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我氣你什麼啊?我一點不氣!”他終於鬆了口氣,沒摔到她就好。“你不折磨我不要緊,別虐待你自己啊!”
程靈波趴在他的身上,他躺在地上,雨急匆匆地下着,兩人身上被沾染了泥巴,卻也顧不得髒淨了,她哽咽着大哭:“你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要這樣啊?裴啓辰,爲什麼要這樣啊?”
她只是失控地大喊,聲音漸漸的弱了下去,卻不再打他一下。
他有點心疼,也有點暈,剛纔一瞬間,他撞到了頭,這會兒雨一淋,竟覺得額頭熱辣辣的。但是看到她着急了,不再打他,他鬆了口氣。
“乖靈波,哥哥心疼你,不想你難過!”他伸手環住她的腰。“摔疼了沒有?”
“沒有!沒有!可是你疼啊!”她搖頭,哭得稀里嘩啦,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看她的頭髮貼在臉頰,他順了順她的髮絲,眼神溫柔。“我也不疼,一點都不疼,只要我們靈波沒事,哥哥皮糙肉厚,扭一下,真的沒關係,回家讓你盡情扭個夠!”
她顫抖着手捧住他的臉,那額頭的血,流出來就被大雨沖走,他卻不覺得痛,還在關心她,她心裡更自責,更難受,抖着聲音:“啓,流血了,流血了”
“沒關係,不疼!”他柔和一笑,眼中已是柔情點點,還好,還知道擔心他,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
靈波的眼底快速閃過心痛,“我不信我不信怎麼可能不痛”
她喃喃地重複着,眼神裡都是痛苦。她扭他做什麼?他不過是爲了她好,他不過是看不慣她的自虐,不忍心她的自虐而已。
“真的不疼,一點都不疼!”他再度度說道。“靈波,再疼,都沒有你的心疼!”
“對不起”她心中大震,低喃着道歉,聲音顫抖的更是情不自已。“對不起”
“傻瓜,跟我說什麼對不起?你難受,我本就是你發泄情緒的對象,如若不能包容這一點,談什麼夫妻?靈波,兩個人在一起,不是隻要愛,還有包容。愛你,纔會包容你!所以,你愛我,也包容我,可以嗎?”
走過了太多的光陰,才終於體會兩個人的世界裡,到底需要的是什麼!
她哭,點頭。
他擡頭,親親她的脣,抱着她坐起來。“丫頭,聽我的話,去看一眼,然後我們回家!然後拋下一切,開始嶄新的生活。”
這一次,靈波沒有說話,眼神裡閃過一絲的猶豫。
他知道她默認了,拉住她站了起來,牽着她的手,兩人順着臺階往上走。
他後背很疼,咯得,摔得,還有扭得,真是疼死了,尤其是雨水滲透進去,那破了皮的地方火辣辣的,但卻還是忍痛牽住她的手。
靈波任憑他牽着手,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的走過,終於到達了程光強的墓碑前。
當看到墓碑上“程光強”三個字時,她的淚再度的宣泄而下,止都止不住。
裴啓辰立在她的身邊,“靈波,所有想說的,想喊的,想罵的,都在這裡喊出來吧!”
程靈波的眼睛一陣的刺痛,鼻子酸得不行,鼻塞的厲害,心揪到了一起,疼的要死。
當真的看到了墓碑在眼前,當真的看到時,她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死了他死了真的死了再也沒有了”
靈波喃喃地重複着話語,渙散的目光落在墓碑上,彷彿一切根本不存在。
可是,真的死了!
她無法自欺,不覺踉蹌後跌,腦中一片空白,一片麻木,一顆心卻痛苦着。
突地,她擡起頭,一雙大眼目中滾動着的淚珠,雖未奪眶而出,但是這種強忍着的悲哀,卻遠比放聲痛哭還要令人痛苦得多。
“爲什麼要死?爲什麼要死啊?你不是強人嗎?你不是要折磨每一個人爲樂嗎?你給我活過來,活過來啊”
她的眼淚、她那複雜晦澀讓人理解卻又讓人心酸的感情深深撼住了裴啓辰,血濃於水,她不是不在意,她不是不在意,她只是不想讓知道她的在意。
這些年來,她在掙扎中還保留着自尊,保留着程靈波式的驕傲,她用她的驕傲維護着她的尊嚴不被踐踏。她用與他對抗,宣泄着這些年她晦澀難熬的痛苦。
她那些晦澀而斑駁的記憶在腦海裡浮現,一再折磨,她都挺過來了!因爲有那個人在,那個人,就像是一顆毒瘤,在她的身體里長了那麼多年,從未割捨過,如今,用手術刀打開,要給她取出,她自然會難受,會痛!
因爲即使毒瘤,也是身體的一部分了。
這顆毒瘤留着要人半條命,去除也會要人半條命。
程靈波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話,那些無法說出口的晦澀在這一刻,面對着他的墓碑,又怎麼說的出口?
他死了,一了百了了!
可是,她還活着,她只要想起來,就會痛。
親情,就是那樣的親情嗎?
家,不是家,親人,不是親人。
又或者,親情卻更傷人!
因爲是親人,所以在乎,所以難受。
如果是陌生人,對你做過什麼,大可不必在意,因爲那是陌生人,一笑了之或者漠然藐視之都可以,但,做哪些的人,是親人,那種感情的糾結,就會更傷人。
她曾覺得一切都不會在意,他死了就死了。可是,此刻,她的心臟跟着收縮,所有過去的怨恨,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她,不願意他死!
無論承認不承認,都不想他死。
“啊”程靈波突然放聲吶喊起來,聲音中的悲慼,難受,自責,愧疚,懊悔,怨恨,都在這一生歇斯底里的吼聲中爆發而出。
看到靈波那樣,裴啓辰就覺得好難受好難受。
靈波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聲音已經很難抑制:“你給我聽着我不承認你是我爺爺,因爲你真的不配當我爺爺!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你是個偉大的人,偉大到犧牲我們一個個你的親人,去完成你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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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幾乎是喊不出來了,哽咽的幾乎喘不出氣來。
“我跪你,不是因爲你是程靈波的爺爺,我跪你,因爲你是個偉大的人!我難受是因爲我自己你太悲哀了我也很悲哀你死了,我該高興的,可是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說再多,都是自欺的。
她說不下去了,就那樣,說不出口了。
她停頓了下去,心痛,痛到沒有任何知覺。說出的話,如劍一般全都砍在了她自己的心上,原來,她……還有心的……還會爲了程光強這樣的人而痛。還會難受的要死。
氤氳的眼一闈,無意識的,她揚起顫抖的手緩緩的、逐漸向墓碑靠近,驀地,半空中,停住了。
裴啓辰看到她這樣,在旁邊蹲了下去,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握着她的手,輕輕地落在墓碑上。“靈波,欺誰,都別欺心”
手,落在墓碑上的一刻,靈波再度失控地喘不過氣來,“你走!讓我跟他安靜地說幾句話!”
裴啓辰一怔,微微點頭。“我去遠一點的地方等你!”
他不放心,卻還是離開了些。知道靈波因爲老爺子突然離世而受到重創,她那些無法宣泄的痛都在心底淤積着。她痛了太久,親情對靈波來說,就是她心中一個永遠無法結痂的傷口。太疼!
靈波跪在墓碑前,哽咽着低聲道:“我永遠不原諒你,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但我也不恨你,真的不恨了”
她收回了手,低喃着:“或許我該感謝你讓我在受傷的同時養成了堅毅的品質。是我不夠優秀,不是狼羣中最健康優秀的那一個!那種方式的教養並不適合我!我想要的從來都是鼓勵,如果,尚有一絲溫暖,我或許就執行了你的任務。是你太狠心,你也教會了我怎樣狠心。我沒見你最後一面,因爲我要你知道,規則不是你制定的!但,我終究是幼稚了。以爲折磨的是你,可是折磨的卻是我自己,傷的最深的是我深愛的男人!看他爲我難受,爲我痛心,你很得意嗎?想來,你也不是很得意吧?最後一次想見我,爲的是什麼?”
大雨傾盆,雨幕迷濛中,一個老者舉着一把傘,緩步走來。
裴啓辰很是警覺,看到了雨幕裡走來的人,竟是陳平。
他一身黑衣,很是肅穆。走到裴啓辰身邊,舉起的大傘遮住了兩人。
裴啓辰眼神犀利,望着他,“你來做什麼?”
陳平視線瞥過了他的臉,然後轉向不遠處跪在墓碑前的靈波的背影,幽聲道:“奉了老爺子的遺命,如果小小姐來墓園看他,就送上一封信。”
“什麼信?”裴啓辰皺眉。
陳平卻不說話了,而是舉傘朝靈波走去。
裴啓辰也跟着走了過去。
突然被遮住了雨,靈波在困頓裡回頭,對上陳平的臉。
“小小姐!”陳平低頭看着她,看到她紅腫的眼,再度嘆口氣,把兜裡的一封信逃出來,遞了過去:“首長給你的遺言。”
靈波呆怔着,卻是接了過去。
撕開,看到上面是用毛筆寫的幾行小楷,她看完,整個人肩膀垮了下去。
那封信這樣寫道
靈波,我的孫女。爺爺對不起你,本是想臨死之前親自跟你們幾個道歉,卻不曾想你們怨恨我如此之深,見面都不見了。我以爲,長大後的你們,可以理解爺爺的所做。爺爺自認對不起你們,卻不後悔曾經所做的一切一切。革命總有犧牲,要怪就只怪你們生在程家是我程光強的子孫吧。犧牲你們,爺爺很心痛,卻不後悔。我命將不久矣,想念你們的心情是真,愛你們的心也是真。只是,錯過太多,爺爺真心對不起你們!真性情,也是一生。爺爺,想說,你們雖然沒有執行我的任務,卻一樣也讓我感到驕傲,你們都是有能力有魄力有毅力的好孩子。這就足夠了,這也是大孝。即便是將來你們理解了爺爺,也不要爲我而傷心痛苦糾結,好好的過你們的日子吧!以後,你不願意做的,就不要做了,不勉強自己,也是品格。靈波,爺爺對不起你,所以,要幸福給我看,你生的曾孫我很喜歡,真心喜歡,按照你喜歡的方式教育你的孩子吧,只要你喜歡。人死如燈滅,我走了!而你,珍重吧,孩子!爺爺一樣愛你,只是方式不被你理解和接受。”
信不長,靈波看完,信從手裡溜走,跌落在地上,裴啓辰也看到了那上面的字跡,大雨落下,字跡很快被模糊,慢慢匯成了一片,再也看不出。
他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