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夜驚堂跟隨太后娘娘回家的隊伍,來到了位於東湖灣的國公府,踏入門庭之後,才發現自己在京城的宅邸,確實有點簡樸。
秦家的國公府,佔地相當遼闊,旁邊還有個可供畫舫巡遊的大湖,府邸圍牆修到了湖對面的山坡上,正門三門大開,門前還立着三個牌坊倆石獅子,光下馬碑到大門的距離,估摸都比天水橋的新宅長。
大魏女帝是第一次來江州,跟着隊伍到國公府後,便又和夜驚堂一起,先到貴客居住的院落放東西,沿途走在夜驚堂身側,觀摩水鄉韻味十足的建築,說道:
“這宅子也就比親王的規格小一些,修的當真漂亮,你想不想要一個?”
夜驚堂幫鈺虎和梵姑娘提着隨身物件,對此搖頭道:
“房子修起來不麻煩,貴的是地段,我要是在京城附近,弄這麼大片園林,怕是得被言官罵個頭破血流,再者家裡也沒幾個人,光是新宅,都把幾個丫鬟收拾的唉聲嘆氣,弄這麼大,打掃起來還不得把人累死……”
大魏女帝知道夜驚堂不在乎這些,也沒多說,轉而看向背後的梵青禾:
“梵姑娘家裡的王府,有沒有這氣派?”
梵青禾知道走在前面的妖嬈美人,是大魏的女皇帝,心底還是有點緊張,對此迴應道:
“冬冥山窮鄉僻壤,哪裡修的起這宅子,我住的地方也就一個山寨,嗯……沒這大,不過風景好得多,往上能看到雪山,往下是草原,看不到邊際。”
鈺虎稍微腦補了下,覺得那景色應當很壯美,便接話道:
“有時間定然過去看看。”
“?”
梵青禾眨了眨眸子,眼神有點複雜,暗道:大魏女皇帝跑到冬冥山……這是準備御駕親征不成?
夜驚堂察覺到了梵姑娘的欲言又止,回頭插話道:
“到時候肯定是我陪着過去做客,上次去西海諸部,也就在琅軒城轉了轉,都沒往裡面走。說起來我也挺想去看看,亱遲部所在的天涯海角,到底是個什麼光景。”
梵青禾見夜驚堂好奇,便說起了亱遲部的風土人情,不過亱遲部太過偏遠,如今已經沒住人,她也沒跑去過,知道的也都是從父輩口中聽聞。
三人閒聊間,跟着前面的丫鬟,來到了客人落腳的宅院。
趙夫人知道了夜驚堂的身份,不可能給他安排個護衛住的小房間,直接領到了臨湖的一棟雅緻庭院裡,還有四個貌美丫鬟聽候吩咐。
夜驚堂把東西放在屋裡,便開始收拾梳洗,準備去參加湖畔懷雁樓的晚宴。
女帝雖然微服私訪身份不便,但肯定不是會老實待在屋裡的性子,夜驚堂怕她一個人偷偷跑出去參加文會,又被人氣哭,爲此讓她打扮成了隨行侍女,蒙着面紗,頭髮也盤成已婚女子的模樣,還畫了個眼妝,以免在席間被認出來。
而梵青禾對王公貴族的宴席沒啥興趣,換上正常裝束後,就開口道:
“我不去吃飯了,在這裡檢查一下有沒有問題,初來乍到的總得小心爲上。”
夜驚堂知道梵青禾去了宴會,也是和女官坐在一起默默喝酒,當下也沒說什麼,收拾完後,就和鈺虎一道前往了湖邊。
——
“王大人,幾天不見氣色好了不少,在家吃了什麼天材地寶不成?”
“秦國公眼力果然毒辣,親家公前幾天送了幾隻鄔山老參,夫人弄了一隻泡酒,喝了渾身是勁兒,這好東西顯然不能獨享,今天專程給秦國公帶了兩隻過來……”
“哎喲,客氣客氣……”
……
懷雁樓內高朋滿座,不時有江州的權貴官吏到訪,招呼聲不絕於耳。
秦家是將門世家,陽盛陰衰,秦相如這一代直接沒姐妹,直到太后出生,家裡纔多了個千金,家裡叔伯乃至兄長的疼愛程度可想而知,這座懷雁樓也是太后出生時修建的,雖然不高,但很寬敞,裡面八根廊柱支撐穹頂,坐個兩三百賓客都不成問題。
此時寬大廳堂之中,貴賓在左右就坐,中間還有舞姬在表演着舞曲;太后娘娘身着鳳袍,坐在上首居中的位置,儀態雍容面帶微笑,接見過來行禮的文人臣子。
雖然回了家心裡很高興,但孃親和伯母嫂嫂都恭恭敬敬坐在左右,她這當女兒的坐在主位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不過太后身份太高,哪怕在雲安召開慶典,也是女帝給她行禮,在家裡讓父母做主位,反而有藐視皇權之嫌,爲此也只能這麼老實坐着等着宴會開始。
江安公秦相如是武將,因爲女兒在大廳壓場,也沒擺國公架子,親自站在門口,和兒子一起等待來賓抵達。
過來拜見太后的,都是江州的名流權貴,互相基本都認識,也沒啥緊張氣氛,隨處可以聽見談笑聲。
夜驚堂身着黑色公子袍,在紅玉的帶領下,和鈺虎一道來到懷雁樓外,本來想着低調進去。
但秦相如顯然從夫人那裡得知了他的身份,瞧見他後就眉開眼笑,摸着鬍子走過來:
“常言深山育俊鳥,秦某本來還不信……”
夜驚堂見岳丈大人準備行禮,哪裡受得起,連忙上前拱手:
“秦國公不必如此客氣,我是黑衙之人,此行只是受命保護太后安全,秦國公把我當護衛看就好。”
秦相如雖然也是國公,但加封上柱國,手裡還有實打實的軍權,無論資歷還是地位都比夜驚堂要高,見夜驚堂如此謙虛,也沒再多禮,轉而很隨和的示意一起往裡走,沿途扶着鬍鬚呵呵笑道:
“歷史上年紀輕輕拜公爵的人不是沒有,打入江湖武魁的更多,但能不滿二十歲,便位列武魁,同時受封國公的,也就夜小友一人。奉官城老神仙,雖然也封了個武安公,但終究是虛封,夜小友可不一樣……”
夜驚堂被誇的都有點不好意思,只是含笑迴應:
“承蒙聖上和太后娘娘賞識提拔,不然我一介武夫,哪裡能走到現在的位置……”
兩人沿途閒聊,從大廳中走過,在坐的百餘貴賓也都不瞎。
本來見秦國公在門口站着,他們還以爲在等吳國公到場,發現專程等到這黑袍公子才進門,便知道這黑袍公子地位超凡。
秦國公是實權國公,親王見了都得給面子,京城能讓秦國公出門相迎的人,滿打滿算也沒幾個,加上這麼年輕,算起來只有香火僅存的樑王世子,和剛一飛沖天的武安公。
樑王世子低調到恨不得把自己當空氣,顯然不會往東南跑,那這身份就不用猜了。
在座江州名宿,猜出夜驚堂身份後,便想起身打招呼,但見夜驚堂低調現身,沒有喧賓奪主的意思,又有點遲疑。
夜驚堂被秦國公這麼一迎接,就知道身份挑明瞭,當下也對望過來的官吏文人拱了拱手,而後便在秦國公右邊坐下來,旁邊則是秦相如的長子秦伯衝,比太后大十幾歲,算是國公繼承人,地位等同王赤虎。
秦相如待夜驚堂坐下,纔在小案後落座,本想閒聊幾句,目光又投向了坐在夜驚堂身邊的面紗美人,詢問道:
“這位是……”
因爲是私宴,拜見的又是太后,帶着夫人過來的不在少數,但夜驚堂明顯沒婚配,秦相如也感覺這女子身高有點似曾相識,爲此還是起了幾分狐疑。
夜驚堂也不敢暴露虎妞妞身份,爲了遮掩,便含笑道:
“隨行護衛,讓秦國公見笑了。”
“護衛?呵呵……”
秦相如一聽這話,便明白了是負責擦槍的女護衛,意味深長笑了下後,沒有再多打量,轉而給夜驚堂介紹起了在坐賓客。
秦家宴客,敢擺架子姍姍來遲的沒幾個,如今大廳已經快坐滿了,江州城的郡守、縣令還有水師將領都在,其他則是大小家族的家主。
在坐家主雖然看起來都是儒生員外,但背景絕對不低,其中半數是從朝中退下來的老臣子,餘下的人,家中也多半有人在朝中爲官,像是坐在夜驚堂左手第三席的陳賀蘭,就是侍郎陳賀之長兄。
而秦國公正對面的席位,到現在還空着好幾個,能坐在那裡的,整個江州也就吳國公。
吳國公不到場,這宴會就沒法開始,眼見天都黑了,秦相如也有點惱火,還當堂來了句:
“這個吳嵩,坐着驢車過來的不成……”
話語剛落不久,懷雁樓的大門外,就傳來腳步聲。
夜驚堂和在座賓客轉眼看去,卻見門外走來一行人。
爲首的是個五十多歲的長者,相貌暫且不提,鬍子比秦國公要長,造型還漂亮,當得起‘美髯公’的名號,身着錦袍,姿態如虎步龍行,看起來頗有氣勢。
而後面跟着數名隨從,其中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應該是子侄,懷裡抱着張琴;另一個手持文扇,看起來是個才學不俗的書生郎。
在場賓客見吳國公到了,都是起身相迎:
“吳國公可算來了……”
而秦相如則是眉頭一皺,看向吳國公的鬍鬚,又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顯然察覺到了不對勁兒。
吳國公笑容爽朗,提着袍子進門後,先和戲臺老生一樣扶了把鬍鬚,纔開口:
“最近留了把好鬍子,在家中打理的有點久,讓秦國公久等了,見諒見諒……”
鬍鬚是男子氣概的象徵,哪怕是在朝堂上,能有一把漂亮鬍鬚,穿上官袍看起來都要威嚴不少,爲此美髯公到哪裡都備受矚目。
夜驚堂瞧見吳國公一臉柔順靚麗的大鬍子,眼底都顯出幾分訝色,覺得氣度不凡;再看秦國公的鬍子,明顯短了一截,氣勢全沒了。
在場所有賓客,都知道吳國公來者不善,但沒想會從這種角度壓秦國公,眼神當即怪異起來。
秦相如最得意的地方就是鬍子好看,發現老對手鬍子這麼俊,眼神自然不對了,摸鬍子的手都放了下來,好奇道:
“中秋見面,記得吳國公的鬍子沒這麼長,方纔莫不是把馬尾巴剪了黏在嘴上?”
吳國公看到秦相如的臉色不爽,直接把得意忘形寫在臉色,還捏着鬍子護着拽了拽,示意是真的:
“沒辦法,天賦異稟,以前懶得留罷了。”
“……”
秦相如感覺這吳嵩,是暗地裡求了什麼獨門偏方,但鬍子確實沒人家長,便還嘴道:
“看來把那佛塔拆了,確實有點效果,如今看起來,比以前威猛多了。”
“噗……”
在坐知道‘雀雀寶塔’典故的賓客,都露出笑意,但不敢笑的太大聲。
吳國公聽到這事兒就來氣,不過當下也沒發飆,先來到最前方,拱手一禮:
“微臣吳嵩,拜見太后。”
“吳國公免禮,落座吧。”
太后娘娘知道爹爹和吳國公老吵架,小時候還喜歡趴在窗口看笑話,不過長大了,肯定偏向爹爹一些,只是不溫不火擡手示意吳國公落座。
吳國公帶着兩個隨從,在秦國公對面坐下,掃了眼夜驚堂,但也沒多留意,只是看向滿場賓客,笑呵呵道:
“聽說秦國公最近迷上了風雅之事,好彈琴,吳某這幾個月苦苦尋覓,得了一張好琴,特地給秦國公送來,還望別嫌棄。”
秦相如和吳國公,都是帶兵的武將,排兵佈陣方面肯定沒問題,但文采真拿不出手,具體深淺,看太后娘娘就知道了。
但東南文壇大佬雲集,秦相如作爲世家大族的領頭羊,如果不懂肯定鬧笑話,爲此一直在學琴棋書畫等東西。
眼見吳國公這麼說,秦相如知道沒安好心,不過還是笑道:
“閒時玩樂罷了,登不得大雅之堂,吳國公莫非還想贈琴,讓秦某當堂彈上一曲?”
吳國公又不傻,纔不會給秦相如當庭炫技的機會,略微擡手,讓兒子把琴放在小案上,拉開了包裹的紅布。
夜驚堂和鈺虎都津津有味看着兩人脣槍舌戰,此時和賓客一起望向對面,卻見案上擺的真是張好琴。
七絃古琴,形如蕉葉,漆水也相當漂亮,遠看似墨綠,但又隱隱藏着暗紅色澤,顯出了通透琉璃般的質感,光看做工就知道造價不菲。
鈺虎雖然水平一般,但收藏的名琴可不少,見此不禁暗暗點頭,看模樣已經把這張琴視爲囊中之物。
在做賓客在琴棋書畫方面都是行家,瞧見此琴後,微微點頭,讚歎聲不絕:
“此琴做工確實巧奪天工……”
“這是哪位大家的手筆?”
“應該是林安御琴坊的東家親自操刀……”
……
秦相如鑑賞水平並不低,瞧見吳國公真拿出這麼好一張琴,不免有點疑惑。
而吳國公也不拐彎抹角,站起身示意桌上的琴,笑呵呵開口:
“琴相如蕉葉,粗看是綠,細看是朱。在座諸公,覺得是也不是?”
“確實……咳……”
“……”
話語一出,偌大廳堂內出現一陣騷亂!
本來陳賀蘭等文人,還想順着話誇獎兩句,但馬上就反應過來,眼神變的十分怪異,硬憋着氣,纔沒失態,有幾個沒憋住的,酒水直接從鼻子裡噴了出來。
大魏女帝還沒反應過來,略微靠近夜驚堂,眼神詢問。
夜驚堂起初也沒反應過來,但瞧見在座文人的異樣,略一回味,也驚了下,湊到耳邊低語:
“秦相如叫爺,粗看是驢,細看是豬。”
?!
媽耶……
大魏女帝眸子張大幾分,雖然早聽聞江州文人脣齒毒辣,但此時纔算第一次見識到什麼叫狠辣。
和這比起來,華小姐實在太文雅了……
秦相如聽到自己名字,哪怕文采不高,反應也非常快,臉當時就綠了。
但文人罵架就是如此,人家評價琴,又沒說你,指名道姓說的也是琴,你總不能說這就是在罵自己。
再者說了又能如何?還能因爲諧音問題,把吳國公攆出去?
大家平起平坐,他又不是皇帝老子……
在江州文壇,被人含沙射影罵不丟人,沒法罵回去才丟人。
但吳國公有備而來,這能怎麼還?
秦相如摸了摸鬍子,眼神望向了坐在夜驚堂旁邊的大兒子秦伯衝。
秦伯衝是秦家繼承人,因爲老子吃了沒文化的虧,對他可比對太后嚴厲多了,也算是文武雙全。
但秦伯衝終究是將門出身,不可能深究這些東西,老爹忽然吃癟,他雖然心有惱火,但短時間還真找不到合適話題反擊。
在這賓客,被吳國公一句話問住,也不敢貿然搭話;至於當老好人打圓場就不用想了。
秦國公跑到吳國公府上,當堂說佛塔像大雀雀,吳國公氣的半個月沒出門,回來罵一句,屬於禮尚往來,他們亂拉架,吳國公怕是得轉頭就把他們罵個狗血淋頭。
大廳裡寂靜了片刻。
吳國公瞧見秦國公臉都綠了,滿心陶醉,繼續道:
“秦國公怎麼不說話,莫非不喜歡這琴?要不吳某把這非朱非綠的東西丟湖裡去?”
太后娘娘雖然覺得吳國公有兩把刷子,但親爹被懟的說不出話來,還是有點不開心,嘴脣微動,想幫着訓一句。
但她開口訓吳國公,吳國公當面道歉,心裡肯定更飄,畢竟把場子找回來了,秦國公罵不還口,只能讓女兒出頭,吳國公回去至少能開心一整年。
太后娘娘無可奈何之下,只能瞄了瞄夜驚堂,看無所不能的大堂堂有沒有法子。
夜驚堂正襟危坐,雖然覺得兩個國公伱來我往罵架,他插手不合適。
但秦相如怎麼也算老丈人了,他袖手旁觀看着被罵,顯然更不合適。
夜驚堂瞧見太后娘娘求助的眼神,便開始左右觀察,暗暗苦思了片刻,而後側身湊到大舅子秦伯衝跟前,低語了兩句。
秦伯衝正在腦中急轉想對策,聽見耳邊低語,眼睛猛地一亮,先是對夜驚堂拱手一禮,然後連忙起身,小跑到了秦國公身後低語。
吳國公觀察着大廳衆人的舉動,注意力主要就放在秦家長子秦伯衝身上,自然看到了夜驚堂的小動作,此時又蹙眉打量幾眼。
而在場賓客發現秦伯衝上去支招,情緒自然熱切起來,都望向秦國公,拭目以待。
而事實也沒讓在場賓客失望。
秦國公聽見兒子的話,臉上的憋屈當即煙消雲散,站起身來大笑三聲:
“哈哈哈~!吳國公的厚禮,秦某豈能不喜歡,早知吳國公要來,秦某特地在湖對面的山上,種了顆迎客鬆,諸位請看——鬆貌似萵筍,遠觀無肚,近觀無節——諸位說是也不是?”
“嗡……”
話音落,偌大廳堂裡頓時響起驚歎聲。
琴相如蕉葉,粗看是綠,細看是朱。
鬆貌似萵筍,遠觀無肚,近觀無節。
湖對面山上的筆直松樹,在夜色下的輪廓,和萵筍像不像很難說,但樹幹筆直確實沒有肚子,也沒有節。
但在坐賓客都是文化人,豈能聽不出這句下聯,說的是——嵩貌似我孫,遠看沒有尺度,近看沒有禮節。
這對的簡直巧奪天工,感覺道行還比吳國公的上聯高几分。
衆人滿眼訝色,皆是點頭稱讚。
大魏女帝眼底也顯出一抹驚豔,轉頭看向身側的黑衣俊公子,看起來是想問——你真是剛想的?
而吳嵩聽見這回應,臉上再無爽朗笑意,但也沒黑臉,改爲雙手負後,瞄向坐在旁邊的夜驚堂:
“秦國公背後,有高人啦。”
這次輪的秦相如開始飄了,摸着鬍子在吳嵩面前來回蹦躂,示意就坐的夜驚堂:
“這位公子可不得了,雖然年紀輕輕,但和我倆同一輩分,而且整個大魏,武藝上能勝過他的都不到一手之數。說吳老弟一句,你還敢發飆不成?”
吳國公聽見這話,瞬間明白了這黑衣公子的身份,眼底的不悅倒是散了些,轉爲意外,拱手道:
“原來是夜驚堂夜國公,久仰了。”
夜驚堂只是幫忙支招,眼見秦相如把他直接點了,有點慚愧,起身拱手道:
“宴席玩笑之語,還望吳國公別往心裡去。”
吳國公微微擡手:“玩笑之語,自然不會當真,不然上次在府上,吳某已經摔杯爲號,把秦兄按住打板子了。
“不過夜國公初來乍到,就給秦兄支招,着實有點偏袒之意。既然夜國公也善此道,吳某再找個場子,夜國公應該不會介意吧?”
坐在後面的賓客,見這黑袍公子是女帝身邊的紅人夜大閻王,眼底明顯有點驚疑。
不過文壇切磋,都是罵來罵去,雙方都是國公爺,也不怕罵出事兒,爲此還有人開始拱火:
“是啊,吳國公和秦國公都是國之棟樑,爲聖上鎮守東南,夜國公遠道而來,只給秦國公支招,不讓吳國公還嘴,怕是有失公正……”
連旁邊的大魏女帝,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眼神示意,還悄悄拉裙子,應該是說——上!無論輸贏,我都給你看點好看的。
夜驚堂不在乎名利,但爲了幫老丈人,損了吳國公一句,也確實不太合適,便開口道:
“夜某一介武夫,詩詞歌賦只是略懂,吳國公要教訓我這晚輩一番,我自然是得站直受罰。”
“唉,夜國公言重了,吳某哪敢當庭教訓夜國公。”
吳國公話是這麼說,行動可半點不客氣,回身來到席位坐下,擡手示意旁邊的書生郎:
“這位是吳某的女婿江文遠,名字諸公想來聽過,此行帶他出來見見世面。既然夜國公也好詩詞歌賦,又和家婿同齡,不如你們來切磋一番,如何?”
“嚯……”
在坐賓客,剛纔就覺得這書生郎眼熟,聽吳國公報名字,纔想起是林安城剛冒頭不久的才子,文章功夫不敢說,但在望海樓文會上對罵,硬是把江州四大才子之一的侯嶽林罵自閉了,人送外號‘嘴魁’,吳國公這次帶過來,明顯是當做軍師,來收拾秦國公的。
坐在旁邊的江文遠,見岳父被罵回來,心底早就有了火氣,當下也不囉嗦,站起身來行了個書生禮:
“小生江文遠,拜見夜國公。”
夜驚堂還以爲和吳嵩單挑,這冒出來個代打的,壓力頓時上來了。
但幾百雙眼睛看着,夜驚堂也不好打退堂鼓,便擡手一禮:
“幸會。”
秦相如已經在位置上坐下,見吳嵩竟然拉女婿出來打擂,怕夜驚堂罵不過,有點不高興了:
“在座三公互相開玩笑,你讓女婿出來幫腔,不覺得失禮?”
吳嵩摸着鬍子道:“文壇無大小,才學論高低。夜國公武藝蓋世,文壇切磋沒佔優,傳出去也是美談,諸位說是不是?”
在座賓客,聽說過夜驚堂博學廣識的名聲,本着看熱鬧不嫌事大,此時也點頭起鬨:
“是啊。爲官者當禮賢下士、不恥下問,若是上位者只能與平級交流,當朝聖上還要文武百官有何用?”
“陳老此言在理……”
……
夜驚堂已經出來了,也沒下去的意思,爲防嚇到對面的書生,把佩刀解下遞給鈺虎,只着一身黑色公子袍,來到大廳中央,擡手道:
“宴席之上,不論官職身份,你我平輩相稱即可。江兄先請。”
江文遠有老丈人當靠山,本身也不怕夜驚堂,文采方面更不忌憚一個武魁,當下先撒開文扇,做出文質彬彬的模樣,看向全場賓客:
“在坐皆是江州父老,也都是文士,江某便以在坐長輩爲題,出個上聯——父老扶方巾,揚萬丈清風。”
話語響起,在座賓客眼底都顯出無趣。
畢竟這種拍在座達官顯貴馬屁的對子,屬於學童難度,外面旁聽的小丫鬟都能對出來。
而夜驚堂也不出衆人所料,想也沒想便來了句:
“書生解褲帶,灑半尺濁泉。”
“嘶……”
大廳肅然一靜,齊齊抽了口涼氣。
本來儒雅隨和的滿場賓客,明顯坐直幾分,眼底滿是古怪,後方還有憋笑的‘嗤嗤’聲。
鈺虎和太后娘娘,顯然聽懂了意思,臉有點紅,瞄向風輕雲淡的夜驚堂,覺得自家堂堂怕是有點太過分了,怎麼能這麼損人家大才子……
這麼通俗易懂的對子,不說鈺虎和太后娘娘,連秦相如都聽懂了,滿眼異彩,拍手驚歎道:
“好!妙哉!不過半尺還是太誇張,都尿鞋上了,江世侄看起來也不虛。秦某覺得改成半點更合適……”
“哈哈哈……”
賓客本來還不太好笑場,見秦國公帶頭,自然憋不住了,大廳裡頓時鬨笑聲一片。
本來還風度翩翩的江文遠,臉直接都綠了,完全沒料到這位高權重的夜大國公,玩起對聯了,比那些個酸書生都損。
吳國公見女婿上去就丟人,氣的不輕擡手一拍小案:
“江文遠,夜國公都放的開,你含蓄個啥?在望海樓罵哭侯嶽林的本事哪兒去了?”
江文遠見此,也不敢再託大,輕搖摺扇在廳中來回踱步,斟酌良久後,傲然開口:
“大人眉寬一寸,炯炯雙目卻帶三分淫邪,若非四方兇名五鼎官身,豈配與我論六藝俗雅?”
話語傳出,大廳裡頓時寂靜下來。
這三十五個字的上聯,和剛纔那個,顯然不是一個位面的東西。
在座文人知道江文遠動真格了,臉色都凝重起來。
先不說這上聯的內容,光是‘從一到六’,都能把人爲難死,沒點真才實學,把上聯記住都不容易,更不用說對下聯了。
太后娘娘本來還滿心雀躍,此時眼神直接緊張起來。
大魏女帝同樣眉鋒緊鎖,心底暗道不妙,想給夜驚堂支個招。
但江州文壇起手就這麼霸道,妹妹來或許還能接住,她是頭都不敢往進伸,這能支個什麼招出來?
秦相如笑容微僵,望了眼不知輕重的江文遠一下後,又看向大兒子,顯然是在示意趕快想辦法,幫忙提個醒啥的,免得夜國公當場丟人。
但秦伯衝也沒多少文采哪裡能對付江文遠這種靠嘴皮吃飯的文人。
懷雁樓中近乎死寂,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同時望着站在大廳中踱步的夜驚堂。
江文遠手持文扇,見夜驚堂額頭都冒汗了,眼底顯出三分輕蔑,也沒打擾。
夜驚堂面色冷峻從容,但額頭確實冒汗了,右手負後輕輕摩挲,在大廳裡來回踱步。
太后娘娘終究護着自己情郎,怕夜驚堂憋不出來損了面子,想開口讓江文遠自己對,來打個岔。
但太后娘娘還沒開口,就發現夜驚堂頓住了腳步,含笑望向對面的書生郎,清朗開口:
“公子身高六尺,平平五官竟藏四面酸騷,單憑三成才學兩張嘴皮,也想和人較一道高低?”
“嚯!”
一言落,滿廳譁然!
尚在蹙眉苦思的諸多文人騷客,聞言皆是面露驚色,甚至有人拍了下大腿,着實沒料到身爲武魁的夜國公,短短來回幾次的時間,真能想出應對之詞。
第一個可以說是小聰明,而這個就是真本事了。
三十五字長聯,還從一到六,沒有過人的巧思急智,想憋出六到一的下聯都難,更不用說語句通順意境相合,把話原模原樣罵回去。
不過來回踱步幾次,就能對上來,這腦子裡裝的是千里馬不成?轉的是有多快?!
秦相如滿眼驚訝,都沒誇張拍手了,而是摸着鬍子微微點頭,覺得夜驚堂年紀輕輕能混到這個位置,不是沒道理;連吳嵩都目露訝異之色。
太后娘娘就不用說了,都有點懷疑大廳裡的黑袍公子,是不是整天只想着摸她的色胚護衛了。
大魏女帝腦子可能有點短路,望着夜驚堂蹙眉深思,還沒啥反應了。
夜驚堂把自己想的頭暈,擡手擦了擦額頭,又從一個文人桌上拿了把文扇,撒開輕搖了兩下:
“江兄覺得如何?”
江文遠摺扇在手中輕拍,額頭明顯也冒汗了。
但這麼多名望在場,壓不住他就得變成對方成名的墊腳石,輸四大才子就罷了,輸個武夫,以後還有臉在江州文壇混跡?
但起手就是絕殺之語,短時間想憋出個更難的顯然不容易。
江文遠眉頭緊鎖,摺扇在掌中輕拍許久,直到衆人都等的皺眉了,纔開口道:
“今夜立於堂前,本該語驚四座,不曾想寬庭窄道攔一粗人。”
“嗡……”
在坐賓客聽見此言,皆是暗暗點頭,左右竊竊私語。
此聯難度不言自明,夜驚堂的名字包含在裡面;還說出了本來準備當場揚名,卻在偌大廳堂裡和一個粗人狹路相逢的心理境遇。
要對仗工整,還得符合當前處境,刁鑽程度不下於上一聯。
秦相如和趙夫人等人,都暗暗捏了把汗,但眼底不乏期待。
連吳國公都摸着鬍子,等着夜驚堂迴應。
按照衆人所想,夜驚堂這次就算對出來,恐怕也要蹙眉踱步良久。
但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他們太小瞧了夜驚堂的縝密心思。
夜驚堂以前見識過笨笨大戰華青芷,知道把名字加進去的對聯很難,起身之後,閒暇時間都在想這些。
其過程無非把雙方名字逐字拆開,看怎麼組成上聯合適、怎麼對下聯工整。
江文遠要用他的名字,就跳不出‘夜、驚、堂’三個字,這範圍根本沒多大,相當於猜題。
眼見蒙中題目,江文遠還真撞槍口了,夜驚堂心底都生出了幾分‘我真他娘是天才’的感覺,左手負後直接回應:
“此時遠在江東,勢必文震千家,誰料到古院新樓拴條細……”
最後一個字太過分夜驚堂並未說出口,只是點到爲止,示意江文遠繼續。
“……”
衆人回過頭的功夫,夜驚堂就把下聯砸臉上了,好些人根本沒反應過來。
吳國公和秦相如尚在分析上聯,聽到夜驚堂直接開口,明顯也腦子短路了,蹙着眉頭滿眼茫然。
而在坐文人騷客,經常玩這種脣槍舌戰,反應快得多明白夜驚堂最後是‘誰料到古院新樓拴條細狗’。
細狗和粗人相對,但罵人太毒,所以點到爲止沒說,證明自己能對上就行。
瞧見夜驚堂對下聯,比在場之人念上聯都快,而且和當前處境相合,還針鋒相對罵了回去,諸多名望心中已經不是驚豔了,而是驚嚇。
這他娘能是人腦子?
江文遠摺扇輕拍手掌,臉都白了幾分,看起來也被夜驚堂張口就來的架勢嚇到了。
不過夜驚堂把最後一個字藏了,只是對對子無傷人之意,江文遠也沒有被氣的吐血三升。
對方都已經嘴下留情,江文遠顯然也沒話說了,畢竟夜驚堂對下聯比他想上聯都快,再比那是自取其辱。
江文遠沉默片刻後,擡起手來行了個書生禮:
“夜公文武雙全,江某心服口服。”
夜驚堂腦子轉得確實快,對對子這種逐字拆解分析的娛樂活動,確實沒啥難度,若是根據題目做詩詞歌賦,因爲範圍太大,他也得豬腦過載,當下並不自傲,還禮道:
“雕蟲小技罷了,談不上文采,江兄也不是一般人。”
“過獎。”
江文遠看起來是被打擊到了,默默回到位置坐下,也不再說話。
大廳裡安靜了片刻,顯然都在回味方纔的脣槍舌戰。
秦相如同樣在撫須琢磨,被趙夫人推了下肩膀,才反應過來冷場了,連忙坐直身形,拍了拍手:
啪啪——
“文壇切磋乃風雅之舉,輸贏不傷和氣,夜國公才思過人,江賢侄同樣不負名聲。看了這麼一場大戲,沒酒怎麼能行,來來來上酒,諸位敬夜國公一杯……”
“是啊是啊……”
“夜國公這才思,當真嚇人,走武道都屈才了,若是出身江州,怕是四大才子都得繞着走……”
“諸位過獎……”
……
夜驚堂端起酒杯,和敬酒的達官顯貴的客氣,忽然發現旁邊有點不對勁。
大魏女帝終於恢復了正常,眼底明顯帶着出乎意料的驚豔,如果不是大庭廣衆,恐怕又要把夜驚堂摁住,刀架脖子上,問問爲什麼以前故意藏拙逗她!
夜驚堂可能是害怕虎妞妞找他算賬,喝酒閒暇,解釋道:
“對對子又不是作詩,一個個字對,有嘴就行,我學了半個多月,會一點不稀奇。”
你管這叫會一點?
還有嘴就行?
大魏女帝雙眸微瞪,顯然被打擊到了,不過當下也不好多說,只是端起酒壺給夜驚堂倒酒,眼神還是龍顏大悅,看樣子是覺得這次來江州不虛此行……
——
當堂抄詩有點尬,對聯都是自己想的,請假兩天,一天都在想這些。
寫出來效果肯定沒直接用李白蘇軾的詩詞那麼驚豔,畢竟阿關就這點墨水,能寫出千古名篇的話,還寫啥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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