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琞低着頭, 不知道在想什麼。
熙華的聲音壓抑而顫抖:“師兄,師兄,再給我一次機會。你以前也說過, ‘如果每轉世一次都要揹負着曾經的錯誤繼續前行, 我猜整個星際裡也找不出幾個沒有做錯事情的人。’”
這句話是兩人在翡翠星發現了那些被切除記憶的流放犯人時, 風星河告訴穆珈藍的。
熙華把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彷彿有了這句話, 他手裡就握着赦免罪孽的免死金牌。
蘇琞輕嘆了口氣:“就那麼喜歡我麼?”
熙華閉了閉眼:“真的很喜歡啊,師兄。”
所以纔會違拗你的意願做出那麼多的錯事,我不能忍受失去你一秒, 哪怕是自己臆想裡也不行。
所以我纔會仗着你的寬容,肆無忌憚地去試探你的底線, 一次又一次。
無論是故意摘了九品金蓮做荷花酥還是砸壞了小師妹的靈偶, 又或者暴露自己魔修的身份, 我都是想證明給自己,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事, 師兄都會原諒我。
師兄對我和對旁人是不同的。
師兄,或許也對我有過那麼一點點喜歡,只是隱藏得太好了,我才找不到。
蘇琞沒有開口,熙華便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
然後他問了那個他曾經問過無數遍的問題:“師兄, 你喜歡我嗎?”
他不敢提愛, 那個字太沉重。只要蘇琞有一點點的喜歡他, 他便再無所求了。
“母后沒了。”蘇琞答非所問。
熙華的眼神一暗, 師兄大概永遠也不會給他這個回答了。但聽到蘇琞的話, 他還是安慰他:“這是皇后的心願。”
“她這一生都在追求真愛。”蘇琞覺得,其實活了幾十年的皇后更像是一個沉溺於童話裡的愛情故事不願清醒的小女孩, 她天真的以爲童話裡的愛情會真實存在。
但是真實的世界裡,哪兒有那麼多美好呢?
“皇后陛下她,只是不願意跟命運妥協罷了。”熙華對於昭鳶皇后不願過多評價。
“我知道。”蘇琞微微擡眸看着熙華,“所以我妥協了。”
他這句話太突然,以至於熙華愣了許久才傻乎乎的看着蘇琞,聲音喑啞得他自己都覺得陌生:“師兄你說什麼?”
“你覺得,我不喜歡你,會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你那些拙劣的小花招麼?”
“我不喜歡你,會願意爲你放棄逐月宗流浪天下嗎?”
“我不喜歡你,你當真能囚禁我數百年之久嗎?”
“我不喜歡你,會允許你在我體內留下你的心頭血嗎?”
“......”
蘇琞說出的每一個字,就像一個驚雷,炸得熙華暈頭轉向,向來智多近妖的前魔尊只會傻乎乎地看着他面前的師兄,訥訥開口。
“可是,師兄是正道,而我是魔尊.......”
“你成爲魔尊以後約束魔宗,魔族過得比正派修士還清心寡慾,豈非功德一件?”蘇琞神色淡然。
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
熙華得到了蘇琞的回答,胸腔裡的心臟都歡喜得脹滿了,似乎下一秒就要跳出喉嚨。然而他又有些委屈:“那,那師兄既然喜歡我,爲什麼不肯告訴我?”
他可是追問了整整兩百多年!
蘇琞瞟了他一眼:“你性子急躁,最開始我以爲你的喜歡不過是小孩子心性,過些時日淡下去便沒事了。”
誰知道他越是冷靜,這死小孩越是步步緊逼。
“後來呢?”熙華又追問。
後來,熙華的舉動在蘇琞的眼中更像是一個得不到糖吃就開始作死的小孩,他覺得熙華還是不明白何爲情何爲愛,更不肯輕易吐口。
他怕,自己只是熙華求而不得的執念,一旦被他得到便可以捨棄。
他不敢輕易嘗試。
蘇琞輕聲道:“我不想落得和父母相同的下場。”
“師兄的父母......”熙華微微一怔。
自他認識蘇琞以來,蘇琞都是孤單的一個人,就連他的師父也飛昇天界了,能夠與他稍微親近一些的也就是逐月宗的幾位長老和掌門了。
在他的意識裡,蘇琞一直都沒有親人。
曾經他還曾卑劣地動過抓起蘇琞的親人來威脅他的念頭,但是查來查去都無法查出蘇琞有任何親人,此事便罷。
他也算是少做了一樁孽事。
然而如今聽蘇琞忽然提起,或許內中還有隱情。
蘇琞在附近的石塊上坐下,布丁立刻跳到了他的膝蓋上,用臉頰蹭了蹭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慰他。
蘇琞輕輕地揉了揉布丁的腦袋,曾經無論如何也過不去的坎兒如今看來,也不足一笑。
逐月宗,乃是雲澤界的第一大門派。
蘇琞的父母均是門派內的核心弟子,雙方青梅竹馬長大,成年後便在宗派長老的主持下完成大婚。
兩人都是難得一見的修仙天才,且容貌昳麗,可以說是龍章鳳姿,天作之合。
新婚燕爾時,兩人的確是渡過了一段溫馨無比的日子。隨後蘇琞的母親懷孕生下他以後,元氣大傷,修爲也退步許多。
他的父親爲了給妻子提升修爲,便獨自去闖大陸上流傳中的洞天福地,希望能夠得到天材地寶帶回去送給妻子。
大多數的秘境早已經被修道者探尋了千百次,蘇琞父親雖然屢遇險境,但是都能憑藉着他的強大修爲化險爲夷,但是卻始終沒有什麼收穫。
直到他闖入死亡沼澤,被沼澤內的劇毒蛇咬了一口。據說那蛇的毒液可以在一個時辰之內將化神期一下的修士化爲一攤血水。
然後,他的父親被結伴同闖秘境的一名女修所救。
女修情急之下選擇雙修解毒,自己修爲折損大半不說,又因爲女修所在的門派全是女子,且不允許門下女弟子接觸男人,宗門得知此事也將她趕出門派。
他的父親一面覺得於妻子有愧,一面又不忍於他有救命之恩的女修淪落下界。
蘇琞的母親自幼便是天之嬌女,面對丈夫的背叛,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她都覺得難以釋懷。唯一能讓她釋放情緒的便是身邊年幼且不知反抗的幼子。
蘇琞說到這裡的時候,熙華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他跪坐在蘇琞身邊的地面,雙手抱住他的腿,無比難過地開口:“師兄。”
熙華原本以爲自己被魔尊當做蠱蟲來培養的經歷已經足夠悲慘,但是聽到蘇琞輕描淡寫地說他曾經被自己的親生母親當做發泄的對象時,心底抽疼得厲害。
師兄那麼溫柔的一個人,他怎麼也想不到曾經也遭受過那麼不堪的一切。
蘇琞淡淡道:“倒也沒有什麼。”
的確沒什麼,那時候他還太小,那段昏暗無光的記憶他也不大記得清楚了。
他的父親似乎猛然發現自己的溫柔妻子實則是一個不擇手段的狠辣女人,連自己的兒子都能虐待。而那名女修卻善良溫柔,甚至還勸說他回到自己妻子身邊。
他覺得自己的真愛或許就是那位溫柔的仙子。
後來的故事就很簡單了,蘇琞的母親帶着他找到了那對新的神仙眷侶,用紅蓮業火點燃了三個人。
或許是她忽然發現她其實是個母親,所以她沒有把自己的兒子也點燃。
當逐月宗的門人趕到時,看到的就是地上不分彼此的一堆黑灰,以及木然站在不遠處的蘇琞。
熙華覺得喉嚨裡像是有什麼東西梗住了,他頓了許久才低聲問道:“師兄是怕我會和你父親一樣移情別戀?”
蘇琞苦笑一聲。
他只是怕自己會像母親一樣,用生命去燃燒自己的憤恨和不甘。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蘇琞都是那位風光霽月不染紅塵的劍聖弟子,修仙天才。
沒有任何知道,他其實也會害怕。
那團將三個人的生命和靈魂都燃燒殆盡的火焰,一直糾纏着他,未曾遠離。
但是昭鳶皇后卻告訴他,不應該害怕鮮花的凋謝而拒絕欣賞它盛開時的嬌媚,不應該害怕未來的分別而拒絕相遇的開始。
時間永遠都是向前走的,他不應該一直把自己困在過去。
“師兄你忘了?”熙華牽起蘇琞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頰,“你是生,我是死,除非到了宇宙的盡頭,我們都不會分開的。”
蘇琞的手指微微一動,撫過熙華俊美深邃的眉眼。
這束炙熱的目光追隨了他幾百年,卻依舊不曾改變。
或許,是他着相了。
“師兄。”熙華像是一個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忽然獲得了赦免,簡直高興得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了,便只能抓住蘇琞的手,緊緊地貼着自己的臉,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蘇琞,告訴自己這不是夢。
雖然他在夢裡已經見到過千百次這樣的場景。
“你受傷了?”蘇琞的目光忽然落在熙華露出寬大袖袍的手臂上。
熙華一愣,下意識的想要去遮擋,卻被蘇琞伸手攔下。
蘇琞蹙眉揭開他的衣袖,一條長長的傷口沿着他的手臂劃了一圈,應該是熙華的整條手臂都被人砍下來後他自己用修爲重新接上去的。
“誰傷的你?”蘇琞的語氣瞬間變得冰冷。
熙華在心中暗自高興,師兄還是那樣護短。從前在逐月宗裡就是,明明是他故意欺負了別人,然後等別人還手以後裝可憐去師兄面前告狀,師兄也一定會維護他的。
他故意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耶羅。”
“耶羅?”蘇琞在口中反覆咀嚼着這兩個字。
當初他們二人飛昇被暗算、帝星之上透胸一劍的帳還沒有清算,現在他還斬落熙華的一隻手臂,簡直是找死。
“他現在在何處?”蘇琞詢問。
熙華搖頭:“當初他斬落我的右手,我也重傷了他,只是他的修爲古怪得很,竟然不受我的結界控制,直接就跑了。”
否則,熙華完全可以當場將重傷的耶羅擊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