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小時後,在查爾斯頓火車站,站長不讓他們帶着整整一車皮藥品和繃帶上車,直到瑞特出示了布洛克先生簽發的通行證。
站長嘟嘟嚷嚷的指揮着工人把補給裝上火車,同時勉強的表達了對他們愛國心的敬意,雖然是這樣一個倒黴的時刻——查爾斯頓被聯邦軍隊包圍炮轟的時刻。
他們擠上了火車,跟鄰座的軍官們攀談起來。當軍官們看到瑞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瓶二十年的巴哈馬朗姆酒時,他們立刻判定這個衣着光鮮的市民絕對不是壞人。當瑞特提議玩牌時,軍官們立刻把他當做了出生入死的戰友。
火車與東昇的太陽錯開,一路向西奔馳。當白花花的太陽掛在頭頂時,瑞特讓這羣軍官們輸了個精光,但他豪爽的請大家暢飲最好的朗姆酒,受到了最熱烈的歡迎。
真是精力過剩的傢伙……已經是三十三歲的老男人了,竟然能在神經緊繃了一夜之後照樣該玩牌就玩牌,該說笑就說笑,照樣頭腦清晰有條不紊的贏了一堆快要變成白紙的邦聯貨幣。
十七歲的斯科特打了個呵欠,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瑞特放下了手裡的撲克牌,他脫下大衣蓋在一貼上靠背就入睡的同伴身上,眼睛裡閃動着斯科特從沒見過的溫柔。
夜幕降臨時,火車駛進了佐治亞,對火車晚點向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那麼習慣的軍官們立刻奔向最近的小酒館——儘管他們早就喝足了瑞特無私分享的朗姆酒——瑞特在南方快運辦事處找到了盧夫斯·布洛克。
布洛克在戰前來到南方,督建亞特蘭大鐵路快運公司。戰時,他負責協調邦聯的電報系統,同時負責運送軍餉。雖然他是個北方人,卻仍舊被任命爲邦聯鐵路的代理主管,甚至還獲得了陸軍中校的邦聯軍銜。他從沒穿過軍裝,因爲在布洛克看來,這場分裂了南北方的戰爭跟尋常生意沒什麼兩樣。
瑞特是他的老朋友了,他把一箱酒隨意放在布洛克辦公室的桌子上。
“上帝啊,瑞特!這種倒黴的時候你都能弄到?”
“桶裝陳酒,二十年的。沒有你簽發的通行證,盧夫斯,我們根本別想出查爾斯頓一步,包括這箱你最喜歡的朗姆酒。”
酒被珍重的藏進抽屜裡。
“我明白,巴特勒船長這次的差事是運送軍需品。我就常常問自己了,你運送軍需品能賺多少錢呢?”
“賺了不少,從我們偉大的南方愛國者身上。但這次我改過自新了,盧夫斯,這次的藥品和繃帶,是無償支援亞特蘭大醫院的。而且我洗手不幹,再也不偷運封鎖線了。”
“你那位同樣鼎鼎大名的朋友‘海狼’呢?”
“在比海上更顛簸的火車裡安然入睡,像個真正的十七歲的小夥子。”
“十七歲?上帝啊!奧哈拉家的二少爺不是成名很多年了嗎?如果老盧夫斯的記性還不很壞的話,小奧哈拉戰前就在大西洋上闖出了名頭吧?”
“不要說自己老,盧夫斯,否則我就要埋進棺材了。送我上亞特蘭大的火車把,把一節車廂分配給我。”
“你真會給我出難題,瑞特。”
“我瞭解你,盧夫斯,在佐治亞的火車線路上,沒什麼你辦不到的事。”
他抱着熟睡的斯科特,上了開往亞特蘭大的火車。
瑞特坐在藥品和繃帶堆裡,讓斯科特枕着他結實有力的大腿。他想抽一支菸,看了看那張小貓似的寧靜可愛的臉,又改變了主意。
活塞的每一次跳躍,車輪的每一次轉動,還有引擎的每一次轟鳴,都與瑞特的心跳相呼應。
“你是個畏縮的膽小鬼,瑞特·巴特勒。”他自嘲的笑了笑,手指脫離意識的撫摸上了男孩的臉頰。
在奎寧、碘酊、藥水和繃帶的包圍中,在顛簸轟鳴的運貨的車廂裡,精疲力盡的斯科特枕着同伴的大腿沉沉入睡,瑞特出神的,一遍又一遍的撫摸着他的臉龐。
火車進站了。
等嘎吱嘎吱的剎車聲完全消失後,瑞特抱着似乎怎麼睡也睡不醒的小貓,平穩的走下站臺,坐上一輛出租馬車,把斯科特送回桃樹街上佩蒂姑媽的空房子裡。
他屈尊降貴的拜訪了醫院,文雅禮貌的通知米德大夫,整整一車廂繃帶和藥品,正在火車站等着他們。
“你真好心,巴特勒船長!”一個被破布裹得像木乃伊似的年輕傷兵向他揮動手臂,“北方佬永遠也別想打進亞特蘭大。”
瑞特看着那張顏色灰敗卻充滿希望的、跟斯科特一樣年輕的臉,感覺自己瞬間老了一千年。
他手裡抓着那頂時髦的寬邊巴拿馬草帽,邁着輕快的步伐走出了傷員越來越多的醫院。瑞特站在醫院門口的臺階上,聽到了肯納索山傳來的炮聲。
炮聲遙遠微弱,卻依稀可辨,彷彿夏日暴雨前的悶雷。偶爾一聲響亮的炮聲,甚至能壓過中午時分的車馬喧囂。
他搖了搖頭,戴上帽子,踏入了街道上洪水般的人流。
“醒了嗎,我的綠眼睛小貓咪?”瑞特左手提着一瓶朗姆酒,右手擎着高腳杯,“要不要喝一口酒提提神?”
斯科特伸了個懶腰,神清氣爽的說:‘“杯子歸你,瓶子歸我。”
屋裡的光線越來越暗了,烏雲在頭頂聚集,毛毛雨打在沾滿了塵土的窗戶上,鼓聲和笛聲隨着細雨傳入耳中。
“該死!”斯科特一個鯉魚打滾從牀上跳起來,扔下酒瓶就往外跑,“民兵部隊和自衛隊要開拔了!”
“‘喬·布朗州長的寶貝’?”
“不是什麼寶貝,而是亨利伯伯、梅里韋特老爺子和約翰·韋爾克斯先生!”他的話淹沒在炮聲和樂聲中。
隨着謝爾曼步步緊逼,約翰斯頓將軍一再後撤,民兵部隊和當地自衛隊終於離開自家後院,去防守陣地背後的橋樑和渡口。烏雲密佈,天色陰鬱,隊伍穿過五角廣場,全城市民都冒着毛毛雨出來給他們送行,桃樹街兩旁鋪面外的遮陽檐下,密密匝匝的站滿了強打精神的市民。
瑞特追了出來,他腋下夾着一把黑色的雨傘,用結實強壯的手臂幫斯科特擠開人羣,好讓斯科特能夠站到最前面。
“老喬在撤退中損失慘重,得到的補充就是這樣的貨色?”一向連炮彈貼着鼻子爆炸的瑞特都不像平時那麼冷靜。
隊伍中年輕力壯的民兵很少,更多的是本該在後方避亂的老人和孩子。有的白鬍子老頭比傑拉爾德年紀都大,卻裝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在滑稽的樂團伴奏下,迎着毛毛雨行軍。
斯科特的視力比一般人好,他立刻注意到了迎面走來的梅里韋特老爺子。
老爺子把梅里韋特太太最好的方格披肩披在肩頭擋雨,他也看到了人羣最外圍的斯科特和瑞特,就笑了笑說:“我聽說你們勇敢的越過北方佬最嚴密的封鎖線,給快要癱瘓的醫院帶來了藥品,好樣的,勇士們!”
“你也要當心你的腰啊,梅里韋特老先生!”斯科特大聲喊。
“他這把老腰,殺幾個敵人也不在話下。”亨利伯伯在後面說。他把外套的領子豎起來護住耳朵,腰裡別了兩把□□,那還是墨西哥戰爭用過的。他的黑人跟班跟在他身旁,年紀跟亨利伯伯不相上下,撐起一把傘遮在兩人頭頂。
“亨利伯伯!你年紀那麼大了,幹嘛還要去打仗不可!”斯科特衝過去喊。
“你以爲我這一把年紀了,還願意給北方佬當靶子?”亨利伯伯的脾氣一如既往的沒有長進,他壓低聲音說,“可這年頭,要保住紳士地位,就非去不可。得啦,幹好自己的事就行,不用擔心我。”
斯科特摸出自己的□□塞進亨利伯伯腰間,默默的退回人羣中。
與長輩們並肩行軍的是一羣年幼的男孩,看上去比斯科特還小,不少是從學校裡逃學出來參軍的,三三兩兩的學校制服夾雜在烏七八糟的隊伍裡。米德大夫的小兒子菲爾·米德也在其中,他自豪的佩戴着跟哥哥一樣的馬刀,帽子一側還插了根公雞尾巴上的羽毛。米德大夫在醫院抽不出身,米德太太竭力裝出一臉微笑,給兒子送別。
等兒子走過去之後,她腦袋一歪,整個人軟軟的靠在梅貝爾·梅里韋特·皮卡德肩頭,一動不動,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許多人赤手空拳,運氣好些的就在靴筒裡插着獵刀,手裡端着跟粗木棍,一端裝上鐵尖頭,稱作“喬·布朗矛”。更走運的就扛着毛瑟槍,腰帶上彆着個牛角火藥筒。
炮隊隆隆駛過,斯科特簇新的外套上濺滿了泥漿,可他顧不得這個,因爲他看見了騎在騾子上的年輕黑人摩西。
“摩西!你又要去打仗了嗎?”
“是的,小奧哈拉先生。上次陪阿希禮少爺,這次陪約翰老爺。”
果不其然,快七十歲的老鄉紳竟然也上了戰場。
大炮歪歪斜斜經過,斯科特站在沒過腳踝的泥濘裡,一時思緒萬千,又不知所言。
“我一直想見見邦聯的英雄呢,斯科特。可惜沒時間了,我們今天早上剛到,你看,馬上就出發了。”約翰·韋爾克斯像阿希禮一樣瘦削,騎在馬背上卻腰板筆直,被雨水淋溼的白髮緊緊的貼着脖子。他騎着棗紅色小馬,面帶微笑,神態自若。
這一刻,斯科特甚至說不出“不要去”的話來。他清了清嗓子說:“你走了,十二橡樹莊園誰來照料呢?”
“我把印蒂亞和霍尼打發到梅肯去住博爾特家了,你姐姐幫忙照料幾乎空了的十二橡樹莊園。”約翰·韋爾克斯像阿希禮那樣微笑,斯科特心中的恐懼卻越來越濃,“斯佳麗已經真正能夠獨當一面了,奧哈拉家的都是好樣的。你看,你爸爸就在後面呢!”
“爸爸!”斯科特的心猛的一沉,“爸爸的膝關節僵直,連走路都走不了幾步呢,怎麼能打仗?”
“誰說我不能打仗了?是你嗎,自作聰明的毛頭小子?”傑拉爾德騎着馬走過來,他兩條短短的羅圈腿穩穩的踩着馬鐙,“總要有人保護我們的女人、孩子和土地不是?我兒子在封鎖線爲國盡力,你老爸哪能甘心避難在家?好了好了,別擔心你老爸了,你老爸這把年紀雖然行軍嫌老了,騎馬射擊還難得到我嗎?”他彎下腰拍了拍斯科特的肩膀,“你姐姐斯佳麗也是好樣的,我讓她去幫忙照料十二橡樹莊園,那副說一不二、發號施令的勁頭兒,真有幾分將軍風範呢!”
斯科特覺得喉嚨哽住了,他感覺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是瑞特。
“啊,巴特勒船長!我兒子承蒙你照顧!”傑拉爾德摘下帽子,同樣雪白的頭髮暴露在毛毛細雨中,“雖然你名聲不好,可是我們一家都很喜歡你!”
瑞特咧開嘴,彬彬有禮的鞠了一躬,像個舞蹈大師那樣優雅,好像在宴會上向主人致敬似的。
“家裡人還好嗎?”斯科特勉強說。
“都很好,你媽媽雖然忙的瘦了,精神還不錯。斯佳麗跟玫蘭尼一起去十二橡樹莊園幫忙了,不得不說,斯佳麗越來越能幹了!玫蘭尼的身體還是那麼弱不禁風,佩蒂帕特小姐還是動不動就要暈倒!好了,我最親愛的孩子,你老爸要去打北方佬啦,再見。”
話說,有人想要漂的定製印刷嗎?如果有的話,現在小風就要着手修文了!
好吧,情節進展有點慢了……瑞特腫麼還不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