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在培訓中心畫圖的時候,大劉對我說:“老鄉,今天下課以後,我們出去聚一聚吧。”我問他:“有什麼喜事讓我分享嗎?”他說:“喜事倒沒有,我只是覺得,我們這些老鄉,能在這兒認識也是一種緣分,現在不聚一聚,等會兒人都散了,說不定以後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我問大劉:“你是不是準備跳槽了?”他說:“沒有啊,我只是有感而發而已。”我說:“我也沒有那樣快走呢,我想就在德能電器呆着,學完了CAD,我接着學PRE,學完了PRE,我接着學廣告設計,一邊上班一邊學電腦,一邊找提拔的機會。”大劉說:“你想得挺美好,說不定等不到那一天,你就先溜了。別說那樣多了,晚上,我們出去聚了聚。”我說:“行啊。”我們說的聚一聚,也就是聚在一起吃個夜宵什麼的。我答應了,大劉就邀五毛。五毛死不正經,衝着大劉壞壞地笑了一下,說:“你倆的聚會,我就不去了吧。”我對五毛說:“五毛,大劉好心邀我們去聚一聚,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就去吧。老鄉之間,能相互認識也是一種緣份。”五毛不好推辭,也答應了。因爲聚會,我們九點半就提前開溜了。
三個人走在一三八商業街的夜色中。平時我們的話特別多,這個晚上誰都不說話,似乎每個人的心情都有一點沉重。大劉他們工廠開始了史無前例的大炒人,炒了工人,就炒車間的管理員,炒了車間的管理員,其他什麼辦公室的質檢部的工程部的業務部的,見誰不順眼就炒誰,比我們工廠炒人還人炒得瘋狂。年底了,許多工廠到了這個時候就開始清理門戶,只想留一少部分人過年。大劉他們廠,那個時候就已經有年終獎了。所謂的年終獎,也不過只是多領一個月的工資而已。一年忙上頭,就盼着發了年終獎,回家的拿着年終獎做路費,不回家的拿着年終獎做過年的開銷。眼看着就要拿到那一筆額外的收入了,工廠這個時候就在算計着怎樣省錢了:多炒一個人,就可以少給一筆錢。這些沒有良心的資本家,只知道爲自己省錢,卻不顧這些打工者的感受。想起來,幸好夏天的時候去他們廠面試質檢員被拒了。如果真的進了他們廠,這個時候的我,肯定也是熱鍋上的螞蟻,急死了。
我們三個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在昏暗的燈光下行走着。直到走到一家桂林米粉店門口,大劉說:“我們就去這兒吃吧,這兒的桂林米粉很好吃。”走進了店裡,喝了一口茶,大劉纔對我們說:“在工廠上班真累呀。”五毛接着說:“簡直是累死了。”對於匯豐電器廠,我早有所聞,那家工廠比德能電器廠大得多,有三千多人吧,在工廠裡面,有的人好玩得要死,有的人累得要死。沒有辦法,大廠就是這個樣子:大廠允許養着某幾個蛀蟲的同時,卻把那些在廠裡面沒有任何根基,只能靠自己的本事去混日子的人管得老死。別說匯豐電器廠了,德能電器不也是如此?就在生產部瘋狂炒人的時候,那些整天坐在寫字樓裡面聊天、混工資的某些主管的親戚們,他們每個月領的工資一分都不少。我說:“算起來,我的壓力是最小的,反正我只是員工一個,工廠最底層的人,上面能把我怎麼樣?最壞的就是炒了我而已。”大劉說:“說實在的,我還真懷戀剛開廣東的那些日子。那個時候我也是在工廠裡面做員工,雖然上班的時候沒有現在自由,但是下了班卻好玩死了,不用擔心什麼。人向前走一步,壓力就會大很多。”話雖然是這樣說,但是人往高處走,水朝低處流是千古不彎的道理,沒有一個人想着後退,只有前進,頂着壓力前進。他們現在已經邁出了前進的第一步,結束了做員工的日子了,可是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邁開這艱難的第一步。只能向前走,一個勁地向前走,不能回頭。
大劉問我:“你喝不喝啤酒?”我說:“不喝。”我沒有騙他,那個時候我除了會喝一點白酒,還沒有學會喝啤酒。在老家的時候,老家的大多數人是不喝啤酒的,用他們的話說,啤酒和潲水一樣的味道。不過現在倒喜歡喝啤酒,喜歡啤酒苦苦的味道了。大劉說:“你要什麼飲料?”我說:“來一支可樂吧。”給我叫了一支可樂,他和五毛每人要了一支啤酒。幾個人坐在一起聊起了剛來廣東的時候,原來大劉,五毛和我的經歷都差不多,他們都和我一樣,剛來的時候都是走街找到了工作,無一例外地進了是差勁得要命的工廠,因爲進那樣的工廠沒有多少人同他們來搶工作機會。然後再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大劉說:“我剛來廣東的時候,去的是深圳。那個時候不是流行一句話嗎:來了廣東不去深圳,就等於沒有來廣東。”他說,在深圳關外,走街走了一個月,穿壞了三雙皮鞋,才找到第一份工作。五毛說,他剛來東莞的時候,還沒有皮鞋穿,還穿着老媽做的布鞋。穿着布鞋走街比穿皮鞋走街舒服多了,不過就是走在路上的時候,回頭率很高,就因爲腳上的那雙布包子布鞋。而且面試的時候,老是受到別人的白眼。因爲只要一看他腳上的那雙布鞋,就知道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巴佬。他說,那個時候他就想着,等找到工作,進了廠,發了工資以後,一定得買一雙皮鞋穿在腳上,再也不穿那雙破布鞋了。後來他進了廠,也穿上了皮鞋,卻再也沒有人做布鞋給他穿了,因爲他他老媽過世了。往事不堪回首呀。
我們又聊起了小時候的故事。講着講着,突然發現大劉和五毛經歷的一些事情,發生地點居然相同。仔細問起來,原來他們居然是一個鎮的,都是從鎮中畢業的,後來又都進了縣城讀高中。大劉感慨:我們都在一起學電腦這樣久了,而且也是一個部門的同事,到現在才知道大家都是一個鎮走出來的。如今的人情關係,怎麼就這樣冷漠呢?如果今天晚上我們不坐在一塊兒聚一下,還不知道要多久才知道這個消息。這也不能怪大劉五毛他們,他們廠工程部是一個大攤子,一個部門幾十號人,辦公室有一個車間這樣大,每個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下了班也是各回各的宿舍,哪有那樣多時間去打聽一個人的出處,而且廣東當時也流行一句話“英雄不問出處”,兩個大男人,自然不會像女人一樣,見了老鄉非要問清你是哪裡的,非要把八輩子祖宗生活過的地方都挖出來曬一曬。現在知道了,當然是喜事,當然要多喝一杯,大劉衝着米粉店的老闆娘叫:“老闆娘,再來兩支啤酒,要白金威。”白金威在那個時候,對於我們這些打工族來說,已經是最好的啤酒了。這個時候,大劉和五毛就像的失散了多年的兄弟,兩個人不停地乾杯,一邊喝酒,一邊拔弄着碗裡的米粉,喝着喝着,兩個人就改口了,你叫我一聲兄弟,我叫你一聲兄弟。我倒似乎成了一個外人,坐在他們旁邊觀看着人世間的這一出喜劇。
兩瓶啤酒下去,大劉就半醉了。我們走出米粉店的時候,大劉的步子竟然有一點歪。他告訴我們,從來沒有喝過這樣多啤酒,今天太高興了,所以喝多了。走到德能電器門口的時候,我看了看大劉,他這個樣子,如果是一個人回去,萬一不小心遇見一輛違章車輛,說不定他就得缺一隻胳膊少一條腿。不過有五毛在,而且回去也沒有幾步了,當然不會有事。我小聲對五毛說:“看緊大劉,別讓他摔倒了。”五毛點了點頭。五毛雖然沒有喝多,不過他的臉也全紅了,眼睛也是紅的。我站在廠門口,看着五毛和大劉一路攙扶着向匯豐電器廠的方向走過去,我的心裡竟然有一點酸:這就是兄弟。在廣東,多少人結識了這樣的兄弟,這些兄弟又伴着你走過了多久的青春歲月?當然,後來這些兄弟最終會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能做一輩子兄弟的,又有幾個?這不能怪我們冷漠,我們都是在廣東討食的一羣小人物,有時候自己的命運該走向何方,自己都沒有辦法把握。爲了餬口,我們似乎永遠都在行走着,似乎永遠都在尋找着一份比眼下的活兒要好的工作,所以,我們似乎永遠都在不停地更換着工作地點。我們和我們的農民工兄弟們,就是這樣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又於茫茫人海中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