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現在他身邊的時候,小心翼翼而細水長流,離開他的時候如同夏日驟停大雨,戛然而止。
喬寒坐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裡,只有細微的光線透過厚厚的窗簾縫隙裡照射進來,他先是原地坐了會兒,直到確信自己是真的擁有身體了,才輕輕笑了一下,轉動輪椅來到窗前,將窗簾一把拉開。
陽光頓時刺眼起來,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看了看身後的鏡子,鏡子裡映照出一個長得很好看但面色無比蒼白的男人,他顴骨凸起,整個人顯得無比消瘦和陰沉。寬大的睡袍穿在身上十分空曠,可以看得出他身上沒有什麼肉。
和曾經強壯的體魄比起來,簡直不堪入目。
可對喬寒來說,曾經的自己在忘川河中一無所有,就連身體都七零八落,現在雖然雙腿癱瘓,但確確實實是活着的,這就已經足夠了。
他忍不住想笑,可是對着鏡子試着練習了一下笑容,卻發現醜的嚇人。明明是這樣一張臉,那麼好看,可笑起來卻像是惡鬼一般。
他想,他應該好好練習一下,學着戴上笑容的面具才行。
這時候房門突然被敲響,喬寒收起笑容,“誰?”
“少爺,是我啊。”
“進來吧。”
進來的是喬寒的管家,也是目前負責他衣食住行的人,自從雙腿癱瘓後,喬寒就搬出了繁華的城市,選擇住在郊外的一棟房子裡,不是療傷,而是逃避,逃避過往讓自己悲傷難堪的一切。他的憤怒和過去比起來一無是處,像他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根本受不了別人對自己的輕視與侮辱。
即使他仍然富有,即使他的容貌仍然俊美,但殘疾的身體讓他充滿自卑。曾經的他滑雪攀巖,現在的他連走路都做不到。他甚至都不願意去做復健,就這樣毅然決然地放棄了自己。所以現在這雙腿已經開始有了萎縮的跡象,褲腿挽上去的話會透出一種病態的白。
“少爺,您怎麼……”管家看到窗簾被拉開,有些激動,莫非少爺也不願意再繼續過糟蹋自己的日子了?回想起往日意氣風發的少爺,再看看現在陰沉難測的少爺,管家心裡十分難過。他看着喬寒,眼裡充滿期待。
喬寒吸了口氣說:“房間太黑了,想曬曬太陽。”
“好、好、好……”管家連連說話,看得出來他是真心爲喬寒感到高興。他眼中甚至有了淚花,上前來推喬寒的輪椅說:“那少爺先去書房見見新來的護工,我叫人把房間重新打掃一下。”自打少爺攀巖出事雙腿癱瘓之後,他的房間就不許任何人進來了,更別提是叫人打掃,管家一直都很擔心,現在喬寒能想通,他比誰都高興。
畢竟是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一點點傷害他都捨不得喬寒受。
喬寒點了下頭,說:“我自己來就可以。”
管家站在原地,看着喬寒自己轉動輪椅出了房門,連忙用手抹了把奪眶而出的眼淚,去叫人來打掃衛生了。
喬寒根據腦海中屬於原主人的記憶找到書房,推開門,一個坐在沙發上等待的女孩子立刻站了起來,她有些拘謹,並且不敢和他對視,一雙手放在身前絞着,緊張兮兮的樣子。
曾經的喬寒在看到這個女孩子的時候充滿厭惡,覺得她哪哪兒都討人厭,可現在的男鬼看到這個女孩子,卻只覺得美好。
在忘川河裡待久了,美好的東西一眼就看得出來。和滿身污穢瀕臨瘋狂的自己不一樣,這是乾乾淨淨的人,沒有任何黑暗,如同一朵嬌嫩的花。
“你好,我是喬寒。”
“喬先生,你、你好,我叫羅溪。”女孩對他鞠了一躬,擡起頭飛快地看了喬寒一眼又立刻低下去,小臉上是動人的紅暈:“我、我是今天來報道的護工,是來負責你的復健的。”
喬寒點了下頭:“我知道。”
“誒?”羅溪一愣。“你、你知道?”
“嗯。”喬寒轉到書桌前,“管家都跟我說了。”
“這樣啊。”羅溪有點忐忑。“我會努力的,請喬先生你一定要相信我。”
喬寒又嗯了一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女孩兒那麼幹淨,讓他想到了曾經的自己。雖然他記不大清楚了,但是他還記得自己深愛的人鄙夷地說自己不夠乾淨。
不夠乾淨。
什麼樣纔是乾淨呢?大概就像羅溪這樣純白如水,乾淨的像張白紙,一點墨跡都沒有染上吧。爲了喜歡的人一往無前,只求付出不要回報,這樣的美好……喬寒眯起眼睛,似乎還有些不能承受強烈的光線。書房的採光很好,所以他看得不大清楚,眼睛還有些難受,於是他抽了張面紙去擦眼,羅溪卻猶豫了幾秒,從包裡掏出一小瓶眼藥水,怯怯地說:“這個是我平時用的,喬先生你、你要不要試試看?”
喬寒看了她一眼,搖搖頭:“謝謝,不用了。”他只是太久沒有照射到這樣強烈的陽光,所以有些不適應,過一會兒就好了。
被拒絕羅溪也沒有不開心,她只是眨巴着漂亮的眼睛看着喬寒,喬寒的眼睛舒服些後纔有功夫去打量這女孩兒。
羅溪長得並不能算是美麗,但也是很清秀的女孩子,五官和諧,非常耐看,皮膚雪白,身形也很纖細,最重要的是她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意外的有眼緣。喬寒對她說:“咱們見了面就行了,從今天下午就開始復健吧,你住的地方管家已經給你準備好了。”
羅溪連忙點點頭:“好的。”
只是說完她就又忍不住偷偷看了喬寒一眼,發覺對方也在看自己時,小臉又是一紅,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喜歡的情感這麼強烈又明顯,誰會看不出來呢?喬寒在心中輕輕一嘆,對她說:“羅小姐,請問你能幫我個忙嗎?”
“好的,什麼忙?”
“幫我去告訴管家,讓他們現在就把訓練室收拾一下,下午我就要開始復健了。雖然不知道還能不能走路,但能站起來也是好的。”
“一定可以的!”羅溪脫口而出,發覺喬寒看着自己時,臉蛋微微一紅,又開始結巴起來:“
我、我的意思是……只要努力,都可以的。你的傷並不是特別嚴重,只要復健得當的話一定會好起來,雖然不能再做跟之前類似的劇烈運動,可是平時走路或是跑得慢一些的話是看不出來的,我都做好筆記了,一定會幫助到你的!“
她年輕善良的臉上滿是認真,喬寒看着,心便不自覺地軟了,“我知道了,那麼從現在開始就請你多多指教了。”坐在輪椅上不能鞠躬,他便輕輕頷首表示感謝,把個羅溪弄得又是臉一紅,趕緊鞠躬。
她走出房間後,喬寒才放鬆下來。
他伸出雙手,專注地盯着掌心的紋路,那樣的真實而美好,其實他想要大聲笑出來,在忘川河裡待了那麼久,他終於也有了實體,甚至還有了重新回到自己世界的機會。
只是——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書桌上有電腦,他先是把電腦打開,然後點開網頁,正準備輸入關鍵字搜索的時候,整個人一愣——他要搜索什麼?
剛纔那一瞬間,他好像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但現在卻忘記了。喬寒盯着搜索引擎出神,半晌,他鬆開了握着鼠標的手。
算了,想不起來就不想了,以後總會慢慢想起來。
喬寒又轉動輪椅離開了書房,那邊管家也過來了,說是已經帶羅小姐去了她的房間,爲了復健方便,她就住在喬寒臥室旁邊,管家跟喬寒說話時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他,或是不小心說錯了什麼又讓他難過,但喬寒並不在意,他能擁有實體就已經非常開心,再說這腿又不是好不了,所以他非常不能理解這具身體的原主人爲什麼那麼陰暗。人家小姑娘特意來給他復健,他先是冷言冷語把人諷刺一頓,又消極抵抗拒絕復健,怪不得一直到死也沒能站起來。
男鬼在附身這具身體的時候就接受了原主人的全部記憶。其實這是個很簡單的故事,喬寒在帶着女友攀巖的時候不小心出了事,他只顧着救女友,自己摔了下去,醒來後雙腿癱瘓,女友也因此離自己而去。他變得消極而悲觀,和從前的自己判若兩人,每天都過着渾渾噩噩的日子。
不僅搬到了安靜的郊外居住,甚至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自怨自艾,什麼都不想做,什麼也不想聽,沉浸在悲傷和自卑中無法自拔。
羅溪闖入他的世界的時候他對她充滿了厭惡和敵意,他覺得對方是來嘲笑自己的,所以對羅溪百般刁難,可羅溪什麼都沒說過,一直努力地想要幫助他。
後來喬寒終於被羅溪打動,經過幾個月不間斷的復健,他終於可以站起來了,甚至和羅溪之間曖昧叢生,羅溪喜歡他,這一點喬寒是知道的,可是自己對羅溪是什麼感情,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所以兩個人就這樣耗着。
直到有一天,他的前女友找上門,請求他借給她一筆錢,喬寒不願意借,並且將對方趕了出去,事後發了好大一頓脾氣,誰都勸不住。
再然後,沒過多久羅溪不小心把前女友送給喬寒的,由對方親手雕刻出的喬寒塑像給摔碎了,惹得喬寒勃然大怒,二話沒說將羅溪辭退,並且要她以後都不要再出現。
羅溪在別墅門口站了三天三夜,瓢潑大雨,打雷閃電,他不心疼,是管家送去了傘和食物,但羅溪並沒有用。就那麼站着。
她一直仰着頭,從她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見二樓喬寒臥室的窗戶。在這之前他們的關係已經很好了,他們甚至還交換過一個吻,她那麼喜歡這個男人,所以無論如何都捨不得放棄。尤其是在他還沒有完全好轉的時候,她怎麼能離開他?
所以她想,她得好好盯着,萬一他看她了卻被自己忽略該怎麼辦?她那麼那麼那麼喜歡喬寒,她甚至不曾奢望喬寒會下來找她,畢竟他的腿還沒好,陰天下雨便會隱隱作痛,只要他看她一眼就足夠。
那樣的話,她就有勇氣,也有理由說服自己繼續撐下去。
可整整三天三夜,二樓臥室的窗簾也沒有絲毫動靜。
最後那個夜裡,下着驚人的大雨,羅溪轉身離開,從此以後,音訊全無,生死不知。
她來勢洶洶,得知他受傷後飛奔而來,將快樂和陽光帶給了住在這個別墅裡的所有人,給喬寒以生的希望與幸福,那樣愛笑愛鬧的女孩子,離開他時卻那樣安靜。
從那以後喬寒再也沒見過羅溪,即使他用了餘生去尋找。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羅溪離開了Z國,去到了危險的戰區幫助那裡的孩子和婦女重建家園,做了一名無國界醫生,後來因爲保護一個孩子死於某恐怖組織手中,受了很多折磨。
羅溪沒有家人,所以喬寒親自去將她的屍體領了回來。當年的女孩子已經不再年輕,卻更加美麗而耀眼。
這成了他畢生的悔恨跟心病,所以他希望能讓羅溪幸福,即使給她幸福的人不是自己。
男鬼看着窗戶上映照出的自己,嘴角有着一抹極淺的笑容,他是不會愛上羅溪的,即使對方是個好女孩,喬寒的心願是讓羅溪幸福,那麼那個給羅溪幸福的人是不是他都無所謂。
下午的時候他在羅溪的幫助下試圖用柺杖讓自己站起來,只是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羅溪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喬寒卻不知道對方爲什麼會喜歡上自己,那個時候的他,一無是處,暴躁又自卑,還不肯放下可笑的驕傲,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卻不肯伸手去抓,於是一輩子孤零零一個人。
好不容易藉着柺杖站立,站了沒幾分鐘,沒有知覺的雙腿便開始搖搖欲墜,這種挫敗感讓喬寒體內的男鬼升起了好勝心,但羅溪卻過來阻止了他,說是不要時間太久,對身體沒有好處。
他乖乖又坐回了輪椅上,用毛巾擦汗。羅溪倒了杯水給他,考慮到他坐在輪椅上,自己站着說話不大禮貌,就蹲到了喬寒面前,雙手撐着下巴,笑嘻嘻道:“喬先生你已經很努力了,每天都復健一小時的話,對你的身體是很有幫助的。”說着像是想起了什麼。“啊對了,你的腿每天都要按摩,待會兒你洗完澡叫我哈。”
喬寒點點頭:“謝謝。”
剛纔還很認真很敬業看起來很靠譜的羅溪頓時小臉一紅,擺擺手說:“沒什麼沒什麼,都是我應該、應該做的。”
她又開始不敢看他了。
喬寒嘆了口氣,他看得出來這個女孩子喜歡自己,卻不知道爲什麼。這種喜歡最好能快些褪去,他是給不了羅溪幸福的,她應該另尋他人。
雖然他附在喬寒身體裡,但是要不了多久他就會離開,到那個時候,這具肉身自然也就死了,那個孩子不會給自己一輩子留在喬寒身體裡的機會,畢竟這樣的事情太珍貴。
可是要怎樣才能讓羅溪不喜歡喬寒?這可就難了,要知道喬寒那麼作那麼刁難她,她都對他癡心一片啊。
休息夠了,喬寒又聯繫了一會兒,纔回到臥室去洗澡。
本來他是進不去浴缸的,兩條腿完全沒有知覺的他,很多日常瑣事都需要在別人的幫助下才能完成,但男鬼卻不願意。他自己一個人就能完成,決不需要別人插手——讓司機把他抱進浴缸這種蠢事,他想想都覺得可怕。
羞恥又可笑。
但正因如此,他洗澡的時候比平時用了兩倍還多,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穿衣脫衣上頭,最麻煩的是穿襪子,等到一切搞定,喬寒已經滿身是汗。
他坐在牀上,按了內線,很快管家就送來了晚餐,這都是經過營養師精心搭配的,配合喬寒的復健流程,非常重要。
羅溪吃完晚飯後到了喬寒臥室,準備給他按摩。其實身爲復健師她是不需要爲病人做到這一步的,但眼前這是自己喜歡的人,無論如何她也不放心別人來做。
但這兩條腿早就失去了知覺,她按得再賣力喬寒也沒什麼知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雙腿以後會怎麼樣,羅溪說的那都是好聽話,男鬼很清楚,在羅溪離開後,喬寒一直很努力在復健,想要憑藉自己的雙腿找到她,但可惜的是他一輩子也沒能站起來。
復健的再好,也頂多是能用柺杖走幾步,想像常人那樣站起來走路,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即使如此,對於羅溪安慰自己的話,喬寒也沒有表示不信,反而含着微笑點頭,表示自己都聽進去了。
羅溪一邊給他按摩着穴道一邊說:“學長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呢。”
“什麼?”喬寒問。“學長?“
她這才察覺到自己說漏嘴了,頓時尷尬道:“沒、沒什麼……”
“我們認識嗎?”喬寒問,心裡卻迅速翻找着記憶,確信在原主人的記憶裡是絕對沒有羅溪的。
羅溪搖搖頭說:“我認識你,你不認識我。”她擡起頭看了喬寒一眼,心疼這個男人瘦到這個地步,而後道:“我是認識學長你之後,才決定要考那所大學的。”說到這裡她有些不好意思。“嗯……我上初中的時候,學長幫過我一次呢。”
她有些期待地看着他,幾秒鐘後就垂頭喪氣起來:“果然是不記得了啊……”不過她沒有氣餒,很快讓自己振作:“學長那時候好帥呀,把欺負我的人都打跑了。”
她是單親家庭,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媽媽一個人辛辛苦苦把她拉拔大,那個時候學校裡的男同學都愛欺負個子小又內向的她,嘲笑她沒爸爸,放學後經常會被人攔住欺負。爲了不讓媽媽擔心,羅溪從來都不說。
那次實在是被欺負狠了,那些男生不僅嘲笑她,還試圖脫她的裙子,羅溪害怕地哭起來,他們卻在哈哈大笑。就在那個時候,喬寒經過,那時候他已經是大學生了,擋在她面前,一羣初中生哪裡是他的對手,嚇得夾着尾巴四處逃竄。
喬寒把欺負她的人趕走後,還摸了摸她的頭,問清楚她家在哪裡,把她送回家,還告訴她要多笑一笑。
但是他把手提袋忘在了她家,裡頭有幾本嶄新的參考書,還寫着他的班級和名字。
羅溪看了一眼,就再也沒忘記過。她因爲這個男人變成一個熱愛生活努力向上的人,所以在聽到他出事後,第一時間就想來照顧他。
“……原來如此。”喬寒喃喃道。原主人從未問過,羅溪也就沒提,原來兩人之間還有這樣的羈絆,怪不得他找不到記憶,因爲對方根本就沒把這件事跟羅溪聯繫在一起!
那會兒他幫助的小女孩兒膽子小又愛哭,任人欺負一句話都不說就知道掉眼淚,所以喬寒纔要她勇敢一點多多笑一笑,而現在的羅溪開朗陽光,說來也是諷刺,當年樂觀的自己如今變得陰沉,愛哭的小女孩卻變得愛笑愛鬧。
羅溪輕輕按着他腿上的穴道,促進血管流動活絡筋骨:“我不知道該叫你什麼,就只好叫你學長了。”那天他的笑容和揉着自己腦袋的手是那樣溫暖,羅溪再也沒忘記過。而現在雖然學長出了點事,但他仍然是那個善良又對人好的學長呀。
她對喬寒露出有點害羞的笑容,而在喬寒腦海中,也逐漸將她和當年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融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