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雨溦全副武裝去了機場。即使頭戴黑色棒球帽, 卻還要把灰色套頭衛衣的帽子穿上,如此嚴密的防護,她擔心即使能避開羣衆雪亮的眼睛, 恐怕也會引來警察的注意。
幸好一路暢通無阻。韓雨溦戰戰兢兢地上了飛機, 學着之前許宛楠的樣子, 側身朝着舷窗, 壓低帽檐, 閉起雙眼。
可雖然對上次的飛行經歷還心有餘悸,卻抵擋不住濃烈的睡意,起飛沒多久, 便睡了個昏天暗地。
兩個小時一睡就過去了,安全着陸後, 韓雨溦大鬆一口氣, 緊跟着許宛楠, 一路飛奔出了機場。
鑽進早就等候在外的車子,韓雨溦也不問許宛楠往哪裡去, 只一聲不吭地望着窗外。
熟悉的城市風光,這是自己從小長大的故鄉,可這次回來,卻只能由着車子漸漸駛離家的方向。想起不遠處那個溫暖的家,韓雨溦心頭酸澀難擋, 眼裡就冒出了淚花。
而坐在她身旁的許宛楠, 怨氣十足地盯着她的側影, 可就算眼睛瞪出火來, 也沒能瞪到她轉過來瞧他一眼。
哼, 沒想到一個綿軟的小包子生起氣來竟能憋那麼久!他眨了眨酸脹的眼睛,氣呼呼地扭回痠痛的脖子。
*****
此行的目的地是近郊的一座兩層老房子。韓雨溦跟着許宛楠踏進暗紅色的木頭院門, 只見小小的院子裡栽滿了茂盛的植物,一排開得正豔的茶花旁,一個坐着輪椅的老太太正彎腰撿起一朵紅白相間的落花。
聽到動靜她就看了過來,在許宛楠趕到之前,自己熟練地操作着輪椅轉過身來,好奇的目光從面前的年輕女孩移向自家外孫,笑眯眯地問道:“阿楠,這麼水靈的姑娘,可是我的外孫媳婦?”
“欸?”韓雨溦吃驚地看向許宛楠,他卻拉長一張臉,否認道:“外婆,你別亂說。”
老太太訝異地擡起頭來,仔細瞧了一眼初次見面的女孩兒,佯裝生氣道:“嘿,小妮子,我說你欺負我老糊塗是嗎?不是我外孫媳婦,可不能喊我外婆!”
“那喊奶奶總可以了吧?”許宛楠的語氣雖然還是那麼欠揍,可態度明顯軟和了不少。
老太太不由地笑彎了眼睛,衝着呆呆站着的韓雨溦調侃道:“這小妮子,看着挺乖巧,沒想到脾氣還挺拗,阿楠,你吃得消?”
韓雨溦瞥了一眼站在老太太身後扶着輪椅推手的許宛楠,惱道:“我吃都吃不下,還談什麼消不消?”
老太太立即露出驚訝的神情:“這世上的姑娘還有我們阿楠吃不下的?”說着就轉動輪子朝韓雨溦緩緩駛來,“外婆告訴你,對付女孩子可不能手軟,下手快狠準,纔是硬道理!”
( ⊙o⊙)這麼強悍!韓雨溦不由地向後挺了挺身子,滿是訝異的眼睛瞪得老大,而緊跟着老太太的許宛楠卻已着了惱,壓低聲音含羞帶怒地喊了一聲:“外婆!”
老太太轉頭瞄了一眼粉面桃腮的小姑娘,自得地笑起來,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調皮,轉而對韓雨溦說道:“阿楠,你可別怪外婆心急,外婆這輩子也沒別的想頭了,就想着啊,能在閉上眼睛之前,抱一抱重孫子,可就滿足了!”
老太太帶着笑的聲音到了後頭竟露出些許落寞,韓雨溦不知該如何接話,許宛楠卻垂下了頭,剋制許久,才生生將差點衝口而出的話憋了回去:“我如今要做的,可比重孫子重要多了,您可一定要等到它實現的那一天。”
吃過午飯,韓雨溦便去了許宛楠的房間休息。這間房與客廳的風格一致,水泥地面、刷白的牆,老舊的木傢俱,樸實無華,卻十分整潔。比起許宛楠那幢毫無人氣的豪華別墅來,明顯這裡才更有家的感覺!
韓雨溦走到牀邊的寫字檯旁,只見厚厚的玻璃磚下壓着滿滿的老照片,她粗粗掃了一眼,就被右下方的一張嬰兒照片所吸引。
照片中的嬰兒白白胖胖,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分外有神,留白的部分寫着“週歲紀念”,想來這是許宛楠一週歲時拍的紀念照了。
他長得這樣好,父母想必也是一表人材。
韓雨溦的目光向上偏去,就看到了一張塑封的彩色照片。照片中留着短髮的年輕女子抱着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小男孩,站在藍天白雲的佈景下,兩人懼是面無表情。
這女子便是許宛楠的媽媽吧?韓雨溦的視線定格在照片中的年輕女子身上,可她雖然眉目如畫,周身卻似縈繞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愁緒。
韓雨溦的目光掃過女子懷裡的男孩,腦海中倏地劃過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或許是幻覺?她凝神在浩瀚的記憶之海中搜尋良久,也沒能喚起關於童年許宛楠的任何印象。
可仔仔細細地找了一圈,韓雨溦也沒發現一家三口的合照。她的視線最終落在桌面左上角一個極其不顯眼的位置上,那裡擺着一張一寸的黑白半身照,裡頭是一個穿着軍裝的年輕男人,風華正茂。
看起來比現在的許宛楠還要年輕,可兩人的相似度卻超過80%,這就是他的父親嗎?
就在她趴在玻璃磚上專心致志地研究那男人與許宛楠的關係時,一本厚厚的精裝書突然砸到面前,韓雨溦嚇了一跳,轉過頭去,就見到了一張陰沉的臉。
“睡不着就看書,五點準時出發。”許宛楠說着就徑自出了房門,直到那道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韓雨溦纔回過頭來,翻開了他留下的那本《百年孤獨》。
不過翻了十來頁,就被那些晦澀的文字弄得哈欠連連,還不如看專業書呢!她再也堅持不住,昏沉沉的腦袋往手臂上一趴,就沉入了夢鄉。
夢裡她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火車站。她站在人來人往的站前廣場上,看着一雙雙腿疾速又雜亂地從眼前不斷經過,忍不住拉緊了爸爸的手。
爸爸似乎感覺到她的不安,一把將她抱起,於是她就落進了世界上最安全的懷抱,同時高高立於人羣之上了。
四周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羣,她東張西望了好一會兒,最初的新鮮感過去,就有些不耐煩了,精神懨懨地趴在爸爸的肩膀上,撅起粉嫩嫩的小嘴問道:“舅舅怎麼還不來?”
爸爸寵溺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撫道:“溦溦再等等,舅舅很快就出來了。”
“嗯!”她奶聲奶氣地應了一聲,卻聽被媽媽攙在手裡的哥哥一本正經地問道:“舅舅爲什麼不當兵了?”
“因爲他退伍轉業了!”身旁的媽媽邊說邊翹首張望。
“我以後當了兵就不退伍!”不過八歲的孩子,說起話來眼中已滿含堅定。
“傻孩子!”媽媽揉了揉哥哥的腦袋,和爸爸一同笑起來,而趴在爸爸肩頭的韓雨溦挺直了小小的身子,不甘示弱地說道:“我也要當兵,我也不退伍!”
爸爸媽媽笑得更開懷了,哥哥也仰起腦袋衝她笑,韓雨溦得意地抱住爸爸的脖子,粉雕玉琢的小臉貼在爸爸的臉上,一雙漂亮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兒。
她趴在爸爸肩頭笑得分外開心,卻瞥到對面有個與哥哥年齡相仿的小男孩不情不願地被一個年輕女子快步拉着往車站裡走。
那小男孩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也朝她看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山澗溪水,澄淨透亮,在這繁雜鬨鬧的背景之下,猶如一陣清爽的風,將她心間的焦躁都吹散了。
而那男孩,也靜靜地與她對望,即使與他們擦肩而過之後,還扭回頭來,一邊被強拉着往前走,一邊直直地盯視着她,那隔着人羣遙遙投過來的目光,漸漸漲滿了羨慕。
那眼底的羨慕太濃烈,在當時只有4歲的韓雨溦看來,比自己看向小夥伴身上的花裙子和手上的棒棒糖還要強烈百倍。可小小年紀的她卻無法理解,今天自己既沒有穿最漂亮的裙子,也沒有吃最美味的糖果,爲何他還會對自己投來如此渴望的眼神。
“喂!”
韓雨溦忽地被人從美夢中推醒,她緩緩擡起頭來,眨了眨迷濛的雙眼,就見許宛楠抽出她墊在手臂下的書,指着書頁上的溼痕鄙棄道:“要不要這麼噁心?”
韓雨溦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了擦書上的水印,可夢中的眼神卻清晰地留在心頭。她下意識地瞥向那張照片,凝視着那雙與夢中一模一樣的晶亮眼睛。
夢境太真實,很可能是被歲月掩埋的真實記憶,可又無從考證,韓雨溦雖然有些遲疑,卻還是對上許宛楠清冷的視線,微啞着聲音問道:“二十年前,你和你媽媽去過C城的火車站嗎?”
可聽話之人卻猛地愣住了,那雙向來沉靜的眼睛,像是被狂風掃過的海面,霎時間涌起了波濤。他的表情也隨之不停地變幻着,首先是震驚,之後漸漸涌上欣喜,可不過幾秒鐘,差點就要溢出眼眶的喜悅之情突然之間就變成了濃烈的痛苦。
好像又說錯話了…就在韓雨溦心中忐忑之時,他臉上那些顯而易見的情緒,不過須臾間,全都隱在了蒼白的臉色之下,隨後留下一句乾硬又冷淡的話就轉身大步離去:“要睡就去牀上睡,被子牀單都是乾淨的。”
可韓雨溦還是從那道強裝鎮定的匆忙背影中看出了濃郁的苦楚,甚至比每晚入睡前還要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