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斷情

蓬萊洲上的喧囂眼見平了,大一統的氣象逐漸顯現出來。

這一天,長孫清漣伺候鷹王穿衣,系完帶子,爲鷹王束腰時,她忍不住說:“殿下,都已經一統了蓬萊,您爲什麼還只稱王呢?臣妾愚鈍,讀過一些書上,但凡一統了天下,似您這樣,都可以稱帝了呢。”

“隔了這片海,那邊的熙朝纔是孤的母國。蓬萊雖富饒,但與孤母國比,依然彈丸之地。”

“原來還有這等隱情。”

“孤在蓬萊一天,蓬萊都是屬地,因此,孤只稱王,不稱帝。而你是‘王后’,永遠都不要奢望成爲‘皇后’。”

長孫清漣嚇得跪了:“臣妾不敢。”

鷹王出去用膳,長孫清漣跟去旁邊,親手盛了碗碧玉香米粥,爾後笑起來:“臣妾突然想起來,京中最近可有件稀奇的事情呢。”

鷹王“噢”了一聲:“且說來聽聽。”

“殿下可知,上將軍司空長烈的兩位夫人,這幾日間被傳出,竟然雙雙遇喜樂。”

鷹王持勺的手不由得一頓。

“臣妾入宮時間不長,也曾聽過,上將軍這個人似有龍陽之好,雖娶了兩位夫人,卻從不行夫妻之禮。如今看來,衆口悠悠,謠言總大於事實。”

鷹王繼續用餐,吃完了,擦擦嘴,站起來:“孤去上朝了。”

又過一日,湯桂全身邊的小章子前來傳殿下的口諭:“王后娘娘,殿下有旨,端午之後,便可正式選秀。”

長孫清漣不覺驚喜:“殿下真的是這麼說的嗎?”

“千真萬確,娘娘趕緊張羅起來吧。”

這消息,也火速傳到其他各宮。

單說鎏金宮,明妃猛地從榻上坐起來:“真的要開始選秀了嗎?”在硫國新送來的地毯上走來走去,“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問金瑤,“蘭語蝶現在哪裡?”

“被紅鸞營的冷紫幽寄養在她老爹的易安侯府。”

“也不知道白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突然的,蘭語蝶就從小蓮莊出來了,進了易安侯府,這冷紫幽,還有那顧心歌,反而一起如願以償,成了真正的上將軍夫人。”

金瑤欲言又止。

明妃看看她:“有什麼話,全說了吧。”

“是。”金瑤這才道,“其實和蘭語蝶比,屬下倒是覺得,娘娘花些心思,拉攏了上將軍,可能對復寵更有好處。”

“豬頭腦子!”明妃毫不客氣斥責,“本宮豈有不知司空長烈得殿下盛寵,普天之下,無人能及。可是,你難道還看不明白:司空長烈那個榆木疙瘩腦袋裡面,殿下永永遠遠都排第一。當初,他不就把瑞祥那個小賤人給生生讓出來?蘭語蝶算個什麼,白白便宜冷紫幽和顧心歌,那也是他要讓殿下安心。切,愚不可及!這種人,能避遠一點兒就避遠一點兒,在他身上下功夫,本宮只會死得更快。”

金瑤紅了臉,不敢講話。

明月如便思忖:“本宮得想個什麼方法,親自出宮一趟纔好。”

適逢太藥司的人向和坤宮裡送草藥,明月如看見了便問:“送的這都是什麼?”

那些小司官都跪了,一人回稟:“回娘娘,都是王后要看的草藥。”

“王后自己會瞧病,你們這些司官日後豈不是沒事幹了?”說完這句,明月如突然想起來,“不對啊,和坤宮裡誰生病了?”

司官說:“據說王后偶爾會頭疼。”

“王后真的不宣召太醫看一看?”

“不,也宣過了,只是缺一副藥,宮裡並沒有,所以纔將藥性類似的都送進去,供王后娘娘甄選,看能否選出一種最爲貼切,能夠替代的。”

明月如這才明白:“那你們都去吧。”

旁路上,張恭權率領一大隊人浩浩蕩蕩過來。

金瑤攔住:“張公公,這要往哪裡去?”

張恭權瞥她一眼,爾後那張胖臉轉向明月如方纔擠出笑容:“給明妃娘娘請安咧。”直起身讓明月如看身後小太監擡着的東西:“瑞郎國制的鏡子,娘娘你瞧一瞧,是不是覺得第一次看自己能看這麼清楚?”

明月如一照:“哇,真是一點兒都不錯。本宮都不知道,本宮原來長這個樣子。”

“這叫玻璃鏡,和我們這兒的銅鏡、銀鏡都不一樣,真正平滑得和水一樣,自個兒什麼模樣,照出來就是什麼模樣,譬如我吧,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我臉上不是一個大黑痣,而是還有好多個小几套的小黑痣。真正叫人心塞得慌呢。”

明月如看他急着要走:“這稀奇玩意兒準備送哪兒去啊?”

張恭權說:“瓊玉宮啊。娘娘您還不知道,我們那兒但凡有點兒什麼新鮮東西,殿下說了,都給送去瓊玉宮。”

明月如不由一翻白眼。

金瑤跟着她,往前走了好一段:“娘娘,我看,這出宮的事,得快點做了。”

“還用得着你說,本宮這不是在想?”

“王后頭疼也不知道得用什麼草藥,屬下想,如果可以,屬下願出去尋找。”

明月如一聽:“有理!”

“那屬下現在就去和坤宮。”

“不!”明月如攔住她,“不是你去,是本宮和你一起去。”

說着話兒,她們轉回去,又擇路來到和坤宮。

長孫清漣最近王后的架子越發大了,瞧明月如進來,隻眼皮兒撩一撩,也不起身:“月如來啦。”

明月如心裡生氣,臉上笑着:“聽說王后最近身體欠安那。”

長孫清漣嘆了口氣:“左不過都是些傷神擾心的事情。”琴墨奉茶上來,她停了會兒,然後說,“月如,你說殿下這個人,到底是喜歡雪妃,還是討厭她?先是放她在一邊,冊封了本宮爲王后,之後,本宮聽了你的,練習了黎夫人的桃花小楷,籠絡住殿下的心一陣,殿下還帶着本宮上了黒蛟山的祭神臺。然而呢,旋即得以和殿下一起去軍屯的,又變成了她。她和殿下啊,就像一對歡喜冤家,今兒個好了,眨眼間又惱了。從軍屯回來那幾日,殿下看都不想看她似的,今兒個,又不知道怎麼的,我聽說,張恭權那兒得了一塊稀罕得緊的玻璃大鏡子,奉殿下的令,巴巴兒的,又給瓊玉宮裡送去了。”

“娘娘的話裡,剛剛不都說了嗎:這就叫歡喜冤家。好一陣,鬧一陣的,所以,才顯得瓊玉宮的那一位和咱們都有點不一樣。”

長孫清漣臉拉下來,但是,她又不得不重新轉回笑臉:“那本宮現在該怎麼辦呢?總不能秀女後腳進了宮,憑瓊玉宮掌着輕工局和矩正院,將她們又整個兒掌握到雪妃手裡去吧。”

明月如端起茶杯,過了一會兒放下來才說:“臣妾方纔來這兒之前,看到了太藥司的人。說娘娘頭疼,宮裡卻沒有合適的藥。”

“是啊,那是本宮胎裡帶來的病症,得用一種叫煥血草的藥引,才能將太醫配得藥導入病裡,然後止住一年兩年的。”

“這種草,哪裡纔有呢?”

“本宮家裡有。本宮的母親最擅長種這種藥草,每每還要刺血灌溉,因此普天下無雙。且這種草嬌氣,男人碰不得,生日中有陽數的女子碰不得,體質偏陽的女子也碰不得,從摘下到送到,至多一日必須用上,甚是難啊。”

明月如一聽,撫掌笑了:“巧了巧了,臣妾正是雙陰數生日,體質也偏陰性,平日裡都要以紫參調養。臣妾早年馬騎得非常好,如今在宮中,沒得太多時間練習,可幼年便養成的本領,即便老了怕也忘不了許多。就是,得勞煩娘娘奏請殿下,賜一匹好馬。”

“本宮請殿下賜了好馬,月如你就能給本宮尋來緩釋頭疼最好的良方嗎?”

明月如笑了:“娘娘敬請拭目以待。”

長孫清漣想了想:“好吧,本宮就代爲去求一求殿下。”

軍政司。

已經確定遇喜的冷紫幽這段時間都心情複雜。

心歌那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那一晚後,只知道“長烈哥哥”“長烈哥哥”在司空長烈旁邊叫喚個沒完,左右都是自家相公,也不用顧忌誰,或是覺得不好意思。

只是,唯有冷紫幽心裡知道:這次的喜,並非長烈真正的喜。

太醫囑咐:“遇喜之人,還是不要多動刀劍,都是些殺生的物事,有損陰德,對孩子不好。”

所以,今天她來,把手上一應事情,全交代給易芳若。

易芳若現提的遊騎,捧着大大小小的軍帖,只和顧心歌一樣沒心沒肺笑嘻嘻的,然後不停恭喜她。

“恭喜你奶奶個腿!”冷紫幽交代完了,從朱雀堂裡出來,暗罵一句。

上將軍請了個“巡國按察使”的任務,滿蓬萊洲轉悠去了。她回小蓮莊也是聽顧心歌那個丫頭髮癡,不如回孃家轉轉。所以,從軍政司出來,她就往東走,不到兩條街,轉彎往裡一射,進了一條巷子。

這條巷子叫明瓦巷,冷紫幽的父親冷慕山,也就是易安侯,就住在裡面。

冷慕山是當年老城主白孤鴻的貼身部下,鷹王施政後,他就逐步退下來,現在賦閒在家。冷紫幽的兄長冷玉清從小不喜習武,沉醉舞文弄墨,如今在翰林院供文職,平日裡讀讀書談談詞,修訂修訂古籍。父子一對,都無實權,可是女兒有用,嫁給了紅得發紫的上將軍。所以,易安侯府在京中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每天想要通過易安侯父子搭上上將軍的人層出不窮,冷慕山和冷玉清的日子自然過得愜意得不行。

冷紫幽回來時,冷玉清正陪着蘭語蝶在西園的池塘邊賞荷。花靈四季如春,荷花種得少,蘭語蝶第一次看到這種碩大而又明豔的水中花朵。她看得很癡,從早到晚不停,一連看了好幾天。

冷玉清只當她是喜歡,便時常和她交流關於蓮花的詞賦。“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等。說着說着,便說到了樂府裡的“江南可採蓮”。冷玉清指着水裡的紅魚,下意識就去牽蘭語蝶的手,被冷紫幽趕上來,一巴掌打在旁邊。

別看冷玉清是兄,冷紫幽是妹,但是冷紫幽就是可以拎着冷玉清的耳朵,來到花園外面。

“哎哎哎!”冷玉清叫喚,“你輕點,輕點。”

“想死啊,你!”

“不就是個姑娘嗎,你寄養在家裡,我覺得喜歡,娶了又如何呢?”

“你知道她是什麼人不?”

“哼,”冷玉清大剌剌的,“至多就是侯爺家郡主之類的,如今天都獨大,鷹王殿下膝下又沒一子半女,哪有我娶不得的人?”

冷紫幽氣死了:“你這個混呆子!”一把將他撥在一邊,“我警告你,不要來西園,更加不要打裡面人的主意。不然,抄家滅族,別誰幫得了你。”

“你這丫頭,”冷玉清鬧不懂了,“誰譜兒這麼大,我都惹不起啦?還抄家滅族,誰來抄我的家?你都嫁給上將軍了,難道還有人敢滅到你頭上?”

冷紫幽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把他丟在後面。

蘭語蝶還是呆坐在荷塘邊,冷紫幽來了:“小蝶。”她也不搭腔。

冷紫幽挺抱歉:“我也不知道說什麼,總而言之,你和長烈從一開始就不應該開始,你們註定不可能的。”

“爲什麼?”蘭語蝶終於有了反應,“因爲鷹王看見了我的臉,所以也喜歡上我,他就不敢再要我了嗎?他怎麼會是這麼膽小的一個人!”說着,“騰”地站起來。

“你要去哪裡啊。”

“我要去找他,找他問問清楚。”

冷紫幽連忙抱住她:“他去巡視去了,全國通查,沒有半載回不來的。”

“那他就是擺明了要拋棄我!在小蓮莊的時候,我就跟他說明了,我不見鷹王了,不進明華宮,我願意嫁給他,做副妻也好,哪怕做妾。我喜歡的是他,想要在一起的人也是他。他憑什麼給我做決定呢?對我那麼好,完了,現在又一走了之,這又算什麼?”

說着說着,她就哭了。

冷紫幽被她哭得鼻子發酸,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倒是園子門口卻突然有人接了一句:“你這是責怪上將軍呢?我看,不過是你自己幼稚、愛做春夢罷了!”

冷紫幽驚起回頭:“明妃娘娘。”

穿了一件橘色底繡青色蓮花宮裝的明月如越過幾棵紫薇,姍姍而來。

蘭語蝶一陣心驚,擦擦眼角,連忙過來見禮:“見過娘娘。”

明月如對冷紫幽說:“冷遊騎,本宮奉王后之命,要代王后去家鄉取替王后治病的煥血草。聽聞自家的侄女在易安侯府上,專程先來見一見。”

冷紫幽專職充當后妃伴隨,口風最緊,稟手道:“娘娘儘管放心。末將還有事,先行離開。”

明月如確認她走了,這纔對蘭語蝶說:“才隔了多久,你就將我們一開始約定的事情全忘了。你以爲上將軍真的喜歡你這個人嗎?如果你還是一開始的蘭語蝶,扔到上將軍府,做個丫鬟,看上將軍會不會多看你一眼。”嘆了一聲,恨鐵不成鋼,“你呀,就是鄉下姑娘見識短淺,有這麼一個人虛情假意一番,馬上愛得不可自拔。豈不知日後你的臉假如長着長着變了,變得完全不是上將軍心裡期待的那樣,他還是會拋棄你拋棄得更加乾脆。”

蘭語蝶凌亂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明華宮,我更是再也不能去了。”

“小蝶,上將軍和殿下分別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更瞭解。也許你會覺得殿下位置更高,人更桀驁,但實際上我告訴你,這一點兒都不對。再說,當初我費盡了心思,把你修整成瑞祥郡主的模樣,爲的還不是從根兒上解決你鄉下那一大家子的生計問題?現在,上將軍已經徹底放棄了你,原因麼,說起來可笑得緊,周全殿下,還是周全你,這在上將軍那裡,從來都不是一條選不清的難題。所以,你就不要糾結了,還是徹底忘了他吧。”

蘭語蝶被說得閉上眼睛,心如刀絞,眼淚不時沁出。

“選秀即將開始了,按照原計劃,你還是準備準備,稍後正式參加明華宮的選秀吧!”明月如苦口婆心。

蘭語蝶沉默了許久,漸漸心死。她嘆了口氣,說:“從現在開始,我不想再和那個人、以及和那個人有丁點兒瓜葛的所有人有牽連,所以,我要離開這易安侯府。另外,我還要你再答應我一件事。”

明月如不禁刮目:“你且說來聽聽。”

“參選秀女聽說不是來自於世家大儒,便是來自於官宦。我不想再讓別人議論我的父親、我的家庭,所以,我需要娘娘你修書,着刺史明大人爲我父親捐官,至少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