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雲安城內飄起了一場小雪。
街坊百姓涌出家門,提前購置起了年貨,街邊還有江湖說書郎臨時擺開攤子,掙上幾兩茶水錢:
“地上一天、天上一年,咱們夜大俠,雖然纔去白日飛昇幾天,卻已經在仙界縱橫數年……”
“老頭,你是不是說反了?”
“聒噪,你聽還是不聽?”
“聽……夜大俠又把仙界殺穿了?”
“這還用問?路過的狗都得挨兩巴掌,更不用說天上的人……”
……
而就在市井閒漢聚在一起胡扯之際,清脆的馬鈴鐺聲,自天水橋頭響起:
叮噹叮噹~
因爲如今的遊人太多,鈴鐺聲並未引起注意,只有些許附近的行人,瞧見了一支小車隊,踏上的天水橋的街道。
車隊後方是兩輛馬車,前方則是三騎武人,爲首者身着黑衣頭戴斗笠,腰後掛着一把如今在江湖上已經爛大街的螭龍刀,肩膀上還蹲着只大胖鳥,雖然猛地一看,很像當代的天下第一人夜大閻王。
夜驚堂對於這些,自然是不好接話,只是在前領路,帶着馬車來到了步行街的新宅。
“梧桐街就是人多,論景色還是得看城外的玉潭山莊,那裡是聖上的私宅,裡面還有溫泉,過幾天我安排一下,讓伯父伯母和青芷過去遊玩兩天……”
而另一人,則是個膀大腰圓的家丁,和兩人保持着些距離,沿途還說着:
梧桐街的紙醉金迷遠傳南北,華夫人顯然也聽說過,聞聲接話:
“是嗎?你去過?”
說話之人,是華府的首席家丁華寧,而走在前面的黑袍刀客,自然就是已經晉升爲金龜婿的實習家丁華安。
“金屏樓的姑娘怎麼樣呀?”
華俊臣擡手敲了敲車廂:“行了,晚輩面前,也不知道穩重點。”
“這位是?”
外面有動靜,家裡人自然收到了消息,在家的媳婦都跑了出來。
秀荷轉眼看到牽馬走來的夜驚堂,眼底頓時涌現驚喜,連忙跑過來,走到近前發現後面還有華俊臣等人,又連忙欠身一禮:
“見過華先生。”
按照無主之地先到先得的規矩,那這些領土自然屬於亱遲部,如今夜驚堂代替祖先把這些被侵佔的土地收回來,天經地義,北樑百姓生長在這片土地上,那自然就是被北樑奴役了兩千年,如今夜驚堂來解放咱們了,咱們還得謝謝人家!
因爲距離年關不算遠了,新宅也佈置了一番,門檻燙金大字的‘天下第一’匾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頗爲霸氣,宅子四周兩側還有黑衙捕快巡邏,以免閒人打擾。
此時回到雲安,已經入了十一月,距離年關不遠了。
秀荷名義上是丫鬟,但實際上是紅花樓的首席財務官,還兼任裴夜兩家的大管家,顯然不能按照尋常丫鬟算,夜驚堂見華夫人詢問,便含笑迴應:
雖然在建立西北王庭前,亱遲部根本沒幹出過什麼像樣事蹟,但在湖東大儒的引經據典下,如今亱遲部祖先已經被描述成了天下人的先行者,流浪人間四處探索宜居的家園,像是天涯海角永凍湖,全都是亱遲部先發現的。
因爲三朝一脈同源,祖籍都在西海,法統的依據其實很好找,東方氏雖然是罪徒之後,但罪徒也是被始帝征服的部落小國,說收服兩千年前的失地毫無問題。
夜驚堂感覺華伯父是想說還行,心底不免好笑,不過肯定沒表現出來,及時打岔解圍道:
夜驚堂雖然媳婦有點多,但華夫人對這女婿顯然還是滿意的,見夜驚堂給華俊臣解圍,便又半開玩笑道:
“我和你伯父都老夫老妻了,他哪有閒心陪我一起遊玩,被江湖上的老嫂子罵兩句,都比在我跟前有意思……”
華俊臣雖然幻想娶個俠女,但那終究是幼年幻想,對自個夫人還是很疼愛的,此時放慢馬速走到了車窗旁,以個把月的街溜子經驗,熟門熟路介紹到:
“這是秀荷,家裡產業都是她在打理,伯母有什麼需要,和她打聲招呼,都能安排妥當。”
“怎麼這麼多人,上次送小姐來雲安的時候,這裡還是個雜貨街,如今都快不認識了……”
“還……孩子在旁邊,瞎說什麼呢?!”
夜驚堂在天琅湖肉身化神,陣斬蕭祖後,雖然西海聯軍還沒進入湖東道,但各大世家已經拿出了早已繡好的大魏王旗,開始慶賀起從始帝開始傳承至今從未斷代的正統傳承者夜驚堂,終於收服了他被侵佔了千年的北疆。
夜驚堂抵達紅河鎮後,因爲邊關苦寒不適合常駐,坨坨也不好意思直接參團,衆人並沒有多做停留,當天就往京城折返。
因爲是速去速歸,夜驚堂也沒帶人手,家裡只知道他近幾天會回來,並不知道確切時間,等走到新宅大門處,正準備出門的小秀荷,才發現了歸來的幾人。
華俊臣神色一正!
……
“哦?秀荷姑娘這麼年輕,便能操持偌大家業,着實厲害,我到四十歲,婆婆才把鑰匙交到我手裡,還不放心天天盯着……”
華俊臣的夫人本家姓劉,也是湖東道大世家的小姐,如今四十多歲,出身和青芷其實差不多,但往年從未來過南朝。
此時眼見到了京城,華夫人挑開簾子往外打量,發現街面上人山人海,不由讚歎道:
“不愧是千年古都,看起來比燕京熱鬧不少……”
“這算什麼,要論熱鬧,還得去梧桐街……”
但同款裝扮的人,一條街上能有七八個,根本沒引起任何人注意。
青芷雖然預產期還早,但當娘這種事情,整個家裡都沒經驗,能讓老丈母孃過來照看最好,夜驚堂發現岳父大人來了,便順勢和華伯父一起前往了北樑接岳母,順便看看北地局勢。
而亱遲部也一樣,在始帝以前,便和冬冥部等部族一樣存在,不過沒有固定根據地,算是浪人部落,以遊獵放牧爲生。
華夫人正在車窗旁打量夜驚堂的‘小宅子’,心中有點意外夜驚堂的王府竟然如此低調,聽見聲音轉眼望去,發現個姿容美豔的姑娘,氣質也不太像丫鬟,便詢問道:
雖然這說法有點離譜,但有理有據還有明確史料可供參考,夜驚堂作爲征服者,無論真假都不可能否認,眼見局勢一片大好,便也沒逗留,接着岳母大人就一起往南朝而來。
“到雲安不去梧桐街,那等於沒來,自然去過……”
秀荷見夜驚堂在外人面前如此介紹,心裡都感動壞了,如果不是客人在場,恐怕能抱着胳膊啵啵兩下感謝老爺,此時連忙上前扶着華夫人下車噓寒問暖。
而華伯父等人,顯然也在操心他失蹤的事情,衆人還沒離開邊關的範圍,就撞上了跑過來的華俊臣、曹阿寧等人。
黑衣刀客右側,是文人打扮的劍客,算得上天水橋的熟面孔,以前經常在鏢局和陳大鏢頭喝茶,不過自從夜大閻王回來後,就消失了一段時間,看模樣剛從外面回來。
“誒?公子?”
“華夫人過獎。”
夜驚堂陪着華伯父剛到門前,就發現影壁後轉出個身着紅黃相間冬裙的大美人,本想開口招呼,發現有客人又頓住話語,露出了一抹賢惠內斂的笑容。
華俊臣見此回過頭來,給夫人介紹道:
“這位是梵青禾梵姑娘,以前和雲璃丫頭跟着驚堂在家裡住過幾天,本身是西海的冬冥大王……”
華夫人聞聲一愣,雖然‘冬冥大王’聽起來有點土氣,但無論在南朝還是北朝,都是官方認可的番邦諸侯王,有地盤有兵馬,甚至比靖王這種虛封的都紮實,連忙欠身一禮:
“原來姑娘是冬冥大王,妾身失敬……”
“不用不用……”
梵青禾進門這麼久都快把冬冥大王的身份忘了,見青芷的孃親行禮,哪裡敢接,連忙上前扶着胳膊:
“如今西海就一個王,我這不過是外面瞎喊的,我和青芷都是‘青’字輩,伯母叫我青禾就好。”
“呵呵~梵姑娘不愧是西海子女,這身段兒當真過人,往後肯定多子多福……”
“唉,呵呵……”
梵青禾雖然個頭不是最高,但身材比例相當驚人,腰非常細,以至於上下圍看起來極具衝擊力,用雲璃的話說就是梵姨屁股好大,看着就好生養。
梵青禾本身還是比較保守的性子,雖然逢人就被誇心裡挺驕傲的,但表面上還是不好點頭,只是羞澀輕笑。
夜驚堂有媳婦接待,自然沒去搭腔,帶着伯父伯母進入大宅,就瞧見兩人從東側的花園裡走了過來。
華青芷性格嫺靜,回來後就在家裡養胎,順便寫寫畫畫,也沒到處跑,本來在花園裡散心,聽見動靜就和綠珠走了過來,瞧見爹孃,神色自然激動,連忙上前道:
“娘!”
華夫人好久沒見閨女,心頭自然萬分想念,此時連忙走進花園,把小跑過來的青芷扶住,還擡手在臉上捏了下:“懷了身孕你跑什麼?”
華青芷在孃親面前,顯然還是個沒長大的丫頭,有些慫的低聲道:
“我這不是讓娘看看腿好了嗎……”
“腿好了走兩步不就行了,跑這麼快摔着怎麼辦?”
華夫人說兩句,又轉頭看向後面的綠珠:
“讓你照顧小姐,你就這麼照顧的?要是實在不上心,等回去的時候,你就跟着我一起回北方,我再教伱幾年……”
“啊?”
綠珠盼星星盼月亮,才盼到小姐快過門了,這要是被夫人帶回去,那下半輩子還不得鬱鬱而終,當下連忙把小姐胳膊扶着,開始勸:
“外面冷,小姐回屋歇着吧,當心動了胎氣。”
華青芷瞄了瞄夜驚堂,爹孃在跟前顯然不好親熱,便也只能轉身:
“娘,咱們進屋聊吧。”
夜驚堂跟在後面,把伯父伯母送到了客廳裡,秀荷綠珠便開始幫忙倒水,青禾也在旁邊陪着聊家常。
本來氣氛其樂融融,也沒什麼不對,但華夫人心細,說了兩句後,轉頭看向幫忙倒茶的秀荷:
“秀荷姑娘方纔是有事要出門?”
秀荷聽見這話,笑容微微一僵,梵青禾也是輕拍額頭,開口道:
“三娘在範家鋪子訂過年衣裳,讓秀荷回來拿尺寸,還等着呢,你快過去吧。”
秀荷歉意頷首,而後就跑了出去。
華俊臣知道夜驚堂位高權重事情多,回來後女帝都沒覲見,光在這裡待客也不對,便也起身道:
“讓她們娘倆聊吧,驚堂你忙你的即可,我也去會會老友。”
夜驚堂並非不想陪着青芷青禾,但他坐在這裡,除開憨厚傻笑也做不了什麼,見華伯父給臺階,便起身行了個禮,而後和華伯父一道出了門……
——
稍許後,宅院外。
秀荷急匆匆出門,正想叫來馬車,趕去文德橋交差,便聽到後面傳來呼喊:
“秀荷。”
“公子?”
秀荷一愣,連忙回過頭來,又跑到了走出門的夜驚堂跟前,眼見周圍沒人,直接就抱住了胳膊,夾的穩穩當當:
“公子準備出門呀?當心臺階,我扶着你,別摔着……”
“嘰?”
站在夜驚堂肩膀上的胖鳥鳥,聞聲莫名其妙。
夜驚堂也是稍顯無奈:“我送你過去吧。家裡好像沒啥人,三娘在範家,其他人呢?”
秀荷跟着一起行走,迴應道:
“大白天的,在家裡也沒事,夫人們都出去了。聖上在宮裡上朝,太后娘娘也在宮裡,靖王應該是去黑衙了。
“陸仙子剛纔在幫梵姑娘煉藥,閒着無聊捏梵姐姐胸口,被攆走了,現在也不知道在哪兒。凝兒姑娘夫妻倆,應該是去了雙桂巷。
“至於雲璃姑娘……前幾天,仇天合大俠還來過,見你不在,就跑去黑衙了,雲璃經常往過跑,還弄了身捕快衣裳,現在估計去巡街抓賊了……”
夜驚堂對雲璃幹出這種事絲毫不稀奇,倒是對仇天合來了比較意外,又詢問道:
“軒轅天罡夫婦也來了?”
“我不認識,不過仇大俠後面跟着一家三口,應該是公子說的人。還有蔣札虎、楊冠他師父等等,這些日子過來拜訪的人好多……”
兩人閒談之間,匯入了人頭攢動的街頭。
而另一側,文德橋。
每到年底,到範家鋪子定製過年衣裳的豪門顯貴便絡繹不絕,但能請動御用裁縫範九孃親自操刀的人,整個大魏都沒幾個,其原因並非不夠格,而是不夠受寵就得避嫌,萬一女帝來句——你什麼檔次,也敢和朕穿同款?那往大了說可就是着裝僭越,能扣上謀逆的帽子。
往年範九娘只給女帝、太后、離人做衣裳,其他都只是設計,交由女兒徒弟代工,但今年顯然有點忙了。
夜驚堂家裡十個媳婦雖然生活作風談不上窮奢極欲,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衣服肯定還是想穿好看點,而整個天下最好看的衣裳,都是範九娘操刀設計,連駱凝的青色長裙,都是範九娘年輕時設計的款式,有機會請動這位裁縫魁,肯定是不想錯過。
因爲衣服實在有點多,三娘光給銀子都不好張口,便專門帶了厚禮,讓熟悉的王夫人領路登門拜訪,談下這麼個不情之請。
範家世世代代都是御用裁縫,正常不接私活兒,但夜驚堂都快成無冕之帝了,這點小要求自然不可能拒絕,爲此纔有了讓秀荷回去問尺寸的事情。
中午時分,文德橋範家大宅的客廳裡,範九娘在主位上就坐,和裴湘君、王夫人聊着私房話,小桌上還放着些花花綠綠的小衣。
裴湘君已經算見多識廣,但範九娘拿出壓箱底的存貨,還是讓她開了眼界,此時正拿着黑色半透明的褲襪打量,眼神頗爲驚異:
“當真天衣無縫,這是怎麼做出來的?”
王夫人也在觀摩,聞聲迴應道:
“這可是吃飯的本事,就和夜大人呼風喚雨一樣,不是嫡傳徒弟,哪裡能教真東西……”
範九娘和王夫人同齡因爲保養得當看起來並不老,對此搖頭道: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武行和裁縫行其實都一樣,只要肯下苦功夫,最後都能爐火純青。這東西用的是軟化的銀蠶絲,材料算不得太罕見,難的是織工,像我那蠢閨女,教了半年都學不會,做出來的東西完全沒法看……”
裴湘君還真沒看出這彈性十足的黑色褲襪,竟然是江湖至寶銀蠶絲做的,她用手輕輕拉了拉:
“那這東西豈不是還能防刀槍?”
“太薄了,也防不了,就是彈性好、撕不爛,文德橋有些夫人上了年紀,身段兒發福,穿這個體態會好看些。”
裴湘君聽見這話,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眼神若有所思。
王夫人雖然是個女神醫,但懂得很多,察言觀色還相當厲害,瞧見三娘神色,便小聲道:
“怕夜大人撕不壞尷尬?”
“咦~”
裴湘君是這麼想的,但哪好意思當面說出來,連忙把褲襪放下:
“這話說的,驚堂他爲人正派,哪裡會對這些感興趣……”
範九娘微微搖頭:“這一年來裴姑娘和朋友,光是在我這買衣裳,都花了一萬多兩銀子,聖上、靖王也比往年多定了不少;李相一年俸祿才三千六百兩,都捨不得這麼花,說夜大人要是不感興趣,唉……”
範家鋪子的衣裳,雖然尺寸不大,也沒法禦寒遮體,但用料名貴還是御用織工,價格高到和搶錢區別不大,甚至連梵青禾都吐槽過——這種坑死人物件,還真有冤大頭買?凝兒姑娘敢這麼糟蹋銀子,恐怕都得被夜驚堂反過來兇一頓……
但獨家壟斷又拿捏住了男人的命門,賣的再貴該買還是得買,夜驚堂想集齊所有款式、花色,十個媳婦那就得集齊十套,算下來可謂天文數字,近兩年確實在這上面花了不少銀子。
但裴湘君在外面,顯然不能說夜驚堂的喜好,對此只是岔開話題道:
“李相也喜歡這些?”
範九娘和王夫人,常年接觸的都是文德橋的豪門夫人,知道的秘聞不是一般的多,但這些將相私房事,顯然不能亂說,範九娘連忙道:
“舉個例子罷了,李相爲人清高,是當代真君子,豈會中意這些小玩意……”
裴湘君不知爲何,想起了去年‘李相與角先生’的離譜傳聞,不過她也不好聊當朝宰相的八卦,便岔開了話題。
三人正閒聊間,客廳外傳來腳步,秀荷從外面走了進來,把寫着尺寸、顏色款式的紙條,遞到了三娘手裡,同時湊到耳邊低語。
裴湘君聽到夜驚堂來了,眼神自然一喜,往外面看了看,又看了下範九娘和王夫人,欲言又止。
王夫人見此詢問:“夜大人回來了?”
“是啊,剛到,嗯……”
“行了,都是從小媳婦過來了,久別勝新婚嘛,都理解,你先回去吧,我陪九娘聊這些即可。把這些拿着,回去好好試試。”
“唉~”
裴湘君頗爲不好意思,但還是把新款小衣包起來,連忙起身出了範家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