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掌燈時分,蘇蔬伏窗而望,思緒連篇。
街上行人漸少,冬日天冷,百姓人家日落而息,此時於街上行走的,不是閒逛的紈絝,就是爲衣食奔忙的窮苦,一小販挑着擔子走過,喊着:“蜜糕,宵夜的蜜糕!”
整整三天,蘇蔬足不出戶,窩在客棧裡,縱然司空軒武勸了又勸,她還是沒有打定主意去京城汴梁,蘇家在青州,她怎能棄之不顧,莫說答應過老馮,細想,那塊心玉冥冥中指引,讓她來到蘇家,爲何,偏偏是蘇家,她一廂情願的認爲,這是宿命,這個蘇家不是自己的前世,就是自己的遠祖,總之,對蘇家,她不能放棄。
冷風吹面,她抱着雙肩,依然佇望。
有人給她披了袍子,她微微側目,青黑的顏色,是件男裝,以爲是司空軒武,回頭嫣然一笑,瞬間,笑容褪去,換上一副冷麪,扯下袍子丟在地上,“你來此作何?”
是藍雲闊,他拾起地上的袍子,看蘇蔬,訕笑道:“我知道你和司空將軍要好,是不是因爲我沒有他那樣顯赫的家世,沒有他那樣的高位,你就看不起我?”
“你不要強詞奪理,我不是那樣勢力的人,是你自己做的事讓人憤怒,你在蘇家,過的是少爺般的生活,還不滿足,非要讓蘇家改換門庭,你同朱勔,有何區別,乾的都是巧取豪奪的勾當。”
藍雲闊伸手來拉她,被蘇蔬甩掉。
他苦口婆心的架勢,道:“蘇蔬,我這都是爲了你,不想你跟了我受苦,我是下人,你就是下人,我是主人,你才能是夫人。”
“呸!”蘇蔬喝道:“誰要當你的夫人,你癡心妄想,退一萬步講,縱使你位居一品,我對你也不會喜歡。”
藍雲闊突然震怒,“自你來蘇家,我百般哄你,愛護你,你瘋瘋癲癲,我不計較,你不修女德,我不計較,你說去淮陰,我一路保護,你被官兵追,我捨命擋住,你還要我怎樣,你告訴我,我究竟怎樣你才滿意?”
他說着,抓住蘇蔬的手臂不放。
蘇蔬甩不掉,怒道,“感情是雙方面的,不是你的一廂情願,我曾經把你當做朋友,可是,不是男女之間的感情,你死了那份心。”
藍雲闊惱羞成怒道:“沒有對我動過心思?那你爲何對我又摟又抱,還喊我藍大哥。”他忽然又發現蘇蔬頭上的翠玉髮釵,指着道:“連我送你的髮釵你都戴着,還說不喜歡我。”
蘇蔬愣,拔下發釵看看,喊道:“燕兒!”
燕兒和薛猛,早在外面聽着,聽蘇蔬喊,兩人推門而入。
“小姐!”
蘇蔬拿着髮釵給她看,“這是怎麼回事?你有何權力替我收下別人東西?”
燕兒支支吾吾,“我,我……”她想說,藍雲闊,那不是你送我的嗎?
蘇蔬看她不開口,當是默認,氣的使勁折彎髮釵,又丟在地上用腳猛踩。
藍雲闊只感覺她踩的不是髮釵,而是自己的心,閉上眼睛,痛苦莫名,沉聲道:“我再問你一次,跟不跟我回去?”
蘇蔬並不回答,只冷冷的哼了一聲。
藍雲闊突然大怒,一把抱住蘇蔬,扛着就走。
燕兒過去攔着,藍雲闊一掌打去,燕兒噗通倒地。
薛猛看她劫持蘇蔬本就想動手,再看他打燕兒,忍無可忍,掄起拳頭便打。
藍雲闊知道薛猛厲害,久戰沙場的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他急忙放下蘇蔬,來戰薛猛。
兩個人勢均力敵,就在房間裡打的噼裡啪啦。
司空軒武從府衙回,本來是派薛猛保護蘇蔬,聽見這裡有打鬥聲,知道蘇蔬有麻煩,他一腳把門踹開,看來者是藍雲闊,喊薛猛:“住手!”
薛猛閃至一邊,稟報司空軒武,“將軍,他想劫持蘇姑娘。”
司空軒武邁步而進,看向藍雲闊,即使不言語,那張冷臉,那兩道目光,足已威懾。
藍雲闊知道自己打不過司空軒武,回頭拾起地上毀了的髮釵,撣撣塵土,揣進懷裡,突然,聲嘶力竭的喊道:“你是我的,是我藍雲闊的!”喊完,狂奔而出。
燕兒被薛猛扶起,想過來安慰蘇蔬,蘇蔬頹然坐在椅子上,道:“你們都出去,我想靜一靜。”
燕兒拉着薛猛就走,司空軒武沒有動,佇立良久,看蘇蔬靜默的蜷縮在椅子上,他走過去,手撫蘇蔬的頭髮,不知說些什麼。
蘇蔬低低道:“我感到很絕望。”
這一句,幾乎讓司空軒武絕望,他想了又想道:“我以前,總是活在一種絕望中,奸佞當道,皇上偏聽,而我,爲了年邁的母親不擔心,過的是渾渾噩噩,戰場上不顧生死,博得英雄的虛名,月圓與我無關,花開與我無關,甚至每個值得慶祝的節日都與我無關,可是後來,我認識了某人,現在,我怕死,怕死了之後,再也看不到她……”
他說到這裡,蘇蔬已經揚起臉,動情的望着他。
司空軒武不看蘇蔬,繼續說着,“現在,每個月圓,我都感覺不一般,遙想明年春天,花開下的她是如何的美麗,我心,不再絕望……”
蘇蔬握住他的手。
他依舊自顧自說着,“看她如此逆境還堅強的活着,看她小小的人兒卻敢鬥惡人,我突然有了信念,我知道自己爲何活着,爲了天下蒼生,爲了母親,爲了她。”
他說完,低頭看着蘇蔬。
蘇蔬起身,跪在椅子上,與司空軒武面對面,伸出纖纖十指,撫摸他的臉,自言自語似的,“國字臉,眼睛不算大,膚色好像白了些,嘴巴最好看,有棱有角,鼻子高挺,耳朵好肉……”她說着,大滴大滴的眼淚就落了下來,“對不起,我不應該說絕望,至少我還有你。”
這是他們彼此,第一次赤luo裸的表達愛意,於困境中,見真情。
司空軒武把她摟在懷裡,嘴脣吻在她的秀髮上。
哐當,門開,司空軒武急忙把蘇蔬推開,見是燕兒。
燕兒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指指外面,又指指蘇蔬,不知要說什麼。
蘇蔬擦了擦眼淚,道:“究竟怎麼回事?”
燕兒邁出門檻,隨即拉進來一個女子,那女子大概在二十五六,她懷裡,還抱着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娃。
沒等燕兒說話,那女子抱着孩子噗通跪倒,看蘇蔬哭道:“少夫人,這真的是子翰的兒子,我若說謊,天誅地滅。”
蘇蔬有點糊塗,子翰,不就是蘇子翰,他的兒子,他都死了,哪裡來的兒子?
“那個,你給我說的詳細些,我有點懵。”
燕兒把女子扶起,過來蘇蔬面前,那女子看了看兒子,道:“你看,他長的和子翰一模一樣。”
蘇蔬只覺渾身一哆嗦,心說,我哪裡見過什麼子翰。
女子繼續道:“我知道你是子翰明媒正娶的娘子,這個孩子,真的是他的,少夫人,看在子翰無辜而亡,看在蘇家僅有這一點血脈,請你把麟兒收下,我想子翰在天之靈,也會感激你的。”
蘇蔬聽她說話,越來越瘮的慌,她指指椅子,示意她坐下,道:“大姐,你能把這件事從頭到尾的說一遍嗎,有關,這孩子的來歷。”
女子低下頭,聲音低了許多,“少夫人千萬不要尊我爲大姐,仙兒不敢當。”
蘇蔬心道,隔着一千多年,語言的表達意思差了這麼多,“你說吧,蘇子翰哪裡來的孩子。”
女子開始講起——
這女子名叫仙兒,是藝名,她曾經是青州城裡探香書院的姑娘,探香書院是ji館,姑娘當然就是ji女。
要說宋朝,當個ji女不是什麼特別丟人的事,據史載,北宋的東京,ji館如同生活必需的食店一樣,遍地皆是,觸目皆有,早在北宋初年,陶谷就粗略說過東京的鬻色戶籍有萬數之多,無論官家還是民間,對ji女的寬容程度非常大,更有文人墨客,不惜筆墨描繪ji女,ji女在宋朝,過得還算幸福,是官家或民間,某些場合應酬的必須。
蘇子翰和一個ji女要好,本也不是什麼稀奇之事,錯就錯在,這個仙兒珠胎暗結,懷了蘇子翰的孩子,無論宋朝社會對ji女是多麼的寬容,但讓蘇老爺答應兒子娶一個ji女做夫人,他還是啪的拍響了桌子,“你死了那份心。”
蘇子翰無奈,父命難違,只好給了仙兒一些金銀做爲補償,他補償的,不是仙兒和他那個那個了,而是他不能要這個孩子,一個ji女生的孩子。
母子連心,仙兒當然不捨腹中之子,十月懷胎,硬是把孩子生下,離開ji院,這本也沒什麼不好,母子相依爲命。
然而,某天在街上,從前的一個嫖客認出了仙兒,看她手裡牽着一個小童,便嘲笑,“誰的咋種。”
那日開始,仙兒不敢再帶着兒子上街,她想了又想,自己當過ji女這個事實,只怕一生都抹不去,等兒子長大成人,讓他知道有個當ji女的母親,試想,他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別人又是怎樣看他?
最後,仙兒決定,要把兒子送還蘇家。
誰知,這個時候蘇家父子同時暴斃,而藍禮庭並不接受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當自己的少主。
最近,仙兒聽說蘇家娶了少夫人,她認爲女人心腸軟,再者,蘇子翰已經亡故,蘇家無有後繼,蘇家少夫人寡居,若是把這個孩子送給她,說不定她會非常高興,所以,仙兒就四處打聽,終於知道蘇蔬在此客棧下榻。
蘇蔬雖然沒有見過蘇子翰,但她直覺,仙兒不會冒認,更何況,至於這個孩子長的像不像蘇子翰,找個蘇家見過蘇子翰的下人,一問便知,只是,收不收這個孩子,她還猶豫,畢竟,她不是真的少夫人。
“那個,大姐,這件事,你讓我考慮一下。”
她這一句考慮,讓仙兒看到了希望,她既然沒有嚴詞拒絕,就是動了心。
仙兒把兒子在懷裡抱了抱,又親了親,眼淚奪眶而出,指着蘇蔬告訴兒子,“麒麟,這位,是蘇家少夫人,你是蘇家的小少爺,以後,你要跟着她,記住,緊緊跟着。”
蘇蔬正奇怪她這一番舉動,就見仙兒從袖子裡摸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的心口用力一刺。
蘇蔬登時,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