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亥時,在城裡,或許仍然燈紅酒綠,熙熙攘攘。可對於勞作了一天鄉居之人而言,這是聽着枕邊人或輕或重的鼻息,沉沉睡去的時刻。

小小的鎮店一片漆黑。在街道和屋頂間輕盈掠過的殺手並沒有驚醒小鎮的夢,當他們到達鎮中唯一的客棧時,領頭的人率先停了下來,他們便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地方。上邊兒交代過,一定要殺了叫做元雨的女人,以及她的兒子。他們並不知道爲什麼要殺這兩個人,不過這對於他們而言並不重要。知道的越少,活得就越長。

從客棧的賬房記下的簿子上,找到了目標的房間。領頭的打了個小心行事的手勢,手下們都理會得,做這種勾當早已是駕輕就熟的。一個瘦猴兒似的殺手拿出迷香在每個樓道都點上,就算一不小心驚動了什麼人也叫他立時就倒。

一時間,放哨的,從窗口包圍的,俱都準備好了,只等領頭人一聲令下。領頭人把小指放在嘴邊,正欲低低呼哨一聲,卻聽得裡面一聲輕笑,他便知不好,沒來得及招呼手下,就看那門開了,裡面一個白袍男子,正看着自己,要笑不笑的表情讓他身上一寒。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那寒氣並非只是被男人的氣勢所惑,而是實打實的凍僵了他的身體。勉強提動身體的真氣,卻感到血脈凝滯,真氣根本無法運轉,漸漸地就連轉轉眼珠子也做不到。最可恨的是,他的意識是清醒的,不用看也知道,手下們肯定也中招了。本來想陰別人,卻沒想到把自己給坑進去了。

卻道方纔蕭夢遠把許空言“吃”完後,便叫醒碧清,讓她在元雨房間四周都下了毒藥,好讓這羣人有來無回。

元雨等人從屋裡走出,楚淵覺得這些人都笨得要命,才和自家爹爹講幾句話就成了木頭,肯定是因爲爹爹好看就看呆了,真笨,再好看也是敵人嘛。

許空言看着這羣倒黴的殺手,好奇地問道:“少爺是怎麼知道有人要殺我們的?”情不自禁的用指節在一個殺手臉上扣了扣,居然發出類似敲瓷器的聲音,而且冷得像冰似的。“碧清帶着的藥還真好使,叫什麼名字?”

碧清笑道:“也沒有名字,我們幾姐妹嫌麻煩,即便研製出什麼東西,也就編個號就算完了。這一種是丑三十七。”說着美目露出一絲疑惑,“這些人身沾上了主子的妙魂引,主子知道他們跟着也不奇怪,不知是什麼時候弄上去的。”

許空言也正納悶,不過想到自家少爺這麼厲害,心裡高興得很。擡眼一看蕭夢遠,他也正微笑着看向自己,便聽他道:“今天空言在酒樓露餡兒了,我怕引來麻煩,走時便在小二身上下了妙魂引,這東西只要同人近些,遇物就沾,所以就算和小二打聽消息的不是這幫殺手,只要中間經過的人不要太多,我都能分辨得出。”說完向碧清打了個眼色,碧清會意,便拿出一個小藥瓶,把撒在房間周圍的餘毒解了,免得誤傷到別人。

“我什麼地方出了問題?”許空言摸摸頭,訥訥問道,心內既是窘迫還有些沮喪後悔。

元雨看蕭夢遠似乎不願多言,便道:“端午吃醴果子是晉國的風俗,就如你們那兒要做糖玫瑰祭祖一般,你說得一口晉國官話卻不知道醴果子是什麼東西,那小二自然覺得你有問題。爲了找出我,晉國上下都有暗流和洛玄宗的方士在搜索。我們走的是主路,路上統共那麼幾家酒店,都是消息集散的地方,帶小孩兒的女人本就受人注意,何況你還暴露了,不出一盞茶的功夫,負責收集信息的就能知道有個晉國官話流利卻連醴果子也不知道的人,偏偏這人身邊還真真兒的就有一對母子,不讓人懷疑都不行。”

“那你當時怎麼不提醒我?”許空言偷偷瞄了蕭夢遠一眼,不像在生氣。

元雨瞪了他一眼,“我當時也沒注意,剛剛你的少爺說你露餡兒了我纔想起來的。”

蕭夢遠見許空言有點兒委屈的樣子,便皺眉道:“行了,下次你要注意些,我們接着趕路,這個鎮店再行二十餘里有個沒了香火的寺廟,我們去那兒休息。”

碧清“那這些殺手呢?”碧清覺得十分不好處置。

“這個客棧是黑店。”蕭夢遠說完似是有點不耐,抱起楚淵擡腿便走。許空言連忙跟在後面,愁容滿面,又犯了一回傻,不知道少爺會不會一生氣就不要我了。對了,這個客棧是黑店是什麼意思。哦,既然是黑店看見一堆動不了的殺手肯定會自行處置的嘛,到時候殺手的同夥追過來的話,讓這幫人去狗咬狗好了,也算是爲晉國人做好事,怎麼說以後也是我乾兒子的地方。

碧清和元雨對視一眼,也跟了上去。

走的雖然是官道,卻也沒平整到哪兒去,搖搖晃晃的,蕭夢遠想起才見到許空言的時候。雖然一看就是個厲害的殺手,卻看起來傻乎乎的。

做殺手倒是在行,作暗衛或是貼身侍衛卻都不合格。倒不是笨,確實心眼實在。明明有好幾次,大哥都不滿意這個人,想給自己換一個更好的,自己都擋了。雖是對大哥說,覺得自己壓根兒不需要保護自己的人,其實卻是覺得,若是日後看不到那個傻子,會有點兒遺憾。

對自己的忠心以及愛慕,都那麼明顯。不會拒絕自己,就算是第一次強要了他,他也沒有反抗,年輕結實的身軀微微的顫抖,更挑撥了自己的慾望。再痛也只咬牙忍着,不會求饒,不會說好聽的奉承話。只不過對他稍稍溫柔一點,那雙幽深的眼眸就會綻放出耀眼的光彩。

時間長了,對這個人,就真的有了一些不一樣,梳洗穿衣這些該由婢女來做的活路,全變成許空言的分內之事。哥哥和皇室送來的女人,一個也沒用上。那些女人怎麼比得上這個人,完全不用去懷疑就能肯定,他的身與心,都屬於蕭夢遠。即便蕭夢遠不再擁有權利身份所帶來的一切。

當知道修行離夢需要的條件時,他的人選只想到了一個,便是空言。無論當初是爲了對他的信任,還是認爲他不會變成麻煩,他選擇了許空言。

愛上他其實是件很容易的事,自己本來就待空言不一樣,何況他時時都用那般的愛戀眼光看着自己。不是沒有想過,練成離夢之後,這份愛就似乎變得多餘了起來。可真正到了那個時刻,卻覺得情之一字,既然已刻入肺腑,又何必生生拔出,難道蕭夢遠還不能要一個許空言嗎?國家社稷,他自會保住這篇河山,靠他的本事,而不是和一個女人成婚,做皇帝的乖巧臣子。蕭家的第一代文王蕭徹,曾經留下家訓,保家衛國雖是職責,卻不可變爲皇權的奴隸,世間沒有永久的王朝,待到百餘年後,就當讓蕭氏一族慢慢消逝於市井山林,不可貪戀權勢免得引來殺身之禍。

蕭夢遠如今所做的,一來是希冀淵兒在位之年,離晉兩國和平共處,免黎民之苦。二來,他也打算把族人的去處和自己養老的地方安排在晉國。大抵當皇帝的都很謹慎,他即便放出兵權去過閒雲野鶴的生活,景軒帝時不時找幾波人來名爲探望實爲監視的,想起來就不勝其煩。不若離了那般天地。

雖不知這養育的恩情能剩幾分,不過元雨他是很瞭解的,在淵兒親政前的那段日子裡,有元雨的幫忙,就夠他把所有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了。何況淵兒這孩子,這般聰明,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兒。

想着想着,那小廟便到了,馬車一停,他便抱着已經睡着的楚淵輕輕躍下。碧清早快手快腳進去查探一番,覺得沒什麼不妥,便拿出行軍帳篷丟給許空言,讓他弄好,自己牽着馬把馬車藏在小廟的後院裡。

許空言這一路上都有些惴惴不安,即害怕少爺責怪自己,卻又因少爺一言不發而愈發的不安。一邊熟練地搭起帳篷,一邊就記起小時候所受過的那些非人折磨,生死關頭的絕望,如今看來還不如少爺的冷落無視來的更可怕。他想起同少爺分開的這些年月,日日被無望的痛楚鑽心噬肺,無法解脫。每次聽到京裡傳來的消息,心臟就像被無情的鐵掌緊緊捏住,期盼着裡面有關於少爺的隻言片語,哪怕是聽到他娶了元雨,生了孩子,都讓他的神魂震顫。他怕呀,害怕日子會回到那暗無天日的生活。哪怕少爺不再對他笑,不再溫柔的愛撫他,只要還能在少爺身邊,能看到他。不要連這一點心願都無法實現。

蕭夢遠看許空言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眉頭也緊緊皺起,便伸手在他眉心拍了一下,道:“不就是說了你一句,還給我臉子看了?”

許空言忽然從那些黑暗的想法中醒轉,對上蕭夢遠看似不悅的目光,低頭道:“空言不敢。”

他這句話倒着實讓蕭夢遠真個不悅了,不過蕭夢遠也知道,許空言畢竟出身低微,在他的想法中,最大的願望並不是能與蕭夢遠成爲情人,而是能永遠待在蕭夢遠身邊,僅此而已。這樣的愛意,即讓蕭夢遠動容,又讓他無奈。

念及至此,蕭夢遠便柔聲道:“我並沒有怪你,你本就不習慣這些,以後留心點就好了。”

許空言頓時臉色好轉許多,搭帳篷的動作也更快了。要趕快讓少爺休息才行啊,他一定累了。

搭好帳篷,把楚淵送到元雨那裡,蕭夢遠把碧清也打發去休息。

“這裡可有水源?”

“少爺想要洗浴?”

“嗯。”

許空言想了想道:“後院雖然有口井,但年久失修,已經污濁了,我去附近看看吧。”

蕭夢遠微微頷首,才一會兒的功夫,許空言就回來了,

“後面樹林裡有口老井,被人用石磚砌出來,上面還用了木板蓋住,很乾淨。”

“那便去那裡吧。”

許空言便進帳篷把換洗衣物找出,帶蕭夢遠過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然十分清爽,那小方池子還有個出口,井水一直流動,怪不得如此清冽。

蕭夢遠脫了衣衫,踏進池子,雖是有些涼,不過對他而言卻是無礙。許空言把衣物放好,拿着澡豆等物過來替蕭夢遠洗頭髮。心裡誇了碧清一句心細,連這些小東西都準備了。

蕭夢遠閉目養神,在頭上動作的手指力道不輕不重,正是他熟悉而且喜歡的。許空言把那長髮洗淨,又拿了玉梳細細梳理。

“空言,我以後不會再丟下你了,所以你不必如此誠惶誠恐。”蕭夢遠想了半天,覺得讓這個笨蛋自己領會是很難的,還是直接說出來比較好。

許空言一聽,眼前就變得有些模糊了,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已經被少爺看出來了吧。

“不過懲罰還是必要的。”

悅耳的低沉嗓音移近,自己的脣就被噙住了。

似乎是要證明懲罰的性質,等蕭夢遠從他身體裡退出來,他整個人已經被水弄得溼透,並且腰痛得要命。

少爺或許是體恤他,自己把頭髮用方巾絞乾,換好衣服,許空言卻根本沒帶自己的衣服來,蕭夢遠道:“你好好洗洗,我給你送衣服過來,或是,”故意停了一下,輕挑嘴角:“你想要光着走回去。”

“麻煩少爺給帶過來吧。”空言頭低的快埋到水裡了。其實這兒根本沒有人,光着回去也沒關係,可能讓少爺爲他做點事,這樣的誘惑他實在抵擋不了。

蕭夢遠回頭看他一眼,心裡很疑惑,這傻子在高興什麼。轉瞬便明白了,不禁低低笑罵了一句,“傻瓜。”

只是其中,似乎包含了無限的寵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