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一身新裝的張雲岫站在鳳城地板市場等尹婷婷。又過半小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模糊的煙霧裡逐漸清晰:粉底碎花半遮大腿的連衣裙搭着銀灰色皮涼鞋,深棕色皮包、白色塑料袋隨着平穩的步伐前後晃動着,閃光的鉑金項鍊藏在絲滑的睡發裡,光潔勻稱的腿恰到好處地暴露在搬運工的目光裡。
“老闆,搬地磚、地板、洗浴盆不?”一個矮壯漢子竄出搭訕,鼻尖似要湊到人家胸部,被張雲岫攔住,“小東北,竄個牙刷,找我的。”
“白江蠻子,咋找你?”小東北顯然對別人遏制他荷爾蒙噴發不滿,但瞬間就傻眼了。這個在上海大街上都算氣質的姑娘,居然大方地挽住了張雲岫黧黑的胳膊,一句白江方言傳進他耳朵裡,“看啥子,人家老婆沒看到過嗦!”
沒想到這句話在搬運工中炸開了鍋:
“這婆娘夠辣,帶勁!”
“粉嫩大腿啊肯定捏得出水!”
“蠻子好手段,弄到這等婆娘!”
“乖乖叫養的,我想和她睏覺。”
這羣背井離鄉的搬運工評論着,嬉笑着,噴着粗話,似乎要把對女人積蓄已久的乾渴發泄出來。張雲岫眼睛噴着火,罵道,“看啥子?這是你媽!”
“看得到摸不到,隨他們衝殼子,你越生氣他們越得意!”尹婷婷倒沒生氣,扯扯他衣袖,然後從包裡掏出兩包醒寶煙丟向人羣,叫道,“堵上你們臭嘴!”
這羣人一擁而上爭搶香菸。“搶吧,媽給的!”張雲岫看了很解氣,如同小時候過年時看見一羣孩童在火光中搶炮仗一般。
“留點口德。吶……看看你的狗窩!”尹婷婷將包遞在他面前,張雲岫接過包,尹婷婷順勢摟住他腰。這時,一股黃桷蘭的幽香鑽進他鼻孔,薰得他有些腳步踉蹌。一別五年,幻想過無數次的人兒就在懷裡,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
張雲岫的住處,在庫房的一角,兩米見方。兩面靠庫房牆,另一面以堆放的木工板當擋牆。最有意思的是門了。舊門釘在木框上,縫隙被報紙敷上;門、門框中間鑽有圓孔,鐵絲絞成的U環穿過圓孔,可向外向內移動;鐵絲U口兩端也有圓孔,鎖穿過U孔兩端,便可將門鎖住。
張雲岫打開鎖,撐開U口,門吱嘎一聲向外打開,裡面黑洞洞的。張雲岫摸黑拉亮燈,尹婷婷看見靠牆一邊有一張用木工板搭成的牀,白色蚊帳半拉着,涼蓆下鋪着厚厚的幹穀草,涼蓆上有一牀半新毯子和一個沾着淡褐色汗跡的白枕頭。白熾燈、毛巾、幾件衣褲掛在釘子上,黏黏的燈罩上竟有飛蟲的屍體,燈下角落裡擺放着鞋、瓷盆、水杯、牛仔包、溫水瓶,顯然有整理過的痕跡。
張雲岫將包放在牀頭裡角,取下毛巾抹牀邊,眼神怯怯的,似乎要承受責備似的,“就這樣了,坐不?”尹婷婷進門坐在牀邊,用力顫了顫,然後倒在牀上,樣子很興奮,“嗯,挺結實……噢,聞到老公的味道囉!”看着愛人熟悉的模樣,張雲岫緊繃的心一鬆,然後坐在牀邊,尹婷婷將頭一擡,躺着他的大腿上,張雲岫頓了頓還是抱住了她;裙子的絲滑,身子的溫潤,傳導到他的神經中樞,他馬上轉移話題,“替老闆守庫房,換了個住處。出門打工,有這個單間算好的,我還住過橋洞、下水道。”“我想聽聽這些年你的事。”尹婷婷用頭蹭着他臂彎,眸光溫柔,就像貓舔着小貓第一次出走的傷痕。張雲岫心中一熱,感覺她並沒有拋棄他,於是將這些年發生的事講給她聽。故事裡有新奇,更多的是心酸與愧疚。
“這些年,你受苦了,看你又黑又瘦的樣子,都怪這個病!”尹婷婷拭去張雲岫眼角的淚水,不想去責備眼前這個有良心、有責任感的男人,也不願述說她獨撐一面的艱難,有的只有憐惜和重逢的喜悅,“女兒,五歲啦!”尹婷婷坐起,從皮包裡取出幾張照片遞給他。
“這是我們女兒!”張雲岫端詳着,“噢,女兒,像你!”
“亂說,像你。你看這顴骨、下巴,棱角分明,明明是祖傳的張家臉嘛。”
“嘿嘿,你還莫說有幾分像我!”
“就是你的種,活脫脫的小云岫!”
“嘿嘿……”張雲岫拿着照片很亢奮,一陣癡笑震動庫房。尹婷婷覺察他笑聲有異,以前的雲岫也算玲瓏之人,言行舉止不會不顧別人和周圍的環境。她記得書中講過,他這種人的情緒就像過山車一樣,一會兒覺得前程光明似草原任他馳騁,一會兒覺得前路渺茫將會跌入深淵。
“人家初來乍到呢,小聲些,別人聽見了影響不好!”尹婷婷提醒道。
“喔,聲音大了。”張雲岫醒豁過來,盯着尹婷婷看不作聲。
“看什麼,身上有字?”一對眼,尹婷婷當然明白老公要幹什麼。這一反問無異於火上澆油,催促張雲岫唱《征服》:終於你找到一個方式/分出了勝負/輸贏的代價/是彼此粉身碎骨/外表健康的你心裡/傷痕無數/頑強的我是/這場戰役的俘虜。
尹婷婷覺得這首歌就是自己的寫照,她就是這樣的人,外表頑強,內心傷痕無數,做不到無情,就註定承受痛苦,既然剖痛前行,何不且過短暫幸福?想到這裡,尹婷婷沒有拒絕,順勢將頭貼近他的胸膛,聆聽着他咚咚的心跳。
兩個相愛之人在一起,本不需要過多的言語,有時只需一顰一笑,一個細小的動作,就能讓對方感受到濃濃的愛意。尹婷婷的這個親暱動作就是如此,在張雲岫眼裡,他這位愛人如今身價上億,高貴如聖女,但她卻不嫌棄環境的骯髒、渾身黝黑還帶汗味的他,還委身與他肌膚相親。那麼,原因只有一個:她是真的善良,她是真的原諒了他這個城市流浪漢。
他不禁心生感動,就像高山初春的冰雪潺潺地融入溫暖的小溪裡,心想就算是沒有五歲的女兒,也願意跟着她回家,與她相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