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 74 章

撩開茂盛的樹叢, 霍然入眼的,便是一條窄窒狹小十分隱蔽的通道,側頭看向湮祁, 我微微一笑, 道, “別有洞天啊。”

回眸一笑, 笑容糅合着深深淺淺的光影, 透出一股子道不明的詭異,湮祁攥緊我的手心,示意我跟上他的步伐。

錯綜複雜的幽徑, 蜿蜒曲折的小道,七彎八拐之後, 停駐跟前的, 赫然是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 只稍根據那生鏽程度進行目測,便可知曉年月長短。

“看來你早有預備啊。”我用肩膀輕輕撞了撞湮祁, 略帶促狹道。

眼神頗爲複雜地擰頭回視,湮祁壓下嗓音道,“修這條密道的人,不是我。”

“哦?那是誰如此有先見之明?”隨口一問,我斜睨向湮祁, 嘴角勾起淡笑。

深邃的烏眸在眼眶裡巡了一圈, 落在厚重的鐵門上, 他平靜無波的聲調回響在我耳際卻因其內容而顯得有些憂悶, “湮王。”

不知要作何反應, 畢竟我並非真心想要弄清此門來歷,特別是在湮祁吐出這樣的回答之後, 更是令我一時無言以對。

相較於我的尷尬,湮祁反而若無其事,變戲法般地摸出一把銅匙,手腳利落地開鎖,隨着尖銳的推門聲,不由分說地劃開我倆之間纏繞的靜寂。

“這裡……”門後景觀在映入眼底的剎那,一絲似曾相識的熟稔感油然而生,我方出聲想要問個究竟,便被湮祁率先一步堵住疑問。

“可有印象?對你這第一處落腳點。”提手環上我的肩膀,湮祁帶動步履,攬着我慢慢向那陌生又熟悉的院落靠近。

由最初的驚訝回過神來,腳下不再被動,淡定地與之舉步同行,我斂眸道,“是記得有這麼個地方,雖然我對它並不懷念。”

聞言巡視而來,湮祁以探究的目光審視着我的表情,少時,又不得不失望地自我漠然的面孔上移開,目視前方,他喟嘆一聲,“無論如何,這裡的含意對我來說非比尋常。”

我不語,因爲不知應該要表明怎樣的立場,湮祁說的沒錯,這裡確實是我來到這世界的首處安身之所,即便停留的時日不算長,但至少還是殘存下點滴回憶,況且,就在這兒,我遇上了,湮祁。

然而,對湮祁而言,這僻靜荒院的意義,卻遠不止於此罷。

這一點,從他不自覺染上嚴肅之色的面容上便可窺探一二。挽了他的手,我仰頭投去一抹淡雅淺笑,拉着他加促前進速度。

“你仍然不相信麼?”任由我牽引着,湮祁在耳後不輕不重地冒出一句,出其不意。

置若罔聞,我毫無任何要與他探討的意願,只一昧地向前走,忽略了自身的動作已類似於拉拽般粗魯。

我心下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他想說,湮王真心疼惜着湮修;他想說,湮王便是爲了能暗中關注湮修的日常起居才建了這麼一條暗道;他想說,湮王之前那番所謂肺腑之言並非虛假。

其實我清楚,他最想說,血濃於水。

相信與否,又能改變什麼呢?我很想如斯反問,可惜剛一對上他熱切的眼眸,便退散了所有底氣,面對這樣的眼神,我還能以什麼理由來與其分辨?世間所有人,在設身處地爲你着想的人面前,真能有幾人狠得下心去傷害?

於是我只能選擇緘默,不予置評。

幾不可聞一聲輕嘆,湮祁也不再多說,僅是止了步伐,停頓在原處,漾開一波怡人心神的笑紋,衝着我微笑,“先在這呆會兒罷,那條暗道除了湮王只有我知道,我估摸着湮軒一時半會還找不過來,待搜索完我們再繞道回去。”

點點頭,我儘量做出隨意的樣子,刻意無視那耀眼奪目的笑靨。在那樣絢爛的光芒之下,只會更突顯了我的灰暗,我抗拒這樣的認知。

爲躲開與他正面相對的視線遊移不定,不曾想竟意外地搜尋到一口荒廢已久長滿青苔的,枯井。焦距即刻被擒住,我好奇地打量着坐落於參天古木下的那眼井,腦海裡飛快地閃過零碎的片段。

冷酷的俊顏上深鐫着哀痛,卻又竭力佯若無事,他往前伸出手來,嗓音暗啞道,沒事了,把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那不過是一句對着這具魂魄早已易主的軀體所說的無關緊要的話,我本不該記得,偏偏在此時此刻,立足於滿院落葉蕭索荒涼的庭園內,瞠視着那口老井,卻莫名地憶起。

“湮修很喜歡獨自一人躲在這裡。”靜默還來不及撒開大網,便被湮祁奪了先機,他與我比肩而站,音調輕柔得猶似在緬懷某位逝去的至交。

“是麼。”無意義地回了一句,我忍不住朝前走去,緩緩向井臺靠攏,總覺得,那裡面藏着些什麼。

如果藏,會是什麼呢?

我突然扭頭睇向湮祁,沉吟道,“你可曾聽過湮修同你提起過王府以外的人?”

迷惑地一眨眼,湮祁語帶納悶,反問道,“王府以外的人?誰?”

他的迴應反倒使我頗感訝異,看來湮修與炫燁之間的羈絆,竟只是他倆彼此的秘密。

“你爲何這麼問?”湮祁張開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試圖擋住我投下井底的眸光。

“他跟炫燁是故人。”抓住湮祁搗亂的手掌,我頭也沒擡,全心專注在那乾涸的滿布灰塵的井壁上。

“炫燁?”低呼出口,湮祁難以置信地板正我的腦袋,迫我與之對視,“怎麼可能?”

撇撇嘴,脣角定格住一抹詭笑,我聳肩回道,“至於如此詫異麼?湮修的事,我敢說你定然從不過心。”

“夕……”被我堵得一滯,湮祁皺着眉頭分析起我話中的認真成分,當下立即拼湊開解說詞。

“不用緊張,”我莞爾一笑,撫平湮祁峰巒疊嶂的眉心,放柔聲線,“你對湮修上不上心都不關我的事,你只要對我上心就夠了。”

趕在他之前,我又補上一句以防兩人誤了正事不自禁地談起了情愛,“幫我找條樹藤,我想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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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存在着這樣的人。愛所愛之愛,想所愛之想,願所愛之願。

我一頁頁地翻便一遍遍地想,湮修,到底有多愛湮祁,而他的愛,到底又有多重?

幹皺發黃的紙張,明明脆弱得不堪一擊,然而憑藉着那上面密密麻麻一行緊接一行的字體,登時變得堅固無比,掂在手裡,恍惚覺得似有千斤重。

一本用草繩編織連接的小冊子,紙張大小不一,以現代人的眼光看來,那其實相當於活頁薄,只不過規格不合乎標準極其不美觀罷了。它被小心翼翼地鑲在井底的石縫裡,其位置一如它的外表,毫不起眼。

湮修這樣做的目的不難理解,他只是把日常生活事無鉅細地記錄下來,而後再整理成一本,日記。

一本以湮祁爲主角的日記。記載着有關湮祁的點點滴滴。

這是一種紀念,獨屬於他的紀念。

他一直站在最偏僻的角落注視着渾身環繞璀璨光輝的湮祁,微弱的注目如同他淡薄的存在感,換不來絲毫迴應。可從字裡行間,我便輕易地感染了他那濃烈熾熱的情感,他那漸漸地,由仰慕到欽羨到渴望到極愛的,情意。

最後一頁,出乎意料,記述的不僅是湮祁,難得的也是唯一一次,他,提及自己。

[再一次夢見,這次卻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清晰,我終於看清夢裡那個幸運兒,那個三哥全心全意追逐着的人,飛揚的髮絲,聖白的衣袍,三哥對着他的背影大喊:你在哪我便在哪!近了!那人回首,我瞪大雙眼,是我!那是我,可又,分明不是我!]

雙手下意識一抖,小巧的字句仿如地震了一般,在眼中翻天覆地。心中五味雜陳,擡眼瞥向身旁一同讀閱的湮祁,不知可是因了光線的緣故,平日裡儒雅柔和的線條此際反顯剛硬,緊抿的雙脣,看似並無打算說出哪怕一個字。我摸不準他現下的心理活動,更無從開口表達些什麼,只得收回視線,重返未完的日誌,繼續往下讀。

[我的夢,終會實現。我很清楚,三哥永遠不會愛上我,即使我跟那個人共用一副身體。他愛的是本質,外貌根本不值一提。如果我那與生俱來的預知能力爲的不過是成全,我甘願。可是,相同的樣貌,換了靈魂,真的就截然不同了麼?我離開,召喚另一個靈魂降臨,取代我的一切,最終與三哥走到一起,結局,真會如此罷?三哥,你追尋的那人就要來了,而我,將會帶着我卑微的愛,連同這本殘破的冊子,沉寂在石井的最底端,暗無天日直至永恆。三哥,我愛你。]

心中隱隱刺痛,我竟然有些不敢轉頭去看湮祁。湮修的愛讓人震驚,他的行徑已趨向於瘋狂,爲了成全所愛之愛,心甘放棄生命,義無反顧。假若是以往的我,興許會大肆嘲笑這樣被愛矇蔽雙目的愚昧之人,而如今,我非但再也笑不出來,就連漠視它的力氣都沒有。沉重得足令人窒息的愛,要我如何熟視無睹?

忽覺手上一空,擡眸一看,厚厚一疊紙被湮祁緊攥成團,正思量着要如何開口,便被湮祁用力扯進懷中,溫熱的鼻息向肩窩吹襲而去,感覺微癢,奈何卻捨不得推開。

“夕,我絕對不會放開你,不管是爲我爲你還是爲……修兒……”

有股熱流沿着我的鎖骨一路漫延而下,我展臂緊擁着他寬厚的肩背,無暇細究那淚水背後的涵義,在這彷彿萬籟俱寂的時刻,我只要,用盡全力抱緊這個男人,已然其求無饜。

湮修,你看到了麼,結局,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