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碗湯(三)
可是這個孩子身上, 遍佈着極其可怕的傷痕。饒是清歡見多識廣,也不曾在一個這麼點大的孩子身上, 見到這麼多的傷。
她的動作不覺放輕了,雖然將展律摁在岸邊,但也僅僅是不讓他動而已。“乖。”
展律先是沒有動, 然後瘋狂掙扎起來。對他來說,這種被摁倒的事情實在是發生過太多次了,每次換來的都是巨大的傷害, 可無論怎樣受過傷, 他也從不屈服,仍然要掙扎, 掙扎到死爲止。
清歡被他弄的滿身大汗, 這小孩子看着小小一隻似乎沒什麼本事,可力氣大的驚人,而且不要命,不管不顧的掙扎, 她又怕傷到他,最後只好把他定住, 除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之外, 身體的任何部位都動彈不得, 展律纔算是老實下來。
清歡看着他充滿仇恨與冰冷的眼睛,先是嘆了口氣,然後摸摸他的頭——髒兮兮的腦袋,頭髮一束一束的不知道多久沒洗了, 可她沒有嫌棄,反而目光溫柔:“不是說了帶你去吃好吃的,還幫你教訓欺負你的人,不要再動了,我又不會打你。”
嘴上這麼說着,手上已經開始幫他洗澡了。小傢伙身上的污垢能刮下一大層,清歡沒有潔癖都被噁心到了。可就是這樣,傷痕也難以掩蓋。他在天道宗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啊,明明是個好端端的孩子,何必如此對他。
她大概用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纔將展律洗乾淨,累的手都要斷了,不過沒有乾淨的衣服穿,她便脫下自己的外袍給他披上,然後在腰間鬆鬆的挽了個結,展律瞪着惶恐的眼睛望着身上的白袍,清歡看他眼神不對才明白過來:“沒關係的,這衣服是我隨手拿來的,你穿着也沒人敢說你什麼。”
說着又摸了摸小獸的頭,展律的鞋子破的不行,其中一隻鞋底都掉了,實在是沒眼看,清歡直接將他抱了起來,他身形瘦小營養不良又吃不飽飯,因此沒什麼重量。怕他掙扎,清歡一直沒有讓他自由。
展律身上散發着牛奶沐浴乳的香味,總算是有點小孩子的感覺了。清歡抱着他偷溜進了天道宗的廚房,此時已經過了晚膳時間,三等弟子也都去做晚課了,偌大的廚房裡空無一人。清歡四處看了看,將展律放在一處乾淨的沒怎麼使用過的竈臺上,又找了些新鮮食材,過來問他:“你想吃什麼?”
不會說話也不能動的小獸把視線放在不遠處的牛肉上。
他們都說他是野獸,是畜生,所以不給他吃肉,說他會因爲吃肉衍生出獸性——可是展律不明白,他不是畜生嗎?畜生爲什麼不能吃肉?肉好吃啊,他曾經偷吃過一塊生肉,那絕妙的滋味讓他記憶猶新,可惜從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機會吃到了,除了被當作餿水倒掉的殘羹冷炙,他連吃一碗乾淨的飯都沒有。
就因爲他是狼鬼與人的產物,一個怪物。
清歡看到了他渴望的眼神,心中有着說不出的難受。她走過來摸了摸展律的頭:“我給你解開,你坐在這裡,等我把飯做好來吃,但是不許逃走,可不可以?”
逃走?他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清歡只是問他,並沒有一定要答案,當下便放他自由,並且用油紙包了個雞腿給他。展律的眼睛放出綠光,豎瞳顯得十分激動,抱住就啃起來,清歡哭笑不得的看着他,這小笨蛋,餓到這種地步,連油紙都吃了。她趕緊伸手去拿,可展律卻以爲她要搶自己的食物,一手將雞腿藏入懷中,另一手抓住清歡的手腕張嘴就是一口。
她沒有預料到,因此被咬個正着,但卻沒有感到什麼疼痛,即使展律的犬齒已經深深陷入她的皮肉之中。清歡嘆了口氣,知道想得到這小獸一般的孩子的信任是很難的,所以並未生氣,只是溫柔而包容的看着他。
在展律迄今爲止七歲的人生了,從來沒有人對他釋放過善意。他的父親是狼鬼,母親是修士,他們都在很早很早的時候死掉了,從他有意識開始,得到的都是排斥、厭惡、疏離、凌虐。
也因此他對這個世界充滿恨意。
可是當有一個人對他好而沒有任何目的的時候,他也會迅速的想要抓住這份難得的溫暖不肯放開。
他咬着清歡的手腕盯着她,心裡只有一個感覺:這個人的血,好甜好甜。
他想繼續喝。
但如果他真的繼續喝的話,這個人會死的吧?就像是那些被他抓住喝了血的山雞兔子,都會死,溫暖的身體會逐漸冰冷僵硬。可是山雞兔子不會抱他也不會輕聲細語的跟他講話,更不會給他東西吃。
慢慢地,展律鬆開了嘴,清歡彎下腰來對他說:“我是想幫你把油紙拿下來,那個東西不能吃,會拉肚子的。”她指了指展律另一隻手的雞腿,也沒有問他要,而是又拿起一張油紙,告訴他要將油紙取下丟掉。
其實一開始給他油紙包住是想讓他不至於吃的太髒,這樣衣服能保持乾淨,但現在看來,就算弄髒又有什麼呢,髒了可以再洗不是嗎。
展律學着她的樣子把油紙抽出來,先是放到嘴裡咬了兩口嚼嚼——方纔太餓了直接吃根本沒注意到油紙什麼味道。發覺不好吃而且有種怪味後,他乖乖將油紙遞了出去。
清歡失笑,又給了他一隻雞腿。就見小獸眼睛一亮,豎瞳慢慢放大變圓——清歡才知道他方纔一直都處於警戒狀態,因爲有了食物才變得柔和了些,眼珠和普通人比起來只是更大更黑更圓,其他倒也看不出來有什麼區別。
她迅速下了一碗麪,這裡的食材都是最好的,做出來的食物自然也更加美味。面裡放了很多肉絲,打了幾顆蛋,端給展律的時候他已經吃完了雞腿,不顧面還燙抱着就吃,似乎一會兒就有人來打落他的碗,可是太燙了,他不捨得吐出來,慌忙嚥下去後伸出小舌頭只吐氣,可愛死了。
清歡她……很喜歡這些小小軟軟的生物,看奈何橋上的幾個就知道,軟萌可愛的小東西對她而言有着極強的吸引力。因此她手掌一轉,變出一罐汽水來。打開易拉罐的聲音讓展律十分害怕,他被刺激的抖了一下,清歡才發現他在極度緊張的時候耳朵還會變成毛茸茸的豎在兩邊,只是剛纔洗澡的時候太艱難被她忽略了,怪不得……她說怎麼覺得有哪裡怪怪的。
毛茸茸的耳朵是黑色的,與頭髮渾然一體,可是顫顫巍巍抖動的樣子着實可愛極了,雖然瘦了點傷多了點,仍然不失長得好看,這就夠了啊,至少對清歡來說,讓她對他更溫柔是夠了。
忍住伸手去揉小耳朵的衝動,她將汽水倒進碗裡遞給展律。展律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覺得眼前的少女不會害自己,就試探着、就這着清歡的手伸出粉色的小舌頭輕輕舔了一口。最開始被刺激的收回來,可是捲到嘴裡發覺又意外的好喝。他飛快地看了清歡一眼,用兩隻小肉墊捧住碗,咕嘟咕嘟的喝了半碗才停下來。
清歡越看他越喜歡,就告訴他:“面要慢點吃,否則會很燙,舌頭會痛知道嗎?”
展律猶豫了下才點頭,眼神朝她被咬的手腕看。清歡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輕笑道:“你咬了我,日後可都得聽我的話,否則我是會生氣的。”
展律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聽話,他只是勉強能聽懂他人的話,連說逗不會說,於是沒有迴應清歡,繼續吃麪去了。
四盤菜一大鍋面,這麼大點的孩子全吃光了,肚子撐的高高的,清歡看他是怕日後沒得吃所以拼命的吃,因此就給他揉了揉肚子,決定把剩下的食材全都打包帶走,畢竟養孩子需要本錢,她現在可是身無分文。
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隱隱還有對話傳來:“……唉,今天的晚課也做太久了,餓死了,我得吃點東西才行。”
“真羨慕那些三等弟子,這會兒只要四處打掃就行,根本不需要這麼辛苦修行。”
“呸,我看你就是嘴上這麼說,真讓你當三等弟子你願意嗎?”
……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來,展律卻白了臉,他知道被發現偷吃是什麼樣的待遇,尤其是他身上還穿着一等弟子才能穿的白袍!
就在他慌亂的想要鑽進爐竈裡藏起來的時候,清歡將他抱住,足尖一點,輕輕鬆鬆就躲到了房樑上,伸出手,手心赫然躺着一塊牛奶糖。
她慢悠悠地剝開糖紙塞進小獸嘴裡,小傢伙本來還緊張的要命,甜蜜的滋味一入口,瞬間就變了表情,眼睛水汪汪的,豎瞳消失不見,圓溜溜的黑眼珠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