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愛慕

車馬緩緩前行。

車子裡面,雪妃突然輕輕地咳嗽起來。

淼靈和浮香分列在車子兩邊,一起凝神起來。過了一會兒,淼靈大聲叫起來:“停一停、停一停!”

車子停下來。淼靈和浮香一起走到車簾前,淼靈掀開一角朝裡面看。片刻,淼靈放下簾子,對兩邊簡裝的侍衛道:“這車子太顛簸,娘娘坐得頭暈,不舒服,得下來走一走。”

侍衛首領昭和都尉錢和山負責娘娘此行的安危,非常謹慎,道:“再行一段,前面會有空地,停下來讓娘娘休息,如何?”

“不行!”淼靈幾步蹦到他面前,大聲道:“再過一會兒娘娘就吃不消了,娘娘貴體,有所損害你承擔得起?假如再壞一些,你的命還要不要呢?”

錢和山很爲難,轉頭看到浮香已經將雪妃扶出來。

錢和山沒辦法,只能拱手道:“娘娘,請就在附近休息,如果有什麼情況,請立刻召喚屬下。”

雪妃道:“錢都尉放心,這兒寂靜無聲,想來沒有什麼匪類。”頓了頓,微帶笑影道:“再說了,依照錢都尉的身手,手下還有這麼多能幹的部下,怎會讓本宮有差錯?”

錢都尉畢恭畢敬,道:“娘娘謬讚。”

雪妃在淼靈、浮香的陪伴下走向茂密的竹林。

一到林子裡,雪妃就不自覺加快步伐。淼靈道:“娘娘,真的決定了嗎?”

雪妃語氣中帶着深深地怨恨,沉重而又果決道:“那個人,本宮已經失望透頂,那個地方,本宮也再不想呆下去。”說着,她意識到什麼,忽然閉上嘴巴。

三個人又往林子深處走了好久。

浮香道:“娘娘,這一走,豐衣足食的日子就一去不再有。你能受得了嗎?”

雪妃道:“我寧可死,只要逃出那個地方。”

淼靈身上帶着一個小包袱,這時候打開來,裡面放着一套粗布衣裙。雪妃將外衣脫下,換上粗布衣。淼靈也將外衣脫下來,然後穿上主子的衣服。

兩個丫頭神色頗爲悽愴,滿是離別之時的悲涼。

淼靈開始向一個方向奔跑,跑了好一會兒,浮香奔出去,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娘娘逃走了。”錢和山立刻派人往她所說的方向去追,不一會兒,就看到穿着雪妃衣服的淼靈。錢和山沒有上前,而是讓屬下將“娘娘”追回來。但是,當他看到追回來的並不是雪妃娘娘本人時,立刻知道上當了。

雪妃開始向竹海另一個方向奔跑逃亡。她深信,淼靈浮香可以拖住錢和山好一會兒,這麼長的時間,足夠她逃出明華宮侍衛的控制範圍。可是,錢和山豈會是這麼愚蠢的人呢?當淼靈浮香伺候着雪妃走進竹林的時候,錢和山就已經打量着這主僕三人必定別有心思。浮香淼靈故佈疑陣,引誘他帶人追去,隨行還有四個侍衛,已經奔向相反的方向。

雪妃走了沒一會兒,頭頂上傳來飛鳥被驚奇的身影。一個接着一個的人影從半空中飛掠而過,不一會兒,四個侍衛落地擋在前面,其中一人施禮說道:“雪妃娘娘,林深危險,您還是隨同屬下們回去吧?”

雪妃臉色大變,惶然道:“你們怎麼知道本宮在這裡。”

侍衛不回答這個問題,依然只是堅持剛剛的意見:“請娘娘隨同屬下回去。”見雪妃並不同意,四個人一起走上來,說話的那人便開始伸手抓人。

雪妃又驚又氣又怕,嘶聲大叫:“不要碰我,我不要回去!”一條手臂落在那名侍衛鐵鑄般的手中,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先是聲色俱厲,喝道:“我警告你,放開本宮!”當沒法再逃脫,不得不跟着往原路返回時,頓時忍不住哭起來:“我不回宮,我不回宮。你們放開我、放開我……”

又是一個夢被輕易戳破,雪妃失望之餘簡直無比沮喪。爲什麼?爲什麼自己的人生就是被這樣一個一個不如意籠罩着?好像命運的魔咒一般,沒法抵抗,沒法改變,也沒法逃脫。

自己的孩子慘死在那個女人的手下,孩子的父親居然聞若未聞,只是貶了那個女人進善佛堂,而自己無論怎麼要求,也沒法撼動她一分一毫。這是多麼叫人寒心的結果?昔日,自己遭受的那些種種,自己都可以忽略了,爲什麼連孩子都要排在那個女人的後面?

她不甘願那,更不甘心那!

在請求誅殺那個女人而不被應承之時,她真想拿出一把刀來,親手將那個絕情狠心的他給捅了。捅上十刀八刀也在所不惜,親眼看他命喪當場也絕不後悔!

但是,她沒法辦到。就算他睡着了,她想殺他,那不只是個幻想,簡直如同神話!

痛苦多日之後,她只有選擇了這樣的做法,她要離開,永遠離開那個傷透她心的男人,離開那個鑄就了她無數噩夢的地方。她本不屬於這裡,她要回去她自己的國家。

“白瀛楚,黑翼鷹王,你此生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無時無刻不在心中如此喊。

她怎麼能失敗呢?

怎麼能又這麼輕易功虧一簣呢?

也許淼靈浮香倒是輕易逃走了,自己卻沒費別人吹灰之力就又成了籠中之鳥。難道,他對自己的掌控就是這樣嚴密不可抗拒?難道,自己註定終身在他的掌控下,永遠沒法改變?

侍衛毫不留情抓着她往回走。

突然,一個蒙面人從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迎面擊傷抓着雪妃的侍衛,接着飛起一腳將侍衛踢開。後面三人還沒來得及反應,此人沖天而起,飛上一根青翠的竹子,然後腳用力一踏,接着竹子被踩彎之後往回彈時產生的彈力,離弦之箭一樣飛在很遠之外。

雪妃被他單手抱在懷中,鼻端一股強烈的陌生男子氣息。心裡嬌羞,但雙手卻不由自主抱住他的脖子。

被踢飛的侍衛就地一滾站起來,而那人早跳上飛馳出來的駿馬。眨眼功夫,蒙面人帶着雪妃娘娘不見了。而四個侍衛面面相覷,一時竟失了主意。

錢和山回來後,聽說追到雪妃又將人給弄丟,不禁跌足。淼靈浮香那是逃不了了,被當成了犯人給押解進城。事情呈報上去,統領何慕華也大吃一驚。

最終,這事被報到軍政司司空長烈處。

這是何慕華思來想去做下的決定,這時候,能夠不驚動鷹王且又將事情全盤承擔下來的,除了上將軍,也沒有別人。

果然,司空長烈讓他不要擔心。

天色已完,準備全力搜尋雪妃娘娘的事,由軍政司全盤接手過問。

雪妃娘娘在郊外走失,郊外叢林莽莽,到底到何處找尋呢?

司空長烈坐在軍政司大堂,兩邊是司空長風、申志威還有其他幾位副將。沒有其他人知道,因爲這是絕密。

司空長風梳理了天都附近可能存在的幾股匪類,但是這些人也只是散盜,做些小打小鬧的無本錢勾當尚且可以,冒犯朝廷勢力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或是因爲侍衛們都是簡裝出行,雪妃娘娘又沒有任何儀仗跟隨,所以不知道?冒犯到老虎頭上?那也不可能!

長風道:“錢和山可是三品昭和都尉,手下人絕非泛泛,什麼樣的人能兩招之內從他們眼皮子下面將人奪走?這蓬萊閣,除了咱們之外,竟然也出了這麼厲害的對頭?”

一名副將道:“不是有過一個玉鵬程嗎?”

司空長烈聞言立刻眉頭緊皺。

申志威道:“上將軍,玉鵬程已經被鷹王廢了滿身武功,終身囚禁在念羅塔。”

另一名副將道:“是啊,申將軍說得很對,從念羅塔逃脫,流竄至天都,這麼長時間,說什麼也會有消息傳來。”

司空長烈道:“那就是排除是玉鵬程的可能。”

計議一時陷入僵局。

好一會兒之後,申志威試探性緩緩開口:“上將軍,末將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司空長烈很乾脆,道:“說!”

申志威想了想,說下去:“據末將所知,龍州牧楚大人今日已經到了天都地界。”

長風立刻笑起來,否決道:“小志,你這是想什麼呢?楚風怎麼可能突然蒙着面出現,還劫走雪妃娘娘?他不要命了嗎?”

申志威言辭鑿鑿道:“一招擊中禁軍侍衛,兩招便從三人包圍圈逃脫,這等本事,就算是當日的金刀武士,末將也難以相信這會是事實。”

司空長烈聞言忍不住沉思,良久,道:“小志說得很有道理。本事能做到這種程度的,確實除了他,也想不到其他人。”

長風向來唯兄長馬首是瞻,既然兄長都這麼說了,話鋒立刻一轉,道:“那我們怎麼辦?現在就全力出城搜尋?只要是龍州來的人,一絲一毫的痕跡,都不要放過?”

“不用。”司空長烈長身而起,走到門口處道:“明天就是他入朝覲見的日子。如果真是他乾的,我們今天就什麼都不需要做。”頓了頓,聲音放低了些許,似是自語又不乏陰沉,道:“我就等他自己送上門來吧……”

蒙面人帶着雪妃乘馬奔馳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晚,方纔停下。

雪妃頭暈目眩,被抱下馬來,手撫胸口好一會兒喘息,這才漸漸恢復些力氣。癱坐在地上,仰首問:“你是誰?爲何打劫本——”她原本習慣性要說“本宮”一詞,突然覺得陌生環境陌生人面前,如此只會暴露身份。也不知道此行到此是吉是兇,唯有處處小心謹慎方是上策。所以,一語到那裡,最終變成了:“爲什麼打劫本姑娘。”

蒙面人將面巾除下,露出一張清朗俊俏的臉來。

雪妃一見之下,忍不住“咦”了一聲,然後身體裡好像多了一股勁,人竟然從地上站起來。但奔馳了一路,擔驚受怕了一路,嬌弱如她,原本早就經受不住,因此剛剛站起,卻又趔趄了一下,馬上就要栽倒。

關鍵時候,柔弱的身軀被堅定的臂膀輕輕摟住。

雪妃不禁暈紅滿頰,低聲道:“原來是龍州牧。”似乎有些貪戀這等細緻入微的關懷,因此竟沒有立刻將他推開。過了一會兒,才低着頭,從他懷抱中站出來,輕聲道:“我失儀了,請大人莫怪。”

從被鷹王帶至蓬萊,就一直多多少少地和他有着接觸。剛開始的時候,只聽說這是個性情溫和的人,做事穩健而又細緻。當時軍中將他和司空長烈並稱,司空長烈有“火將軍”之稱,而他則被人揹地裡叫作“銀狐”。

銀狐,她本以爲別人都認爲他非常狡猾。

但是,現在天色將晚,月亮慢慢爬上樹梢,清冷的月輝不知不覺塗抹在視野周遭,偷眼看着面前這個溫潤如玉風姿卓越的男人,再憶起這兩個字,突然之間,覺得那竟是一種多麼優雅而美麗的形容。

因爲天色黑了,所以,白天的禁忌都放在了腦後似的。楚風竟伸手牽起她的手。

雪妃孤苦無依,又爲鷹王深深傷透心,既是需要這等依靠,又想狠狠報復那個男人,手放在另一個男人的掌握之中,沒有掙扎,心裡也沒想着需要甩開。

茫茫竹海的旁邊,竟然能被他找出來一爿小店。

雖然只是幾間草屋,但是能在蒼茫天底下,陡然有了棲身之所,心裡面這份難以遏制的溫暖和踏實,雪妃努力體味了很久,終究還是不能否認的。

淼靈說得對,自己確實沒法忍受沒有定根的漂浮。

不管及時的想法多麼堅定多麼決絕,該吃飯的時候需要吃飯,該睡覺的時候需要睡覺,對於已經享受穩定習慣了的人來說,真是非常無奈務必需要滿足的要求。

楚風緊靠着站在她旁邊。

雪妃偷眼一瞧,四目相對,臉又紅若晚霞。

小店裡有三個單間,楚風要了兩個。等雪妃倉促清洗手臉之後,他又在店堂裡叫好的熱飯熱菜,請夥計將她請來享用。

雪妃在他對面坐下來,楚風將一雙剛剛做好不久還留着青翠顏色的青竹筷子遞過去。剛剛蒸出來的白米飯清香撲鼻,雪妃餓得肚子“咕咕”叫,急忙陶醉地深吸一口。

楚風笑了,道:“粗菜淡飯,夫人不要嫌棄。”

雪妃聽到他稱呼上的改變,一時感念:他果然名不虛傳,真的很精細。伸筷子夾了一筷不知名但是看起來很不錯的碧綠的蔬菜,放在嘴裡輕輕嚼了嚥下去,然後低聲道:“挺好的,人到這時候,原本也挑不得。”

夥計、掌櫃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忙碌,偶爾有投宿的進來,因爲他們坐着的地方乃是楚風提別選擇,在最爲偏僻的角落裡,所以不論他們說什麼,根本不會有人在意。

雪妃餓了,所以先吃飯,等勉強壓過了飢餓,方纔放下筷子,有些不好意思,便找閒話道:“大人真有本事,這樣的荒郊野外,也能找到這家店。”飛快四顧一圈,發覺比剛看到時更覺得簡陋破敗了。

楚風道:“我在天都生活了很多年,本來就熟悉這兒的一草一木。”

雪妃這才恍然。

彼此沉默片刻,楚風先挑起話題道:“夫人,請恕在下多言,您身份尊貴,卻爲何要離開主上呢?”

此言一出,雪妃剛剛有些緩和的心情一下子墜入無邊的苦海。

她忍不住長出一口氣,看了看楚風,斷定他真的只是關心而非其他用意,這才恨聲道:“當一個地方只能給自己帶來痛苦,而一個男人只能給予自己災難,我若不走,不是自作孽嗎?”

楚風道:“若在下沒記錯,主上還是非常喜歡夫人。” wωω◆ t tkan◆ c○

桌子上點着油燈,燈光搖曳,他臉上的神色卻依然真誠。

雪妃便嘆了口氣,雙目泫然道:“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多了那個女人,他就再次不將我放在眼裡,更別說放在心上。”說到這兒,她注目對面道:“大人,你可知我說的是誰嗎?”

楚風沒有說話。他的目光直視着她的面龐,一時之間念頭紛呈。

對於一個將深愛埋藏在心中多年的男人來說,心愛的女人就在咫尺之外,能忍住不住擁抱,簡直就是一件折磨靈魂的事。方纔一路走來,他已經牽過她的手。她並不排斥,說明什麼,聰明如他,能不明白嗎?眼下,她對鷹王已經徹底死心彷彿,只要自己願意,就是今天,這夜涼如水春天的夜晚,一嘗夙願,有何不可呢?男人做那許多奮鬥,原本就爲了享受女人的溫柔。就算拋棄繁華,又有什麼可惜?

可是,一貫行事滴水不漏的他立刻想到,如果真的和她有了結合,那麼被鷹王知道,對他來說,對她來說,都會烏雲蓋頂大難來臨。他不怕,但是,她怎麼辦?她是如此嬌嫩的一個人,好像雪山尖上最純淨的一滴雪水,或者百花園中最輕柔的那一片花瓣,半天的奔波,就讓她疲憊,臉色頹敗。這種小店,對於流浪的人來說,已經非常好了,可是,沒有灑滿花瓣混上精露的水給她沐浴,沒有雪白綿軟的被褥讓她安寢。明天起來,她只能吃簡單的白麪饅頭和小米粥,頂多加一碟花生米或者鹹菜絲。就是爲了掩藏身份刻意換上這身粗布衣服,雖然她一直沒說什麼,但是剛剛從屋子裡出來,走過來時渾身不自在的樣子,他早看了個清楚明白。

愛一個人,佔有她是一方面。能夠讓她幸福,纔是最需要去做的。

再說,楚風忍不住思忖一個最關鍵的問題:雪妃對鷹王,真的已經情分盡了嗎?

想到這兒,他開口道:“在下知道夫人說的是誰,不管是什麼事情,只要是和夫人有關係的,在下無一不知無一不曉。”說到這兒,他說出一個人的名字——吳長標,禁軍副統領。雪妃原本只是詫異他之前的話,一聽之下,臉色忍不住大變。

楚風壓低聲音道:“夫人在宮中的行動,在下都是密切關注的。尤其是當日夫人對付楊、林、嶽三人,那楊夫人的父親,被改過的身份履歷,就是在下通過吏部以及地方上眼線所爲。”

人就是這樣的,原本以爲自己掩藏得很好,心裡面就非常安定。但是,突然發現,自己原來竟一直處在其他人的監視之下,而這種監視自己竟一無所知,那等恐懼,就不要多說。

雪妃倉皇之下,猝然站起。

楚風唯恐她叫喊,惹人注意,飛快起身躥過去,一手摟着她坐下,另一隻手,將她的呼喊捂在嘴巴里。

雪妃的眼睛瞪得很大,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害怕。

楚風的手被她咬住,鮮血直流,卻依然溫言低叫:“雪兒、雪兒……”發自於內心多情的呼喚終於疏解了雪妃的懷疑,她的身體軟下來,楚風也擁着她在一條凳子上小心坐好。

楚風將手絹拿出來,將流着血的手簡單地包紮。

雪妃牙齒打顫,低聲道:“爲什麼,這到底是爲了什麼?”

楚風沒有回答,好半天,他才擡頭看她,道:“雪兒,你竟看不出來嗎?”

雪妃手撫胸口,努力想着,半晌之後才道:“你竟然對我有這樣的想法,這麼長時間,我、我……”她真是愚蠢,還以爲王宮大內,所有的人都心甘情願供她驅使,蓬萊之上,所有的臣民都對她忠心。曾經,她真的以爲自己也是手掌乾坤的大人物啊,真想不到,在這幻想之外,現實居然如此殘酷。

一念至此,她沒法不悲愴,落淚道:“我……一直就是你們手中的玩物。”

楚風在她身邊,忍不住摟着她,深情低語:“你錯了,雪兒。我是因爲喜歡你,才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