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神經衰弱,也有些憤怒。
從講師爬到副教授爬到教授,這些年她很不容易。別人不願意做的課題她做,別人不願意接的罵名活兒她上,這才能職稱升得這麼快。
那些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哪個不是擺着譜兒、一到睡覺的點就關機?
偏偏她還得跟產業界的人那樣,活得忙忙碌碌,絲毫不敢鬆懈,唯恐深夜了大領導有交代。
“陳主編?她半夜三更找我屁事?”揉着眼睛看清了來電號碼之後,王教授就有些不忿。
又不是什麼大領導,有什麼資格在她睡覺的時候把她吵醒!只不過是中央譯製出版社的一個編輯罷了!
“難道是上上個月在她們社出的那本專著出事兒了?”這麼一想,王教授強忍住罵人的衝動,把電話接了起來。
然而電話剛一通,對面陳主編的心情和語氣似乎比她還要糟,吃了槍藥一樣就質問她:“王教授,你還睡得着覺?網上關於你那本書的罵戰,看到了沒?”
“蛤?”王教授一時摸不着頭腦。
最頂級學府的大學教授,是不需要跟下里巴人的賤民解釋自己的學術觀點的,王教授又那麼忙,平時當然很少漫無目的的上網。就算上網,也是針對性的查資料,或者看前沿的學術政治動向。
距離馮見雄那篇博文刊登還不到30個小時,王教授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很正常。
“得,完了!你連人家罵你都還不知道?趕快上郵箱,我給你幾個網址你自己看!看完給我回電話怎麼解決。要不要對媒體澄清——這次咱中央譯製出版社的名頭,都被你砸了!”
王教授聽得心裡一涼。
到底是什麼大事兒?莫非這次真的大條了?
一本學術專著出了問題,蒙羞的顯然不只是作者,還有出版社。站在陳主編的立場上,青華大學的招牌是否蒙羞她是不關心的,但自家出版社肯定不能出事。
這時候就有相互推卸責任的問題了。
前一刻還站在同一條戰壕裡的戰友,如今就要想辦法相互推鍋了。
王教授戰戰兢兢打開電腦,把對方發過來的鏈接看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什麼?!常……常開申居然就是JJS?我怎麼就沒想到?完了……這麼低級的錯誤,這下全完了……這輩子都別想升職了。”
因爲犯個搞笑的低級錯誤、讓學校蒙羞這種事情,丟職稱是不可能的。
畢竟華夏還是一個法治國家,這種事情本身錯誤程度並不嚴重,每年名牌大學裡這樣的錯誤幾百上千個還是有的,要是都處理起來還得了。
人孰無過呢。搞研究,弄錯了,很正常。
但王教授這事兒,最大的問題在於,被鬧大了,讓大學蒙羞了。這樣在校領導那裡掛了號,這輩子也就到此爲止了。
歷史系系主任這輩子都別指望了。
她忍辱接下這個課題,立了這麼大功,結果卻是白忙一場。
看完整篇博文時,王教授的情緒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憤怒,怨恨,痛惜,自悔,無不強烈到足以繃斷神經。
她足足喝了兩大壺寧神茶順順氣,纔沒讓自己爆血管。
“馮見雄……這廝到底什麼來路?不就是麻痹個野雞大學的賤種?還是個研究法律的,盯着剛出爐的歷史著作研究個屁?”王教授稍稍冷靜下來之後,就把注意力都傾注到了仇恨上,暫時顧不得解決問題了。
她以己度人,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肯定是個拿了境外黑惡勢力黑錢來專門挑事兒的美分!否則怎麼可能盯上我這種沒人看的學術專著?一定是的,一定要向有關部門揭露這個馮見雄的陰謀,查他的海外資金往來!”
想好了將來最終如何報仇之後,王教授纔算是發泄過了一些壓力,開始想怎麼過掉眼前這道坎。
畢竟,就算現在能把馮見雄抓起來,那也沒法把青華大學已經損失的招牌和自己個人的學術地位挽回了。
眼下首先要做的,還是怎麼正面迴應,而且暫時穩住對方別繼續大肆宣揚。
她想了半晌,給陳主編回了個電話。
陳主編的聲音依然很冷:“王教授,想好解決方案了沒?我可是半夜三更回到出版社,準備通宵加班做應急方案了。”
王教授一激靈,這才意識到自己態度有問題。
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怎麼能不顯得自己很上心呢?就算什麼都做不了,也得親自去出版社跟人徹夜長談、最好再留幾張“凌晨三點的京城夜景”之類的照片(照片絕對不要改,文件的創建時間必須顯示是後半夜),到時候不管要不要到某些博客空間分享,都是有用的。
用五年後的人的話來說,那就是“加完班不分享個朋友圈,也叫加過班”?
“行,那我到你辦公室裡跟你聊。”
王教授說着就開車出門,直奔出版社。
一見面,她就把想好的應對措辭說了:“陳主編,這事兒咱就這麼應對吧,這也是事實:專著的前兩部分,中方和露方學者的歷代觀點,都是當時寫作大綱提前就定好的內容。
但在寫書的過程中,有同事建議加入更加中立的第三方學者的已有成果——也就是西方學者的研究,好讓整本書看起來更客觀。結果,因爲趕稿時間過於倉促,就在第三部分出了事兒……”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說了。”陳主編內心依然很是怨念,不過她也知道要先解決問題,忍住怒氣先追問,“這番話是你出面說還是我出面說?”
“最好是你去說……”王教授一咬牙,請求道。
“你還有臉讓我出面?”陳主編怒氣幾乎爆棚。
王教授低聲下氣地說:“你聽我解釋,這事兒是這樣的:首先,我說的都是事實。其次,出書的檔期有沒有嚴格要求、是不是真的很趕,我就算出面說了也沒人信啊。你們是出版社的,情況就不一樣了,就算催稿也是爲了大家好,只是最後好心辦壞事……也不叫辦壞事,是‘你們過分信任了我的能力’。
而我現在不出面,就當是擺一副‘安心悔過、閉門好好校對修訂、召回已經賣出去的書、坦承相應經濟損失’的姿態。這種各安其事的態度,已經是把綜合損失降到最小的最好辦法了。咱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