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堅決而不是特別情願的爬上了馬背,一瘸一拐、瘦弱不堪的馬承受着不能承受之重,向亞特蘭大燃燒的心臟走去。
明明是危急萬分的時刻,斯科特也給自己戴上了堅固冷峻的面具並武裝到每個表情細胞,可當他騎着一匹瘸馬,真正走進亞特蘭大圍城夜的熱風裡,一切情緒彷彿都煙消雲散了,他感覺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彷彿包圍他們的不是亞特蘭大的沖天火光,而是溫暖沉重的熱水。
儘管頭頂的天空紅的發亮,像被辣椒油浸過,影子像幽靈一樣競相追逐,如同沉船上的破帆在風中亂飄。斯科特卻恍如夢境似的,視野無限朦朧又無限開闊的掃視着周遭的一切,像個站在樓梯頂端,拖沓着腳步,不得不參加一個叫人無精打采的化裝舞會的孩子似的,儘管他戴上了精美堅固的面具,換好了華麗應景的舞服。
煙火的氣息越來越濃,滾滾的熱浪夾雜着紛亂的喧囂。
斯科特的靈魂彷彿飄在天上,可感^官卻敏銳異常,周遭的信息不斷的通過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胞準確傳達。
他們正在一步步接近地獄的核心。
斯科特轉過頭,在可怕的刺目的火光下,瑞特的側影就像硬幣上的頭像一樣清晰、優美、冷酷、玩世不恭。當他感受到斯科特的注視而轉過頭時,整個亞特蘭大都在那雙烏黑銳利的眼中燃燒。
就像偷運封鎖線一樣,危險的因子、冒險的精神化作腎上腺素在血管中沸騰,瑞特永遠能夠從中獲取常人視爲恐懼且避之不及的歡樂。
“看上去我們沒法繞過起火的街道了。”斯科特拉住繮繩,眯起眼睛向遠處眺望,彷彿被火光晃得睜不開眼似的,與此同時,他微微聳了聳肩。
“因爲每一條街道都通向地獄的火海。”瑞特聳肩聳得更加明顯,他肌肉發達的肩膀聳動起野蠻又優雅的弧線,將緊繃的衣料高高撐起,在火光的躍動和陰影裡,就像潛藏在暗影裡蠢動的野獸。
斯科特挪開目光,朝瑞特的反方向撅了撅下脣:“老天保佑,千萬別有哪個倒黴鬼來搶我們的馬。”
瑞特用帶馬刺的靴子夾緊馬腹,讓胯^下可憐的老馬顫顫巍巍的跑着,瑞特摸了摸腰間的幾把左輪手^槍和決鬥手^槍。
他們走過瑪麗埃塔街,望着空空如也的倉庫,斯科特模仿着瑞特諷刺的模樣咧嘴一笑:“謝天謝地,幸虧我們提前把這些倉庫裡的庫存弄走了,包括日後足以讓整個失意的亞特蘭大忘掉煩憂的威士忌呢。”
忽然,瑞特向他的方向探過身來,一把抓住馬籠頭,幾乎是拖拽着斯科特躲到一個戶外樓梯下面。
斯科特並沒有抗議,兩個人不約而同的向道路上看去。
一支小部隊沿着瑪麗埃塔街走來。
他們或許是原先是一千個人的團,但現在只剩下不到一百個人了。
他們衣衫襤褸,疲憊不堪,扛槍的姿勢東倒西歪,很多人都光着腳,還有人打着骯髒的繃帶。
他們就這樣朝前走,壓根不往左右看,也不操心是否有燃燒的木頭掉下來。
如果不是他們步伐沉重而整齊,不像徹底的潰敗之師和烏合之衆,就彷彿一隊從煉獄裡溜出來的幽靈了。
三年之前,母親、妻子和心上人爲他們縫製了漂亮筆挺的灰軍裝,如今身上斑斑駁駁,有的光着脊樑,有的直接穿着從北方傷亡士兵身上剝下來的外套。
他們長在一望無際的肥沃的紅土地上,他們來自一個彼此都熟悉的城市、縣鎮和鄉村,他們與自己的親兄弟們、堂表兄弟們和鄰居們一起入伍,選舉本地最大的農場的少爺做他們的上校,因爲驕傲的南方莊園主們確信自己絕不會聽從任何其他人的命令。
他們走啊走,靠着慣性不停的走,最初沸騰的血早就被日復一日的蝨子、痢疾和死傷冷凍了。
他們走了不知道多少英里,這一英里與下一英里沒有什麼區別,這一條路與那一條路沒有什麼區別,這一場戰役跟下一場戰役沒有什麼區別。
隊伍如同一條在灰塵裡垂死蠕動的長龍,奄奄一息,只餘下最後一絲傲氣和尊嚴,維持着遲緩沉重的步伐。
長龍的頭過去了,漫長到彷彿看不到盡頭的傷痕累累的軀殼過去了,細細的尾巴拖拖拉拉的到了眼前——殿後的是個孩子,跟步^槍一般高。
他夢遊一般四下張望着,然後膝蓋慢慢彎了下去,倒在了土路上,手卻依然緊握着那杆瞧不出是鏽跡斑斑抑或是血跡斑斑的步^槍。
一個鬍子直留到肚子的人走出來,把這個本該握着課本和羽毛筆的男孩扛在肩上。
他步履沉重的繼續向前,彷彿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肩膀。
瑞特一動不動,目光追隨着消失在拐彎處的小隊,黝黑的臉上泛起奇異的憂鬱之情,而斯科特摘下帽子,任憑塵土和宴會沾染在他烏黑光滑的頭髮上,然後他緩緩的把帽子扣在胸前。
他們維持着憂鬱而充滿敬意的姿態,直到火焰從樓梯上竄下來。熱浪撲面而來,兩人不約而同的催促着馬跑起來,瑞特刻意落在後面,他們在僅剩的狹窄通道里跌跌撞撞,熱浪從身上掃過,磚石木料從頭頂落下。
他們跨過鐵軌,跌跌撞撞的來到一條小巷子,火海已經落在身後。此時此刻,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表明,這座熊熊燃燒的火場,原本是一座高速運轉的繁榮城市,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工人早上起來工作,報紙天天發行,電報日日響起,酒會夜夜不絕,律師辯護,牧師佈道,銀行家理財,雜貨商售貨……
“我從沒指望過贏下這場工廠主與農場主的戰爭,雖然我一直在盡力所能及的努力。”斯科特的聲音似乎有些沙啞,就像夾雜着火焰的風吹動了蒸乾水分的樹葉,“可是……”
瑞特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完全不認識斯科特,可又像認識了幾百年。
“真是一顆令人費解的小腦袋,連我都搞不懂你在盤算什麼了。”
“彼此彼此,瑞特,你也是個無解的謎,哪怕我們在一起共事這麼久了仍然如此。”
承認自己不能真正理解別人,其實是最理解別人的表現。故作解人,大多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又輕視了他人的痛苦。
然而就在這一刻,坦誠無法徹底理解彼此的兩人,終於徹底的心意相通了。
夢一樣籠罩着的悶熱和黑暗,如同清晨的薄霧似的煙消雲散了。
他們是南方的兒子,生於斯,長於斯,最終也會埋骨在這片肥沃的土地,成爲南方傷痕累累的軀體上的兩枚勳章。這裡有他們或通情達理、或頑固傲慢的長輩,有他們或成家立業、或年紀尚小的兄弟姐妹,有他們一起長大的朋友夥伴,有照料了他們家族兩三代的、又兇惡又慈愛的黑人保姆,有他們被戰火破壞殆盡卻仍舊拼死守護的一切……不是虛無縹緲的國家概念,不是口號喊得震天響的所謂州權,甚至不是戰爭的真正根源——關稅和利益,而是一張張轉身抹去眼淚,扭頭強作歡顏的、驕傲的、熟悉的笑臉……
他們身後,是鐵鏽色的鉛一樣沉重的天空,兩旁是監^獄高牆一般幽黑的樹叢,而前面是……
“親愛的小夥子,你該不會傻乎乎的打算在最後一刻去枉自送命吧?”在昏暗的光線中,瑞特的牙齒雪白,一絲嘲諷在那雙滴溜溜亂轉的黑眼睛裡閃閃發亮。
斯科特用同樣的腔調回答:“我正是這麼打算的,瑞特,願上帝保佑我知迷途返的靈魂。”
“比步^槍高不了多少的小傢伙,還是回家拿鋤頭更好。”瑞特慢條斯理的開口嘲笑,聲線最深處有一絲壓低的粗暴,“光榮凱旋或戰死沙場的高貴犧牲,就讓成年人來展示吧。”
“我已經十八歲了,瑞特,如果你碰巧還記得我的年齡的話。”斯科特啞然失笑,“而你的年紀已經夠做我的父親,不如還是……”
“該死的!”瑞特忽然破口咒罵起來。他利落的翻身下馬,用強壯的手臂,把喋喋不休、試圖激怒他的斯科特抱了下來,然後,那修剪整齊的小鬍子就蹭上了斯科特乾燥的嘴脣。瑞特的嘴脣滾燙,彷彿整個圍城的火苗都蘊含其中似的,他的動作又沉重又粗暴,還帶着破釜沉舟、自暴自棄的決心,不顧一切的向斯科特碾壓上來。
斯科特連驚訝都來不及,就順從的回抱起對方結實的腰,瑞特結實的胳膊緊緊箍着他的肩膀和後背,彷彿一座鋼鐵的牢籠,而斯科特卻從未感覺這麼自由過,瑞特吻他了,可他並沒有感覺憤怒或受到侮辱,彷彿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彷彿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彷彿一切都早該如此了……一切都已停滯,時間,空間,戰爭還有身後的熊熊大火,此時此刻,他們的世界裡只有對方滾燙的嘴脣,和彼此堅實的懷抱。
時間恢復流動,他們從彼此的身體裡掙脫開來,然後不約而同的沉默的跨上馬背,走向黑暗,走向戰場,走向一個無法回頭、註定失敗的目的地,走上一條由資^本家和野心家挑起的不歸路,走上一條飢餓橫行、傷痛遍地的苦難征程。
歷時好幾年,短短14W的文終於暫時告一段落,真是一言難盡。感謝等待這麼久的小夥伴們,因爲有你們的鞭打和支持,小風才能不離不棄的寫下去。有泥萌在真是太好了~話說木有人想給倫家寫長評咩~
話說有木有人想要定製印刷呢?(雖然JJ的定製已經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