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收到經理髮過來的英文郵件：下班後在廠門口集合，去六千館聚會。經理是馬來西亞人，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但是不會寫漢字。公司給市場部訂的銷售目標是量一億顆。達到了這個數量，公司請我們聚會外，每個跟單員還有一筆數量不小的資金。這筆資金只發給已籤勞動合同的員工，我和阿強，都沒有過試用期，當然沒有我們的份了。
說好了下班就聚會，等每個人都把手頭上的事情忙完，離開工廠時天色卻已經暗了下來。出租車下了惠州大橋，從康帝酒店門口經過。我們不約而同地向窗外望了望。有人問經理：“經理，啥時候讓公司請我們去康帝酒店吃一頓呀？”康帝酒店，是惠州最好的酒店。多少個星期六下午或者星期天下午，坐着公交從它的門口路過，只敢朝它望一望。我們這些普通工薪階層的人，不敢踏進去一步。有人打趣地問經理：“經理，我一個月的工資夠不夠在康帝吃一頓美滋滋地睡個覺？”沒有等經理回答，我們先笑了。經理卻告訴我們，在康帝酒店吃早茶或夜宵挺便宜，車上的每個人都吃得起。不過住就不知道了，因爲他也沒有在這家酒店住過。經理拍了拍胸膛，對我們說：“如果這個月的銷量還能達到一億顆，我們就在康帝酒店吃飯，我去找公司要這筆錢。”
經理在工作中一臉嚴肅，不過聚會的時候比我們還活躍。他最感興趣的事情，就是中國的計劃生育。市場部裡面，只有主管和我結婚了，其餘的都是單身漢。他問主管有幾個孩子，主管說有兩個。經理又問：“你是不是違反計劃生育了？”主管說是的，小的那個是躲在螺絲廠生的，還沒有弄到戶口。經理問我有幾個孩子，我說一個，還小，不到一歲。他問：“你是不是也準備躲在螺絲廠裡面再生第二個？”我告訴他，我不敢，罰款都能把我罰窮。經理說他有四個孩子，最大的在上小學了，最小的才幾個月。說着他拿出一張照片，他老婆帶着四個孩子在海邊照的。一個女人身邊圍繞着一羣孩子，臉上不但沒有憂傷，反而一臉幸福。他告訴我們，馬來西亞是沒有計劃生育的，而且養孩子的花銷一點也不大。說着他笑了笑說：“要是在中國，我早就破產了。“那當然，在中國他頂多只能生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裡面還有一個是黑戶，得花錢弄戶口呢。
他告訴我們，來中國以前，聽來過中國的朋友說中國很好玩，所以就來了。他最去的地方是長城。說着他告訴我們，他在“小小的萬里長城”上照了一張照片放到網上，然後騙沒有來過中國的朋友，說他去了萬里長城，還說照片是在長城遊玩的時候拍下來的。小小的萬里長城？我們對經理的話摸不着頭腦。經理卻對我們說：“剛纔我們過惠州大橋的時候，那兒不是有一個小小的萬里長城嗎？”這樣一說我們立即明白了，他說的那個位置是朝京門，是仿造長城的模樣，建了圍牆，又建了一個門樓而已。這個山寨的東西，居然被他當成了寶貝，而且還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小小的萬里長城！
吃飯的時候，有一個同事說要喝王老吉。經理看了看自己的杯子，透明的玻璃杯上印有“王老吉”三個字。這是他認識不多的幾個漢字。他連忙把杯子讓給那個同事，對他說：“這是你的王老吉。”我們都笑了，舉起杯子，每個玻璃杯上都印有“王老吉”幾個字。
吃完這頓飯，我們立即爲能去康帝酒店聚會努力。不過，目標不是幾個跟單員在車間裡面跑一跑就能達成的。早晨上班，沒有聽到早已聽到聽覺疲勞的機器運轉的聲音。還沒有等我們下車間，主管就告訴我們，車間罷工了。在螺絲廠，工人罷工早就成了家常便飯。罷工的原因永遠只有一個：工廠不按時發工資。罷工的生產線，是工廠機器操作車間。機臺停下來，每臺機器旁邊放着一堆堆鋼線鐵線。那是打螺絲的材料。工廠招工人進來的時候，招工的都會忽悠人家：工廠每個月二十五日按時發工資。被忽悠進來以後才明白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兒。工廠似乎永遠都沒有按時發過一次工資。領不到工資的工人，每次都是以罷工的方式要回本來不多的那一點辛苦錢。
主管對我們說，你們去包裝車間看看吧，有啥貨可以出給客戶的，先出給客戶。工人鬧罷工，少說也要三四天才會上班。包裝車間正在包裝的貨，應付這個星期的出貨是沒有問題的。下個星期出貨出貨肯定就有問題了。先不要把這個情況告訴客戶，晚一點等我開完會，我們再想一個對付客戶的辦法。
工人罷工的那幾天，我們也跟着輕鬆了一點。要出貨的時候，只用跑包裝車間。包裝車間有什麼就有什麼，沒有就是沒有，不用去其他車間找。上午出車，下午走物流，下班前半個小時把該寄出去的快遞寄出去就完事了。吃了晚飯，沿着工廠的林蔭道上走一圈，看一看夕陽，然後回宿舍看電視。這樣的時光，特別適合修身養性。修養好了，儲備迎接下週的戰鬥！準備被客戶罵，準備被客戶投訴，準備把工廠的罷工說成是工廠線維修欺騙客戶。
包裝車間門口的小山眼看就要消滅了。那堆小山，堆積太久了，因爲包裝車間的包裝速度，遠遠不及機器運轉的速度。星期六去包裝車間，包裝部主管見了誰都笑。沒有車子等在外面看着他們一箱一箱地裝貨，沒有一大堆跟單員把他圍住，拿着長長的單子告訴他：急貨，優先包裝。這次輪到他對我們說：我的貨就要包完啦！
我們預感到，客戶是一顆*，隨時都會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