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街的翻修工程早已結束,如今街面鋪着整齊的青石地磚,左右是琳琅滿目的各種鋪面,裴家甚至還頗爲豪氣的在街道兩側安裝了路燈。
燈籠徹夜不熄,以至於整條街看起來金碧輝煌,宮裡的某位貴人,在路過時瞧見後,覺得染坊街的名字不好聽,還專門提筆寫下‘金堂’二字,把名字改成了金堂街。
街面弄得漂亮了,又引進了很多大鋪面,比如範記鋪子、四方齋分店等等,這片街區自然繁華了起來,子時已過,街面上依舊可見閒逛的路人。
夜驚堂牽着大黑馬,走過煥然一新的街道,來到雙桂巷中,可見原本破破爛爛的院子全翻新了,裡面住上了街面的掌櫃夥計。
而以前他隨手挑的小院,外牆也刷上了白漆,裡面倒是紋絲未動,還是駱女俠以前認真收拾的模樣。
夜驚堂進入院子,廚房窗外掛着些許鹹魚臘腸,整體收拾的乾乾淨淨,瓜架的盆景落了層白雪,養的花卉都好端端的,甚至還多了兩盆,看起來是凝兒前幾天回來放的。
夜驚堂雖然現在家大業大,但本質上還是紅河鎮出來的江湖遊子,對這間作爲人生起點的小院,不可能沒點感情。
夜驚堂進入主屋看了看,還動手摸了摸牀邊牆壁上的巴掌印——巴掌印是駱女俠第一次教他功夫拍出來的,後來駱女俠又用黃土補好抹平了,但土質新舊不同,依舊能看出清晰印記。
回想當時的一幕幕,夜驚堂不免勾起嘴角笑了下,來回打量幾眼,又在雲璃寫字的小書桌上發現了一本冊子,整整齊齊擺放着。
夜驚堂眨了眨眼睛,以爲是凝兒留下來的東西,便拿起來翻開打量,結果入眼的是:
八月十五:小姐出門好久了,夫人也沒消息,她們不會又偷偷離家出走了,故意把我丟在這裡吧……
八月十八:秀荷姐早上偷偷跑過來,在院牆外墊腳打量,依我來看,大抵上是想夜公子了……
八月二十:今天和秀荷姐去逛街,醋溜魚真好吃……
八月二十一:同上……
……
九月一:今天沒吃到醋溜魚,有個穿紅衣裳的女人,在巷子裡閒逛,個子好高,長得也好漂亮,估摸是夜公子在梧桐街勾搭的花魁……
……
夜驚堂只是掃了一眼,就知道是萍兒的監工記錄,本該出於禮貌放下,但掃着掃着就一不留神看完了。
雖然記載的只是萍兒視角的點點滴滴,但夜驚堂還是看出了很多東西,比如秀荷發現萍兒一個人住這兒可憐,時常跑過來陪陪;某紅裙子太漂亮,有事沒事就一個人在巷子裡閒逛等等。
夜驚堂搖頭一笑,把冊子放回原來位置,出門牽馬走出小巷,腦子裡又回想起了宮裡的大漂亮。
雖然關於彼此的記憶很多,但經歷剛纔的事情後,夜驚堂這一回想,腦子裡便冒出來兩條大長腿,和掰開才能看到的情趣小褲……
太過分了……
明天怕是得讓三娘去採購一點……
話說陸仙子今天買了範家鋪子的衣服,不會也是……
……
念及此處,夜驚堂雙眸微動,翻身上馬,快步朝着天水橋趕去。
以前天天被璇璣真人調戲,他還不好招架,如今可以光明正大還手了,璇璣真人卻又不給機會了。
現在好不容易回了京城閒下來,如果不給陸仙子長個記性,提醒她對男人要有最起碼的敬畏之心,這以後怕是得上天。
夜驚堂如此想着,用了約莫一刻鐘的時間,回到了天水橋的步行街。
新宅規模很大,是爲一個老爺外加十二個姨娘準備的,此時算上客人丫鬟,都湊不夠十二個,自然顯得空蕩蕩,到了後半夜熄燈,整個宅子基本上都是黑壓壓一片。
夜驚堂悄然把馬放回車馬房,來到花園掃了眼,可見後方的繡樓還亮着燈火,一個姑娘坐在二樓窗口,以左右互搏之術,雙管齊下奮筆疾書;晚上不睡覺的鳥鳥,還在旁邊蹲着歪頭打量:
“嘰?”
夜驚堂見小云璃在抄書,眼底顯出一抹欣慰,沒有過去打擾,悄悄摸到了後宅裡。
新宅是江州水鄉的格局,並非常見的方方正正,居住區都集中在西北角,分爲四個大院,其間以假山花木相隔,朝向佈局皆不同,隱私性極好。
夜驚堂住在梅院,裡面種的是幾樹寒梅,而凝兒因爲喜歡竹子,住在種植青竹的竹院裡,彼此是斜對角,距離還挺遠,璇璣真人的住處也在那裡。
夜驚堂爲防被提前發現,靠近後宅就壓住了氣息腳步,無聲無息摸到竹院的西廂房外,聽到臥室裡有若有若無的綿長呼吸聲,便輕手輕腳推門而入。
呼~
因爲三更半夜下着雪,院子裡也沒點燈,在外面還能看清些許道路,到了屋裡基本上是伸手不見五指。
夜驚堂憑藉記憶摸到裡側臥室,通過呼吸聲強弱,能感覺到幔帳放了下來,裡面的人睡的很熟。
夜驚堂若是開口呼喊,以水兒的性格,肯定是不讓他佔到便宜了,當下也沒怎麼講武德,悄悄摸到了跟前挑開幔帳。
“呼……”
呼吸聲清晰了幾分,但光線隔絕的情況下,連輪廓都很難看清。
夜驚堂略微琢磨,順着呼吸聲,悄悄湊到枕頭旁邊,小聲道:
“陸仙子~?”。
躺在枕頭上的女子當即有所警覺,略微轉頭,同時驚叫道:
“啊嗚嗚——?!”
雙脣相合。
剛冒出來的言語被堵的嚴嚴實實,只剩下男子的火熱氣息!
夜驚堂摁住被褥下的女子,心底剛生出幾分大仇得報的快意,但馬上又發現不對:
這反應,不太像水水……
?
夜驚堂隔着被褥摸了摸,便發現被窩裡的團團規模,比陸仙子大了一整圈兒,以往日的經驗來看,好像是梵姑娘的尺寸……
!!
夜驚堂壓在被子上,雙眼瞪大了幾分,但黑燈瞎火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雙眸,身體僵在了原地。
撲通~撲通~
房間裡剎那間陷入死寂,只剩下兩道心跳聲。
梵青禾縮在被窩裡,被摁的嚴嚴實實,嘴也被堵着,眼神相當惶恐,手裡已經捏住了三根毒針。
但和夜驚堂相處這麼久,她反應過來第一時間,就認出了大半夜爬到她身上的人是誰了,肯定不能下死手,於是就愣在了原地,腦子裡閃過亂七八糟的念頭:
夜驚堂?他想做什麼?
這才把我領回家第一天,就想……
不可能呀,他不像是這樣的人……
都大半夜摸牀鋪上親嘴了,他還能安什麼心思?
怎麼辦怎麼辦……
……
夜驚堂含着柔潤雙脣,說實話比梵青禾還惶恐,也在想現在該怎麼辦。
要不裝夢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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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太現實呀……
在深吻片刻後,終究是吃大虧的梵青禾先反應過來,翻身手腳並用,把大半夜逞兇的男人摁在牀鋪上,擺出了武松打虎的架勢。
咚咚——
夜驚堂躺在被褥上,自然沒敢反抗,發現梵青禾想動手打人,連忙開口提醒:
“姑娘且慢,是我是我……”
“我知道是你!我是你……你……伱怎麼可以這樣?!”
梵青禾面紅如血、語無倫次,把夜驚堂制住,在胸口點了兩下依舊不放心,又捉住手腕:
“我還以爲你是正人君子,你就這麼對待客人的?”
夜驚堂被點了兩下,手腳當即脫力,連忙賠禮道歉:
“誤會誤會,我認錯人了,我以爲你是陸仙子……”
梵青禾又不傻,她捉住夜驚堂的手,羞憤道:
“胡說,你把我當成三娘我還信,把我當成姓陸的?她是靖王師父,你大半夜摸進屋,一言不發就動手動腳親她?”
“……”
夜驚堂張了張嘴,忽然有點語塞了——是啊,若是誤認爲陸仙子,他就更不該動手動腳了。
他解釋兩人情投意合才如此冒犯,找水兒證明,以水水的壞心思,那肯定是打死不認,不落井下石越抹越黑都是好的。
但不如此解釋,豈不真成了大半夜輕薄借宿女客人的無恥壞老爺……
夜驚堂心思急轉,想了想道:
“這是陸仙子的房間,我剛纔回來,順道過來看看,發現走到門口,陸仙子都沒反應,還以爲陸仙子喝大了,就想進來嚇唬她開個玩笑……嗯……你知道陸仙子的性子,正常不會一驚一乍,結果我剛湊近,你就準備叫,我怕鬧出誤會,腦子一熱……”
“怕鬧出誤會你就親嘴?”
梵青禾怎麼聽,都感覺夜驚堂是故意輕薄她,在這找理由解釋。她抓雙手晃了晃:
“你捂嘴不會用手,把臉湊過來是怎麼回事?”
夜驚堂神色尷尬,主動認錯賠禮:
“是我不好,我腦子一抽就那什麼……唉,都是我的錯,抱歉抱歉……”
“……”
梵青禾呼吸急促,摁了夜驚堂半天,發懵的腦袋瓜才緩過來。她想訓夜驚堂幾句,但夜驚堂都認錯賠不是了,再兇有點得理不饒人。
但原諒夜驚堂……
這可是她的初吻!
上上次摸了,上次看光了,這次直接上嘴,下次還不知道發生啥。
要是再鬧出什麼,她堂堂冬冥大王,怕是真要遠嫁雲安做小了哦……
梵青禾微微喘息,憋了半天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
夜驚堂也有點懵,想起身告辭離開,但他被梵青禾點住了;不走的話,氣氛更不對。
夜驚堂眨了眨眸子,在沉默片刻後,又道:
“要不……我先出去?”
梵青禾心亂如麻,想着當前該怎麼處理,聽見這話,她自然不能讓夜驚堂就這麼跑了,覺得應該和夜驚堂鄭重聊聊此事,便鬆開了手腕,略微探身,想把牀頭的燭燈點燃。
“呼~”
刺啦啦~
火摺子冒出暗紅火星,繼而便燃起了火苗,暖黃光線佈滿了臥室角角落落。
夜驚堂四肢無力靠在枕頭上,轉眼看了下,眼神便是微微一呆。
梵青禾滿頭黑髮如瀑布般披在背上,身上穿的並不是睡裙,而是淡紅色的輕薄紗衣。
紗衣整體質地如煙,在火光下,雪膚只產生了幾分朦朧感,根本起不到太多遮擋作用,唯一不透明的只有山巔位置繡着的兩朵牡丹,往下都是紅色薄紗,腰身輪廓一覽無餘,跪坐在身側探身點燈,甚至能看到近在咫尺的團兒輕搖。
梵青禾睡夢中被夜驚堂摸上來,心亂如麻之下,完全忘了晚上沒事試衣裳,覺得穿着舒服就這麼睡了的事兒,此時探身點燈動作還挺自然大方。
夜驚堂都沒主動去瞄,餘光就透過雲遮霧繞般的布料,發現梵青禾天賦應該極好,身體猶如無暇白玉,不帶半點雜色,腹下能隱隱看到小凹……
!
夜驚堂察覺不妙,連忙閉眼:
“梵姑娘,你……”
梵青禾面色嚴肅點燃燭臺,正想和夜驚堂好好聊聊,回頭發現夜驚堂閉着雙眼氣息不對,臉還有點紅,就低頭看了看……
我的天!
剛把心思穩住的梵青禾,發現身上這離譜至極的衣裳,臉色再度赤紅,迅速把燈吹了,縮回來抱住胸口,用腳蹬旁邊的夜驚堂,語無倫次道:
“你……你出去!”
撲通~
夜驚堂直接就滾到了地上,連忙安慰:
“我把眼睛閉着,什麼都沒看見。我這就出去……”
說着強行衝開穴位,從地上翻起來,快步往外走。
踏踏踏~
梵青禾羞憤欲絕,只覺自己還不如什麼都不穿被看見,待到夜驚堂跑出門後,便想三兩下把這丟死人的破衣裳撕了。
但這衣裳畢竟貴的離譜,最終她還是迅速脫了下來,換上正常睡裙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後埋在了被子裡,還用腿兒胡亂蹬了幾下,估計是覺得自己的一世清明,全被那亂帶她買東西的妖女毀了,這以後可怎麼見人才是……
——
竹院裡的動靜很小,其他地方依舊一切如常。
夜驚堂快步從院子裡走出來,站在風雪飄飄的廊道里,腦袋瓜都是嗡嗡的。
今天出門沒看黃曆不成……
犯桃花劫還是咋滴……
夜驚堂摸了摸嘴脣,心裡有點過意不去,但也不敢再去打擾羞憤欲絕的梵姑娘,只能盡力做出風輕雲淡之色,快步回到梅花院。
三娘和秀荷都睡了,梅花院已經沒了燈火。
夜驚堂心亂如麻想着事情,埋頭往屋裡走,收拾陸仙子的想法,自然也被拋到了千里之外。
但他剛剛走過十字步道,就發現東廂的窗戶開着,白衣如雪的璇璣真人,側躺在屋裡的小榻上,旁邊案几上還放着幾個酒壺,看模樣是喝多了,眼神迷離似醉非醉,手兒撐着側臉,正目不轉睛望着他,意思不言自明。
如果換做早些時候,夜驚堂看到這場面,那肯定得進去好好聊聊。
但今天實在有點邪門。
夜驚堂心亂如麻,覺得自己應該先冷靜冷靜,於是柔聲叮囑道:
“天色已晚,陸仙子早點休息,別喝太多,我先回房歇息了。”
說完,便快步進了主屋。
吱呀~
咔噠。
“……?”
璇璣真人莫名其妙,聽見拴門聲,還略微撐起上半身,往外面瞄了幾眼,意思估摸是:
嘿……
這小子轉性了不成?
還是來連欲擒故縱都學會了……
……
璇璣真人琢磨片刻,覺得夜驚堂是想在欲擒故縱,想引她主動,她自然不會上當,又小酌幾杯後,便藉着酒意和夜驚堂比耐心,結果……
一夜無話。
咚——
咚——
翌日清晨,熟悉的幽遠晨鐘,自鐘鼓樓響起,傳入京城千街萬巷。
南霄河岸的步行街上,夜驚堂腰懸佩刀,沿着河岸緩行,一夜下來心湖已經平復,但腦子裡依舊想着昨晚的亂七八糟。
折雲璃打扮成書香小姐走在跟前,上身是暖白上衣,下面則是紅色褶裙,肩膀上還裹着毛茸茸的彩繡披風,看起來斯斯文文靈氣逼人;而沒睡醒的鳥鳥,則被鍥而不捨當跟班的萍兒抱在懷裡。
常言人靠衣裝,折雲璃穿上了三娘送的冬裝,書香氣質有了,如果再大大咧咧,對不起三孃的心意,便雙手收在腰間,蓮步微移柔聲說着:
“方纔我去叫梵姨一起逛街,結果梵姨貓在被窩裡,說外面天冷。要我看,梵姨當是多心了,萬里迢迢從西北過來,給驚堂哥哥當大夫,結果可好,驚堂哥哥回來,都不上門招呼一聲……”
夜驚堂怎麼沒招呼?
都摸過去啵嘴了,還啵了個結結實實,他都不好意思去打擾梵姑娘,梵姑娘怎麼可能跑來和他一起逛街。
不過這些緣由不好明說,夜驚堂只是道:
“可能初來乍到,水土不服,待會去街上挑點珠釵首飾,你幫忙送去,免得梵姑娘覺得我們不上心……”
折雲璃蔥白玉指輕勾耳畔青絲,神色幽幽怨怨:
“哼~我被丟在一邊,十天半月不搭理,也不見哥哥問候兩句;現在我只提了梵姨一句,驚堂哥哥就着急送首飾,怕梵姨多心……”
萍兒抱着鳥鳥跟在後面,聽見這話好奇道:
“小姐,你是不是吃醋呀?”
??
折雲璃一個趔趄,回頭望向萍兒,眼神意思估計是——你覺得呢?!你今天醋溜魚沒了!
夜驚堂強行憋笑,導致表情有點變形,輕咳兩聲,擡手打圓場:
“開玩笑罷了。待會給你們也買點首飾,我做東,想要什麼挑什麼,偷偷買,不告訴駱女俠。”
折雲璃聽見這話,自然露出欣喜,但萍兒盯着,不好再明目張膽,便只是揹着萍兒,做出嬌羞模樣,低頭慢慢前行。
夜驚堂暗暗搖頭,對於小云璃這模樣,除開有點招架不住,其他都覺得挺好,自然也沒多說。
三人出來,是無所事事逛街遊玩,因爲小云璃在,璇璣真人和三娘都沒跟着,畢竟和小姑娘在一起不太好和夜驚堂打情罵俏。
夜驚堂其實想把秀荷也叫着,但家裡這麼多產業,他和三娘休息,只能秀荷去操辦,叫出來就得剛回來的三娘去操勞了。
爲此夜驚堂能做的,也只是逛街的時候,順道讓雲璃幫秀荷也買了點首飾水粉。
本來回來後的第一天應該在無所事事中閒逛到晚上,直至天黑回去,向三娘交今日份的公糧。
但因爲北樑使臣隊伍快到了京城,朝廷的辦事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很多。
夜驚堂陪着雲璃,從天水橋一路往上,走到了白獅橋,正在河邊尋找老劍聖在不在之際,一匹快馬便從天水橋方向追了過來,馬上坐着的是黑衙總捕,手上還拿着他的官服。
夜驚堂見狀,便在橋上招手示意。
縱馬飛馳的黑衙總捕,見狀連忙跑了過來,遙遙就呼喊道:
“夜大人,聖上召您去太華殿覲見,滿朝文武都在等着,您趕快過去吧。”
夜驚堂嚴格上來講有爵無官,沒資格入朝議事,自然也不用去鳳棲閣等着皇帝召見。
在大街上閒逛忽然聽到這消息,夜驚堂難免措手不及,當下迅速在街上徵用了輛馬車,邊走小云璃和萍兒邊幫他換衣裳,朝着皇城方向飛馳而去……
——
建武十年,十月十五。
昨日已經舉行冬至大朝,五日一常朝按理不舉行,不過清晨天子急召羣臣,雲安城的王侯將相,還是齊齊到了太華殿內。
清晨時分,殿前的白玉廣場,蓋上了一層雪被,身着麒麟鎧的金瓜武士,在御道兩側威嚴肅立。
金碧輝煌的大殿中,文武百官分立左右,最前方的則是平日裡不常見的國公王侯,大部分都年過半百,皆被天子賜了座椅。
大魏女帝身着紅黑相間的龍袍,帝冕垂下十二根玉藻,遮擋住了天生柔媚的臉頰,也收斂了平日裡玩世不恭的舉止,只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望着雲安中軸線的盡頭。
東方離人身着銀色蟒袍,在羣臣之前端坐,氣勢倒是不俗,但眼底明顯有點着急。
她早上過來參加朝會,本想是舌戰羣臣,給夜驚堂要賞賜。
結果可好,她一句話沒說,姐姐就宣佈封國公,甚至風風火火的直接叫夜驚堂過來受冊封,連金冊和蟒袍都準備好了。
東方離人對這麼破格的封賞,自然挑不出半點毛病,但夜驚堂沒上過朝,滿朝文武估計不認識幾個,更不知道規矩,直接叫來,出醜了怎麼辦?
東方離人想提議姐姐緩幾天,但姐姐一個眼神就讓她閉嘴了,當下也只能心急如焚等着。
而滿朝文武,已經討論過很多次封賞的事情。
雖然在太平時期封國公有點破格,但不這麼封,夜驚堂完全可以回西海諸部,拉十幾萬天琅騎堆在邊關,當大魏的敵方大爹,到時候朝廷給個異姓王人家都不一定要,所以這賞賜羣臣都沒啥異議。
至於女帝這麼風風火火,在場朝臣腦子不笨的,倒也看得出意圖——北樑使臣要過來了,虛封的雲中侯沒啥用,黑衙官職更上不得檯面,趕在來之前封國公,那肯定是準備讓夜驚堂陪着去接待外使,拔高泱泱大國的形象。
夜驚堂冒頭這麼久,名字朝臣或多或少都聽說過,但接觸過真人確實沒幾個,在朝臣心裡的形象,估摸是——武藝驚世、性格嚴酷、忠心耿耿、剛正不阿、殺人不眨眼的絕代悍將。
能在玉潭山莊,一人獨戰羣賊,誓死護衛女帝安危,其忠誠度朝臣倒是沒人懷疑,但夜驚堂並不適合當門面去接見外使。
畢竟大國要有大國氣度,代表朝廷出面,怎麼也得智勇雙全、才思過人、臨危不亂,夜驚堂當心狠手辣的黑衙閻王或許駕輕就熟,但畢竟連朝都沒上過。
大部分臣子,第一次踏進太華殿都會腿軟,而去和體量差不多的北樑交涉,壓力只會更大,說錯話、出醜、甚至只是反應遲鈍,都可能變成國恥。
羣臣沒勸阻女帝,給夜驚堂一點準備時間,便是想看看夜驚堂面對這種突發情況,能不能撐住儀態。
爲了給夜驚堂點壓力,時任宰相的李文公,也就是以前被王赤虎造謠,被宰相夫人拿着角先生往小花兒裡塞的李相,還專門派人催了兩三次,擺出滿朝文武都等他一個人,已經不耐煩的模樣。
這麼個搞法,換成神仙來了,都得急急忙忙往宮裡跑,不說維持儀態,跑過來鞋子沒丟的人都算是上心智不俗。
東方離人感覺一直說她鋪張浪費的李相,是想故意讓夜驚堂當衆出醜,在李相又準備派人催促時,插話道:
“李相,夜驚堂並非朝臣,不在殿外聽宣,臨時從城內召見,還是首次入朝,李相如此三番兩次催促……”
禮部侍郎陳賀之,已經得到了女帝的授意,過幾天要帶着夜驚堂去會見北樑人,此時最關心夜驚堂的抗壓能力,對此插話道:
“夜驚堂是民間武魁,放在文壇便是金科狀元,若心思周密,當能想到立功折返,會受聖上召見,爲此應該提前做好準備……”
嘭——
嘭——
……
陳賀之正慢條斯理說話,殿外的瀟瀟風雪間,忽然傳來悶雷般的聲響。
聲音由遠及近,聽起來就好似千丈神將,大步踏過城池,走向了這座處於王朝中心的殿堂。
文武百官察覺異樣,盡皆轉頭,面露疑惑。
坐在龍椅上的女帝,則是微微挑眉。
踏踏踏……
皇城禁軍察覺不對,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齊齊從城牆內涌出,手裡提着大盾,看模樣是想防止賊子奇襲。
但能聽到聲音,已經說明來人很近了。
嘭——
一聲悶響後,文武百官只見一道人影,猝然劃破長空,在風雪中帶出漩渦,落在了承天門之外。
因爲速度太快,遠看去就好似一柄黑色長劍,自九天直墜釘在地上,帶起的餘波,卻把覆蓋在白石地磚上的薄雪,衝出了一個環形空地,連往過跑的禁軍,都被驚的頓住了腳步。
而人影落地,帶出如此強的衝擊力,身體卻晃都沒晃一下,行雲流水的便擡手一禮:
“臣夜驚堂,覲見來遲,還請聖上恕罪。”
清冷嗓音穿透無邊風雪,落入羣臣耳中,明明隔着兩道城門很遠,但衆人卻聽的無比清晰,不輕不重聽着還很舒服。
“……”
“嚯……”
在場王侯將相,不是沒見過武魁,但一動一靜如此賞心悅目的,確實是頭一次見。
幾個專門挑刺的言官,想說夜驚堂入朝覲見,舉止太過張揚,但人家還在承天門外面站着,都沒進皇城,總不能說人家來上朝不該跑快點,爲此張開的嘴還是閉上了。
東方離人瞧見如此瀟灑的模樣,眸子自然亮晶晶,連胖頭龍都挺了幾分,開口道:
“宣。”
“宣!夜驚堂進殿……”
……
——
承天門外。
夜驚堂飛馳而來,算不得滿頭大汗,但也是呼吸粗重,待聽到裡面的傳喚後,從側面的門洞進入了皇城,朝着太極殿行去。
上次過來,是在殿外打曹公公救大漂亮,廣場上沒人,而現在則是上千雙眼睛盯着。
如果換做尋常人,這麼進來肯定腿軟,但夜驚堂昨晚還被宮裡那位撩裙子調戲,想保持敬畏之心都不容易,更不用說緊張了。
雖然不瞭解朝廷的禮儀,但夜驚堂送笨笨進宮過幾次,也沒大搖大擺往中間御道走,自側面千步廊穿過,來到巍峨大殿前,拱手一禮後,才進入正殿。
女帝坐在上面按規矩不能擡頭直視,玉藻遮擋也看不到臉。
夜驚堂自然也沒擡頭亂看,只是目不斜視來到昂首挺胸的大笨笨跟前,躬身一禮道:
“微臣夜驚堂拜見聖上。”
大魏女帝可能是角色扮演習慣了,不想以女帝身份言語,便微微擡手示意。
東方離人見此,起身站在了大殿前方,取出托盤裡的聖旨,開口道:
“夜驚堂聽封。”
在前朝大燕時期,皇帝就廢除了繁瑣的跪禮,只在祭祀中保留,平日同行的是揖拜禮,也就是俯首作揖,而大魏傳承燕制,自然也是。
夜驚堂見此再度微微躬身,大殿中也安靜的針落可聞。
東方離人身形筆直,掃視羣臣一眼後,才展開聖旨,朗聲宣讀:
“大魏建武十年,寒月十五,聖上詔令:武安侯夜驚堂,品性剛正,矯勇善謀。入京以來,護靖王於白馬書院;破鄔王世子謀逆一案;後入鄔州生擒反王,剿滅叛賊無數;又於玉潭山誓死護聖駕……
“……屢立奇功,朕心甚慰,封夜驚堂爲武安公,賜澤南一郡爲封邑,子孫世世承襲;賜蟒袍玉帶、車一架、寶馬三匹,賜劍履上殿之權……”
東方離人聲音十分大氣認真宣讀着姐姐親筆寫的聖旨。
在場文武朝臣,本來覺得以夜驚堂對西海諸部和民間的影響力,給個國公不爲過,但聽完靖王宣讀完過往功績,又覺得哪怕沒天琅王遺孤的身份,光是護聖駕、擒反王兩條,這麼封賞好像也不算太出格。
再想到站在天子堂前聽封的夜驚堂,年紀不過二十,在場王侯將相,難免心生感慨,甚至隱隱有點擔憂。
畢竟二十歲就走到這一步,女帝還沒半點忌憚,以後絕對是板上釘釘的皇后或者靖王妃。
夜驚堂一直忠心耿耿、不求名利還好,如果以後動了歪心思,那可真出大問題了,後宮干政、鳩佔鵲巢、皇權易主……
夜驚堂維持着不卑不亢的儀態,安靜聽笨笨報菜名,完全想象不到在場王公,想法能這麼離譜。
權錢名色,夜驚堂勉強只好一個色,對於這些尋常人十輩子都求不來的殊榮,還真沒太大感觸,在聽大笨笨說完後,就拱手道:
“謝聖上恩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