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夏樵

張碧靈也是一臉驚疑不定:“這……”

“這還是小夏嗎?”她看向周煦輕聲問道。

“你問我我問誰?”周煦懵得差點沒反應過來, 怔愣兩秒才“噢”了一聲,老老實實讓出主位給卜寧。

其實卜寧也有些遲疑。

他盯着夏樵的背影尤其是肩那塊看了很久,輕蹙起眉。

“怎麼了老祖?”張碧靈看見他的表情變化, 忍不住問:“發現什麼問題了嗎?”

卜寧回過神, 搖了一下頭, “無事, 只是覺得有幾分熟悉……”

但他又一時間說不清楚這種熟悉感來自於哪裡。

等走到牀榻近處卜寧才忽然想起來, 這個背影有點像聞時,像十五六歲時候的聞時。

而就這幾步的時間裡,夏樵的背影身形似乎又有了變化, 更高了一些,跟聞時也更像了幾分。

先前在包藏了整個鬆雲山的那個籠裡, 卜寧是封山大陣的陣主, 陣裡的一切他都有所知悉, 所以感知到了聞時恢復的一部分記憶。

他知道夏樵是聞時的傀,在生剝靈相落地成籠之前放出來, 代替自己走出封印之地,就爲了讓塵不到放心。

卜寧之前其實有過疑惑,因爲他所見到的夏樵單薄瘦弱,跟聞時天差地別,實在找不到幾處相似的地方, 怎麼可能騙過塵不到?

現在他明白了。

那個瘦瘦小小不堪一擊的夏樵也許並不是本相, 現在這個纔是。

這樣的背影, 纔有可能在當初血海蜿蜒的封印陣裡以假亂真。

這確實是夏樵, 他在變回以前。

只是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又夢見了什麼, 居然讓人分寸不得靠近。

卜寧還沒碰到他,就被他渾身外張的芒刃劃破了手。殷紅的血立刻滲出來。張碧靈在旁邊低呼了一聲:“小心!”

這次卜寧沒再側身讓開, 而是逆着鋒芒,一隻手抵住夏樵的後心,另一隻手在他額前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俯身低語:“夏樵,這是鬆雲山。”

這句話彷彿順着手掌直接傳抵到了心臟,就見夏樵周身一震,捂着頭的手指繃得極緊,青筋暴露。

下一瞬,他睜開了眼睛。

“你在鬆雲山,這裡無人能犯。”卜寧又說了一句。

他不像周煦說話常常扯着嗓門,他語調很低,語速也不快,帶着幾分文雅,在這種時候最能安撫人心。

夏樵一把攥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能把周煦這副骨頭折斷。

卜寧倒是能忍,周煦頂不住了,冒頭叫道:“哎艹,你輕點,我這他媽是肉做的——”

說話間,夏樵已經翻身起來了。

他額前鬢角全是冷汗,頭髮凌亂,半遮着眼,看向衆人的目光是散的。彷彿有太多東西涌進腦中,以至於他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是夢是醒。

那一刻,他給人的感覺有些陌生。

周煦的痛呼卡在半路,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遲疑不決地叫了一聲:“……夏樵?你……還是夏樵嗎?還認得人嗎?”

見夏樵遲遲不吭聲,周煦有點慌了,空餘的那隻手點着自己的胸口:“我,周煦!剛剛跟你說話的是卜寧,還有我媽——”

他回指了一下張碧靈,又想起什麼般補充道:“哦對,還有你哥呢!你哥聞時,就在山頂的房間裡,但是還沒醒。”

不知道是因爲周煦粗嘎嘎的公鴨嗓太好認,還是因爲聽到了聞時的名字,夏樵終於慢慢鬆了手。

他盤腿坐在榻上,弓身將臉埋進了手掌裡,像是在緩和消化着所有東西。

周煦離得近,看見他臉側微動,嘴脣很輕地開闔着。似乎在重複念着每個人的名字——

聞時、周煦、卜寧……

周煦悄悄鬆了口氣——還行,起碼還沒混亂到誰都不認。

他正想再聽清楚一點,忽然聽見夏樵出了聲:“我……爺爺呢?”

周煦一愣。

這聲問話很低,沙啞得猶如呢喃自語,帶着一股茫然感,是最爲夏樵的語氣。但周煦卻不敢接了。

他轉頭跟張碧靈對視了一眼,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屋裡一片靜默,良久之後,夏樵悶在手掌裡自顧自接了一句:“哦……”

爺爺不在了。

他就像在三天三夜的昏睡裡,把這一千年的路囫圇重走了一遍,直到說出這兩句話,才終於走到了頭。

“小夏……”張碧靈面露擔憂地走過來。

周煦手腕帶着被他攥出來的青痕,遲疑兩秒還是拍了拍他的肩:“夏樵你……你還行麼?”

夏樵用力搓了搓臉,終於垂下手。

他沒擡頭,但周煦看到他鼻尖是紅的,想必眼睛也好不到哪裡去。

這些細節裡都是熟悉的影子,是他們一貫認知裡的夏樵。周煦總算放鬆下來,他剛想說“你剛纔可嚇死我們了”,就見夏樵身體又是一繃,擡頭問道:“我……我哥在哪?”

他在說“我哥”的時候有一瞬間的遲疑,似乎忽然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更好,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最熟悉的叫法。

“你傻啦?”周煦被搞出了條件反射,一看他直起身體就握着手腕後退半步,生怕他又六親不認,“剛剛還跟你說了,你哥在山頂的房間裡,還沒醒呢。”

夏樵皺了眉,表情有些遲疑。

還是張碧靈看出了他的意圖:“你是有事要找他麼?”

卜寧終於在這個間隙裡問了一句:“你可是想起什麼來了?”

有些事情當局者迷。聞時靈相太碎,也許自己都回憶不全當初放出這個傀究竟是要幹什麼,只記得是要騙過塵不到。

但卜寧畢竟跟聞時一塊兒長大,對於這個師弟的行事作風再瞭解不過。

在他看來,封印大陣下的聞時就算意識再模糊,放出去的傀也不會是一張白紙,什麼都不會。

一定是後來發生了什麼。

果然,就見夏樵愣了一會兒,垂了眸:“……我是我哥放出來引路的。”

“引路?去哪的路?”

夏樵定定看着自己的手:“去封印大陣的路……”

每一個傀都知道自己爲什麼會來到這世上。他們跟傀師靈神相通,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要幹什麼,甚至比傀師本人還要清楚。

對傀師而言是一閃而過的潛意識,對他們來說卻是存在的緣由。

夏樵背朝着塵不到和聞時,從封印大陣裡走出去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終有一天自己是要回來的——

身後的一切將被困縛於樊籠,塵封藏匿。那個生剝下靈相的人亦不知自己會活着還是死去。

所以他留下了夏樵。

即便他遺忘了、不在了,肉身歸於塵土,也依然有一個生靈替他記得,這世間還有一個籠,籠裡有他想挽留的人。

如果有一天,有人能讓籠裡的人從泥沼中解脫、重歸自由,還有夏樵能給他引路。

也只有夏樵知道那條回去的路。

“那你怎麼會變成後來那樣?”張碧靈聽了夏樵那些話,疑問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小呢。”

其實不止是年紀小,張碧靈說得委婉而已。

那時候的夏樵又小又怕生,放在人羣中簡直毫不起眼。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孩子什麼都學不會,就像一張畫不上顏料的紙,空白一片。

誰能將這樣的人和聞時老祖的傀聯繫在一起呢?

夏樵沉默了一會兒,說:“因爲有很多人盯着我。”

聞時的傀當然不可能是白紙,最初的夏樵其實會很多東西,強於很多人。但他畢竟是傀,而且是“無主”的傀。

從聞時剝下靈相的那一刻起,跟夏樵靈神相通的就從傀師本人變成了那個籠。

換言之,他跟聞時之間的牽連就此斷了。

那時候的聞時不會預料到後來的種種,他把夏樵放出陣的時候,是想讓這個傀回鬆雲山。

可是後來鬆雲山也沒了。

所以夏樵來到這世上就是孤零零的。

這樣的傀再強也有一個弱點——一旦被居心叵測的人抓到可乘之機,是可以讓傀易主的。

那個封印之地對很多人來說既令人恐懼又有着無限誘惑力,畢竟那裡有着塵不到的半仙之軀。

這一千年裡,有太多人想找到那裡了。

那些人也許並不知道夏樵是引路者,但他們依然想要掌控他。畢竟,他是唯一一個從封印大陣裡走出來的活物。

“有人抓你麼?”周煦忍不住開口。

“嗯。”

“有人……”周煦還想問,但又問不下去了。

他雖然會的東西有限,但聽過太多真真假假的故事。他知道,如果有人想從一個傀身上得到些什麼,一定會無所不用其極。畢竟在大多數人眼裡,哪怕傀再像活人,也並不是真的人。

他忽然明白,爲什麼昏睡中的夏樵會對所有靠近的人發出攻擊。但他又不太想明白,一個人究竟遭遇過多少事,纔會形成這樣的本能。

屋裡陡然沉寂下來。

可能是周煦和張碧靈的表情太重了,夏樵擡頭看了他們一眼,又開口道:“……其實也沒有很久。”

“啊?”周煦沒反應過來。

夏樵:“我是說……那種日子其實也沒有很久。”

他停頓了一下,省去了那些在夢魘中纏繞他的東西,說:“我後來有點承受不了了,怕一旦易主,會在操控下說些不該說的,或者帶不該帶的人去封印陣,就……就給自己動了點手腳。”

周煦愣愣地看着他:“你這叫動了點手腳?”

他在“點”字上加了重音。

但凡見過夏樵“白紙”模樣的人都知道,他這不是動了點手腳,他是直接把自己廢了。

就連卜寧都禁不住開了口:“你可真是……”

可真是我那師弟的傀。

哪怕最初就斷了牽連,有些東西依然一脈相承。他這手法,跟自剝靈相的聞時如出一轍。

一個爲了救人,一個爲了不害人。

“那後來你都躲過去了麼?”周煦問。

“躲過去了。”夏樵說。

他不僅把自己變成了一片空白,還改換了模樣。在極長的一段時間裡,他一直是一個孩子的模樣,混跡於不知名的街巷市井。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麼人了,不知道自己來自哪裡,又要去往何處,只是本能地躲避着各種生人。

他對氣味很敏感,對地方很敏感,對人也很敏感,彷彿天生有靈。他把自己禁錮在一個毫不起眼的軀殼裡,直到某一天在街巷裡遇到沈橋。

那個老人曾經對他說“我跟你有緣,想看你長大”。

他後來又問:“爲什麼有緣?”

老人說:“我見到你的那天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是一隻從林子裡飛散出來的青鳥,在山裡轉了很久很久,要找家裡人。”

他問:“然後呢?”

老人說:“然後就找到了你。”

他不知道爲什麼自己躲着所有人,唯獨不怕沈橋。但從那天起,他有家了。有人想看他長大,於是他開始試着長大,將自己一點一點地從那個軀殼中放出來。

沈橋養大了他,但他始終沒有變回最初的樣子。

直到現在……

周煦問他:“那你爲什麼又突然變回去了?”

夏樵想了想說:“我聞到了封印地的味道。”

“啊???”周煦愣了一下,四下看了一圈,“這裡?這不是鬆雲山嗎?”

“……”夏樵噎了一下,說:“不是這裡,之前聞到的,那之後就一直不太舒服。進了籠也昏昏沉沉的。”

“之前?”周煦咕噥了幾句,猛地擡頭道:“不會是在張家本宅聞到的吧?”

夏樵默認了。

周煦瞪大了眼睛。

他有想過張家老祖宗必然是覬覦封印地的人之一,但他沒想到那渣渣居然把家安在了這種地方。

是生怕別人搶,還是生怕自己不遭報應?

“本家?!居然就在本家老宅。我靠,本家那麼多人來來去去,就沒有人撞見過什麼?”

“都說了,只有小夏能找到路。”張碧靈懟了兒子一句。

“那至少有路在啊。”周煦說着又有些遲疑,問夏樵:“是路吧?我理解的那種路?”

夏樵搖頭:“是隻有我能找到,也只有我能帶人靠近的意思。”

畢竟他跟那個籠靈神相通。

瞭解到始末,屋裡又安靜下來。夏樵將將恢復,腦中的東西還有些凌亂,就在他打理思緒的時候,有人忽然開了口。

說話的人是周煦,語氣卻是卜寧,張口便是:“我有個不情之請。”

夏樵嚇一跳。

就算他是聞時的傀,也恢復了八九分。面前這位也是聞時的師兄,不論按哪種輩分算,他都犯不着這麼說話。

但他總是斯文有禮,哪怕對着傀。

夏樵:“啊?”

卜寧面有憂色,沉吟片刻說:“能找到封印地之事,暫且別讓師弟知曉。”

夏樵一愣:“爲什麼?”

“我怕他一旦知道,就顧不得自己狀況了。”卜寧說,“容我再想些辦法。”

那一刻,山風嗚嗚咽咽地穿過竹窗。屋裡的人各有打算,有一無一地說着話。沒人察覺到屋外牆邊的影子裡靠着一個人——

聞時垂眸站着,手裡是那根再也丟不掉的松枝,還有纏繞在指根沾了血的傀線。

***

於是這天凌晨,夏樵起身調了一回桌上的燈,再擡頭就發現門邊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人。

他驚叫都要出喉了,就被他哥用傀線封了聲。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會在解封后追問一句:“哥你這是幹嘛?”

但今天不同。

不用問他也知道聞時爲什麼會站在這裡。

或者說,從最初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終會有這樣一天。爲了一天,他在世間徘徊了一千年。

聞時收回傀線的時候,夏樵說:“哥……卜寧老祖不讓你現在去,他說要再想穩妥一點的辦法。”

“我聽見了。”聞時把傀線纏回指根,用最冷靜的聲音說:“但我等不起。”

老天往他心口捅了一刀,他帶着那把刀等了一千年。

然後刀被拔了出來,可是血還沒淌乾淨,就又捅了回去。

這次,他一天也等不起。

夏樵看着他,說:“好,那我帶你去。”

但他們沒有直接下山。

下山前,聞時繞去了一個地方——那是卜寧擺在山坳間的養靈陣,原本清心湖所在之處。現在陣裡養着鍾思和莊冶殘破不堪的靈神。

陣間沒有水,卻滿是白霧,像隆冬天裡呵出的氣。在那片乾淨的白色裡,隱約可以看到兩抹影子。

聞時站在莊冶常站的那塊平臺上,下意識轉頭朝高處的石塊看了一眼,只是那後面再也不會閃出人來,撣着灰嘲笑他們又被耍了一着。

夏樵跟着站在山道上,以爲聞時會說點什麼。可他只是站了很久,最後纔對陣裡的人說了一句:“我先走了。”

“……要是卜寧生氣,你們早點醒了去哄。”說話間他已經轉了身,沿着山道下去了。

夏樵忽然聽出了幾分告別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匆忙追上去。

他跟着聞時下了鬆雲山,開了陣門,落在張家本宅地界裡。早已傾頹的宅院跟山林一樣帶着寒涼氣,淡藍色的煙霧裡有雨水的潮味。

但對夏樵來說最重的不是這些,而是封印大陣裡草木枯焦混合着血的味道。

他嗅着那股味道,帶着聞時跨過倒塌斷裂的石樑,穿過河塘和溼漉漉的林地,一點一點靠近那個地方。

在感覺籠門近在咫尺的時候,夏樵腳步停了一瞬,轉頭問聞時:“哥,你是什麼打算?”

聞時說:“如果籠解了,我跟他一起出來。”

夏樵:“要是解不了呢?”

解不了……

聞時看着面前的一片虛空,忽然想起千年之前塵不到倚着白梅樹笑看着他,千年之後謝問站在沈家別墅門前的枯樹邊同樣笑着看向他……

他靜默良久,答道:“那就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