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京城護國寺,京郊白鶴寺,乃是京中甚至於北方的兩大名寺。

護國寺乃是國寺,尋常人等進不去,唯有皇家祈福等盛典時候方纔開放。而白鶴寺,就坐落在白鶴山上,與白鶴書院遙遙相望,一個在山腳,一個在山上。因這白鶴寺乃是存世數百年的古剎,又有高僧慧能等名揚天下,故而香火鼎盛,遠遠不是其他廟宇所能比的。

每年的臘月初一到初五,白鶴寺都會辦一場祈福大會,有寺中高僧唸經。這幾日裡,白鶴寺香客絡繹不絕。

凌妙站在白鶴山下,向山上隱隱露出一角的白鶴寺看去,目光幽深空寂。

身邊,不斷有上山進香的香客走過,也有那高門大戶裡的軟轎,由專門的人擡着上山。

靜靜地站立了許久,凌妙緩緩吐出一口氣,輕輕撩起了裙襬,就着山上的石階,跪了下去。

她身後的海棠和木槿齊齊大驚,臉上一下子都變了顏色。

白鶴山說高不高,說低卻也不低,白鶴寺在山頂,從下往上看去,兩三千級臺階遙遙看不到頭。

若是這樣磕頭上山,到不了山頂,小姐的腿就得廢掉!

凌妙卻是一聲不吭,也不理會兩個丫鬟含淚的規勸,只肅容斂衽,恭恭敬敬磕頭下去。

她的額頭逐漸暈出了血色,膝蓋也漸漸從疼痛轉爲麻木。絡繹不絕的香客隨着天光大亮越來越多,都看到了白鶴山的石階上,一位穿着雪白狐裘斗篷的錦衣少女,三步一跪,九步一叩,朝着山頂的白鶴寺,一步一步,虔誠無比地向着白鶴寺拜去。

“小姐!”海棠見那石階上,已經染了絲絲血色,忍不住哭着撲過去攙扶凌妙,“小姐這是做什麼呀!就算您是爲了夫人和大爺祈福,也不能這樣不顧自己的身體啊!”

凌妙不語,只輕輕揮開了海棠。

木槿雖也不知道爲何原先並不大信鬼神的凌妙突然如此虔誠,然見她神色,便知道勸不來,只沉默地跟在後邊。當凌妙費力站起時候,無言地攙扶一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才放晴了兩日的天上又佈滿了一層鉛色的雲彩,空氣中也瀰漫着一股子氤氳凜冽的水汽。看樣子,又有一場大雪要落下了。

果然,沒過多久,便有稀稀疏疏的雪粒子裹挾着山風中落下,打在人臉上身上,說不出的刺痛。

香客們大多加快了腳步,唯有山間那一抹雪白,依舊是神色虔誠,無論是下跪還是叩首,動作一絲不苟。

而她身後的兩個美貌婢女,打着傘,流着淚,亦步亦趨跟在她的身後。

凌妙不知自己到底下跪了多少次,也不記得到底磕了多少頭。身上的狐裘早就被風雪吹透,冰冷刺骨,雙腿更是猶似沒了知覺一般,只憑着本能在動彈。進入白鶴寺的一剎那,她眼前一黑,險些就此暈去。

“小姐!”

海棠木槿搶上前去,含着眼淚將她從地上半扶半摟,進了大雄寶殿。

大雄寶殿雄闊恢弘,高高在上的佛像寶相莊嚴。白鶴寺中慧字輩兒的八名高僧坐在蒲團之上閉目合十,口中唸唸有詞,殿中隱隱有佛光普照。

許多香客回頭,都認出了這位最後進來的絕色少女,正是那在石階上三步一跪九步一叩上山的姑娘。

所謂上香,最講究個心誠。能有人誠心至此,可見品行必是極好。

凌妙彷彿沒有注意到衆多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只朝着那被八位高僧拱月一般圍在中間的莊嚴佛像再次拜了下去。

一拜,願親人英靈早脫苦海,往奔極樂。

二拜,願兄長紫楓得天護佑,逃出生天。

三拜,願老天保佑她大仇得報,慰籍衛家慘死的親人。

四拜,願此身母兄平安康泰,喜樂無憂。

再擡起頭,她已經是淚流滿面,心中劇痛無比,恨意滔天!

猛然間,喉嚨間涌起一股子腥甜。

凌妙死死咬住嘴脣,硬生生嚥下了這口鮮血,卻再也支持不住,往前便栽倒。

預想中的疼痛並未到來,一雙溫熱的手臂接住了她。

強自睜開眼睛,就見一張年邁的面孔出現在眼前,耳邊,便響起了一聲佛號,莊重而又慈悲,竟是一位灰色僧衣的老僧。

“天哪,是忘塵大師!真的是忘塵大師!”

有香客認出了這位老僧,忍不住叫了出來,聲音中帶着無法壓制的激動。

忘塵大師?

凌妙猛然睜大了眼睛。

這位老僧,竟是名滿大鳳朝的一代傳奇忘塵大師嗎?

傳說這位忘塵大師乃是皇族出身,少年時候沙場成名,原是個生食人肉生飲人血殺孽無數的戰將,曾爲大鳳朝立下過汗馬功勞。只三十歲時候突然便看破了紅塵,出身爲僧,在這白鶴寺中修行,如今已經是成名了數十年!

凌妙當然聽說過這位大師的名號。

前世時候,因父親衛天與兄長衛子楓都常年在沙場,衛家幾代人都有爲國盡忠之人,她的祖母時常帶着她來到白鶴寺,爲親人們祈福發願。她記得那會兒,祖母心心念唸的,就是能夠見到忘塵大師一面,請他親自爲兒孫念上一段平安經,卻至死,也未能如願。

只沒想到,她卻在此時見到了這位高僧!

掙扎着爬了起來,端端正正跪好,凌妙深深叩下頭去。

“大師……”

她哽咽了。

若是前世就能夠見到忘塵大師,請他誦經,她的父兄,她們衛家,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樣的曠世奇冤了?

“阿彌陀佛。”忘塵大師手裡佛珠轉動,唸了句佛號。一雙彷彿洞察了人世間所有悲苦的眼睛含着無限的慈悲。目光落在凌妙的臉上,卻是變了神色。

“女施主。”

他的聲音孤遠空寂,恍若從遠古傳來,卻蘊含着撫慰人心的力量。忘塵大師緩緩擡手,在凌妙的頭頂上摸了摸。

許多香客見到這一幕,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所羨慕者,能得白鶴寺中慧字輩高僧摸頂祈福,已經是尋常人可望而不可求的,更何況是得道數十年的忘塵大師嗯?

所嫉妒者,只恨不能自己衝上去撞開凌妙,讓忘塵大師隱隱泛着佛光的手落在自己的頭上纔好!

“女施主,凡事莫要太過執着。”

凌妙眼前一黑,失去意識前,聽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句。

再睜開眼,凌妙就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極爲樸素的屋子裡。一牀,一桌,四把椅子,如此而已。

“這,是哪裡?”

海棠正趴在桌子上,聽見響動連忙起來,見凌妙醒了過來,立刻撲到牀邊,眼淚汪汪地瞧着凌妙,連聲問道:“小姐你醒了?可有哪裡不舒服嗎?”

腿……

凌妙額角一抽一抽地疼痛,膝蓋處卻有如刀剜針扎,令她用不上一點兒的力氣。

“我沒事,這到底是哪裡?”凌妙摸了摸哭得稀里嘩啦的海棠的頭髮,對這忠心的丫鬟有些愧疚。

海棠擦了擦眼淚,扁着嘴回道:“這是白鶴寺的客房,專門用來給香客們休息的。因今日大雪,許多人都沒有下山。”

看凌妙清豔嫵媚的臉上雪白一片,忍不住又落淚,仗着凌妙素日裡的喜愛,只哭道:“竟是不知道小姐到底怎麼了,這樣一路磕頭上山,叫夫人和大爺知道了,豈不是要心疼死壞了嗎?”

“海棠!”木槿端着一碗藥進來,清秀的臉上平板板的,看不出喜怒,只坐在牀前的木椅上,用只湯匙舀了藥出來吹了一吹,覺得不燙了,送到凌妙的嘴邊,口中只說道,“這是忘塵大師親自開的藥方子,趁着熱快喝了吧。”

“木槿……”凌妙最善察言觀色,見她神色便知道必是爲了自己的任性生氣了,連忙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朝着木槿討好地笑了。

“小姐,木槿不敢逾矩,只求您……”木槿突然也落下了眼淚,“只求小姐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想一想家裡的太太和大爺。”

抹了一把眼淚,才又說道:“就好比這次,您虔誠進香固然是好,但也不能不顧自己的身子啊。忘塵大師方纔替您看過了,若是這山上石階再多些,只怕這腿就保不住了!小姐行事前,好歹爲太太和大爺想想啊!”

自知理虧,凌妙難得沒有爭辯,只拍了拍木槿的手背,低眉順眼地說道:“以後再也不會了。”

海棠在一旁嘟着嘴,“小姐說話算話纔好。”

主僕三人正說着話,外頭敲門進來個不過七八歲的小僧,只朝着凌妙打了個問訊,朝凌妙道:“女施主,師父有請。”

“這位小師父,不知令師是……”凌妙以目詢問。

“家事法號忘塵。”

是忘塵大師?

傳聞忘塵大師不但佛法高深,更是國醫聖手,另外已可窺天機,極善推演之術。或許,能請忘塵大師幫助自己推演一下,兄長的安危?

凌妙不及細想,掀開身上的青布被子便要下牀。腳一沾地,便覺得膝蓋處劇痛無比,深入骨髓,只“啊”了一聲,身子一歪,便險些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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