們擺擺手,太醫們紛紛告退忙活起來。
屋內只剩秦戊和淮樓兩人。
秦戊指尖輕敲桌面,思緒飛轉。戶部已經遲遲未到,現在還差了那麼重要的一味藥,這讓他有些頭疼。
淮樓坐在一旁也不吭聲,打量着秦戊。
光潔飽滿的額頭,輕蹙的劍眉襯得雙眼越發明亮,緊抿的脣邊漾出淺淺的梨渦,看起來細膩又溫潤。
淮樓莫名地有些口渴,有些着急地端起茶杯狠狠地灌了一口,滾燙的茶水讓他瞬間清醒。視線下移,盯着秦戊頸脖上那個不大的喉結,眼中晦暗不明。
氣氛顯得有些曖昧。
收回視線,淮樓開口打破平靜,“戶部的補給不是應該在你後幾日就到嗎?就算受大雨阻路,現在也應該到了。”
“恐怕戶部早就已經到了。”秦戊皺眉,他側過頭看向淮樓,“我要二十個身手一流的將士,今晚夜探臨安鎮。”
淮樓揚揚眉,“說說你的想法。”
秦戊打開地圖,指着距離京城到桐城的官道,“戶部運送糧藥要走官道,我派人沿途打聽過,戶部到了中轉的玉城就沒有走官道。”
手指移到玉城官道與商道處,沿着商道指向桐城,“他們走這條商道,最可能停留在臨安鎮,距桐城小半日路程,既不會太近被發現,又不會太遠而耽誤時間。而臨安鎮有足夠人手把守一千石糧藥的地方只有縣衙。”
秦戊把這些說給他聽,也就是讓淮樓在他與陸凜正之間站隊。本來只是兩相相鬥,無奈現在秦戊與淮樓已經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秦戊不得已只能和盤托出。
淮樓把秦戊隱藏在眼底的緊張盡收眼裡,把玩着手裡的茶杯,不開口。
雖然他與秦戊有些交情,但也只是比一般朝臣要稍好一些,爲了他就把自己置於渾水之中,雖無壞處,卻也絲毫無益,這買賣怎麼算怎麼虧。
良久,淮樓把手中的杯子扔回桌上,轉身離開,“今夜酉時,我與你一同去臨安鎮。”
罷了,知音棋友難逢,這世上或許就這麼獨一個,丟了可再也找不回來了。
秦戊看着淮樓的背影淺笑,爲自己倒了一杯水,如品茶一般細細回味,心中平靜如水。
不知何時起,天邊開始下起毛毛細雨,已不能再淋溼身體,落在腦袋上,讓秦戊想起了小時候孃親常逗他的那句話,“小妹又掉在糖罐子裡咯。”
入夜,淮樓與秦戊身着夜行衣隱匿於黑暗之中,穿梭在鄰立的房頂上。秦戊對淮樓摟抱着他的姿勢感到有些不適,卻也沒多說。
“不舒服?”淮樓一直在暗中打量秦戊,見他臉色不好,便從半摟腰間改爲直接抓手臂,“你沒有內力,可能有些不穩。堅持一下,就快到了。”
言畢,腳下發力更加快速地朝前奔去。
秦戊只覺得身體突然失去重心,搖搖欲墜。其實被淮樓摟着是最省力的方式,現在改摟爲抓,他便落後淮樓一步,淮樓要多花一倍的精力來帶着他。
秦戊看着淮樓的後腦,心湖泛起一陣漣漪,有些澀,也有些甜。
戌時初,兩人到達臨安鎮。管朔在約定好的地方等候,其餘人等隱藏在四周。
管朔對着二人道:“衙內有重兵把守,每過一個時辰會換一批守衛,每次換守衛有半炷香的無人時間,我們趁機進去查探過,但並未找到糧藥所藏之處。”
淮樓嗤笑,“蠢貨,是怕別人不知道他這裡藏着好東西嗎。”
“糧藥太多,不可能放到秘室,你們沒找到不奇怪。”秦戊道:“這個縣衙應該還有一個地室。”
淮樓帶着秦戊越過外牆,落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我們分頭行動,記住,只有半炷香時間,無論找沒找到都必須回來。”
他往秦戊手中塞了一個竹筒,嚴肅地看着秦戊,“有危險就拔掉塞子,我會立刻趕過來。”
秦戊把淮樓滿臉的擔憂記在心裡,輕輕點頭,“好。”
“小心。”淮樓最後緊緊地看了他一眼,迅速離開。
秦戊也不耽擱,立刻向着相反的方向尋去。他走到柴房裡,並沒有發現什麼奇怪之處,剛準備去下一間屋子,腳下發出“咔擦——”的聲響。
秦戊以爲是不小心踩到落在地上的柴屑,可仔細一看,發現是一塊杜仲。看來,東西就在這間屋子裡了。
秦戊圍着柴房轉了一圈都沒發現有密道,最後看向竈臺後那一堆柴火,費力地搬開重重疊疊的柴,輕輕敲擊地面。
有輕微的迴音。
地面有一圈不明顯的縫隙,秦戊沿着縫隙摸着走向,停在某處突然向下發力,整個被縫隙圍起來的那一塊翻了過來,露出一條漆黑的地道。
他拿出懷中封好的火摺子吹燃,伸向通道口處,整個地道的基本輪廓都顯現出來。在地面看不太真切,火光也容易引來外面人的注意,秦戊索性下到地道里。
地道約六尺高,裡面有一股新鮮的泥土氣息,秦戊摸了摸周圍的牆壁,還泛着溼意。這地道剛挖沒多久,只在牆壁四面開了微小的洞口,完全不足以在這短短時日把偌大的地道風乾。
一千石的糧藥全在這裡,整個地道堆得滿滿當當,秦戊仔細看了一下兩邊勉強留出的小道,猜測應該是方圓半畝的圓形地道。
他不再停留,走出地道吹熄火光,準備返回與淮樓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