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落下,黃昏近晚。夏日的風變得越來越溫暖。
“還是作個古人好。”
踩着長長的影子,楊悅穿過承天門南大街,一面順着街道邊的水渠漫步,一面想。
古代的天氣比後世的藍,古代的空氣比後世的清新,古代的夏風也比後世的清涼。楊悅十分喜歡這種慢步。在塵囂毒霧瀰漫的後世根本無法享受到這種愜意。
“下班”了,南衙已是一片寂靜。太史監早已閉門,看來今日不用去找李淳風了。
楊悅沒有讓人跟班的習慣,又忘記騎馬,只好走着往驚鴻宮去。
大多貴族府邸在城東,只有少數親王府在城西。驚鴻宮便是少數中的一個。
楊悅出了朱雀門,順着金光門西街向西走去。
長安城很大,楊悅走到西市附近時,已夜色漸幕。街角武候鋪裡的衛士正在換崗,街頭的“路燈”漸漸燃起。
晚飯時分,街上行上漸少。楊悅抄近路,從金城坊荊王府前巷穿過。
幕色容容,王府門前行人更少下里幾乎看不到人,只有一個瘦如筆桿的中年書生迎面走過來。
那瘦筆桿一般的書生面色悽苦,一幅失魂落魄,一身白袍在幕色中像一塊飄蕩的白布。飄過楊悅身邊時,突然間掩面而泣起來。
楊悅大是奇怪。有心想要追上去問,卻聽那“筆桿書生”泣道:“日已夕矣,牛羊下括…..娘子啊,你在哪裡,爲何還不回來?”
“日已夕矣,牛羊下括”是《詩經.君子于役》裡的句子,本來是婦人在日暮將夕之時,思念遠征的夫君。
看來此人走失了親人。楊悅搖了搖頭,愛莫能助。見那人有點癡癡迷迷,便不多加理會,又繼續向前走去。
“咚”、“咚”……
一陣聲響。楊悅回過頭去,不由好笑又好氣。那“筆桿書生”越發瘋瘋顛顛,竟然拿頭向牆上撞去。
楊悅急忙返回身來,正要上前去勸,卻見那“筆桿書生”已擡起了頭,雙眼放出呆直之光,發足急奔,一路大叫道:“娘子啊,你不肯回來,莫如我去找你。”
楊悅大急,看他神情似是要尋短見一般,忙追上去,想要勸他幾句。
“筆桿書生”跑得並不甚快,楊悅眼看就要追上,卻始終是落後幾步。一路轉彎,已轉到了荊王府後巷。
荊王府後巷是個死衚衕,更加僻靜,看不到一個人影。楊悅突然有所警覺,停下腳來。這個“筆桿書生”大是怪異,難道是故意引她前來?
楊悅正思忖間。突見那‘筆桿書生”縱身一躍,竟然輕飄飄的飛了起來,飄落到了荊王府的高牆之上,又一個飛身,像尋短見一般向下投去,卻是投到府裡,消失在高牆裡面。
楊悅大奇,沒想到那書生如此瘦弱,卻有這等身手。這荊王府的府牆雖然沒有大內的城牆那般高,卻少說也有一丈二尺多。
此時,楊悅已知那書生不是瘋顛,定然是有什麼目的。不由望着高牆怔怔發愣。
“你想進去看個究竟?”
摹然間,巷邊的陰影裡走出一個人來。如鬼一般,嚇人一跳。
楊悅回頭看去,見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者,身形直板,十分硬朗。頜下一把鬍鬚,十分有特點,似是一支巨大的毛筆,服服帖帖。穿着不土不洋,不貴不貧,到讓人看不出是什麼人物。
楊悅不及細想,微微點點頭。心道:“這位老者一直在暗處,自己尾隨那書生來此,顯然已被他看得清清楚楚,想要撒謊也瞞不過他。何況自己的確想到裡面看看,那個怪書生到底想做什麼?是飛賊?還是真的自殺?……”
“毛筆鬍子”見楊悅點頭,精光小眼一閃,微微一笑,說了聲“好”。
“好”字剛落,楊悅只覺得身體忽輕,迅速向上,騰雲一般,又忽然下墜,輕飄飄地飄落下去,輕巧巧地站定,卻已是躍過高牆到了荊王府內。
楊悅沒覺得害怕,反覺又驚又喜。見那老者不過是輕輕拖着自己一支胳膊,便將自己帶到了高牆之內。
“毛筆鬍子”帶着人飄過高牆,在高牆之上連停頓都沒有停頓。顯然比那“筆桿書生”更加高明。
“武林高手”楊悅第一反應,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的武林高手。不由喜出望外,這完全是後世“武俠”小說中才能見到的奇遇
見老漢如此好心地幫助自己,楊悅心下大喜,暗道:難不成這老漢看她骨格清奇,有心收她爲徒?
正思忖間,聽了那老漢下面的話,卻差點噎着,頓時心中一片涼,深知自己是中了後世“武俠”的毒。
“毛筆鬍子”見到楊悅驚喜,小眼精光一眨,說道:“公主先別高興。老漢想跟公主談橦買賣。”
“買賣?”楊悅奇道。心中已覺到有什麼不對。
這個“毛筆鬍子”叫自己“公主”,顯然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剛纔突然出現,極爲詭異,難道是一直在跟蹤自己。想到剛纔筆桿書生似是故意將自己引到這裡,難道是二人聯手?
“毛筆鬍子”剛纔故意出手相助,帶自己躍進高牆,有什麼意圖?
楊悅心思飛轉,一瞬間已想了多種可能。
這裡是荊王府中,自己與這個荊王從未見過面,更談不上交情。這個毛筆鬍子老漢莫不是荊王府上的護院,故意引自己進來。如果被他送到荊王面前,夜闖私宅,這個罪名,只怕無論如何也不好解釋。
陷進?陰謀?目的是什麼?
想到此,楊悅不由暗自心驚。
看到楊悅眼中的不安,“毛筆鬍子”嘿嘿一笑:“公主想的不錯。這高牆進來容易,出去卻不那麼容易。”
楊悅心中一沉,暗道一聲不好,果然是着了道。這個“毛筆鬍子”到底是什麼人?爲何要陷害自己?與前面那個筆桿書生是否同夥?故意設局,到底要做什麼?
這個高牆無論如何,自己也不可能躍出去,怎麼辦?
心中雖驚,楊悅面上卻微微一笑,訝道:“老丈身手如此高明,既然進得來,自然出得去。難道這高牆上有什麼機關,跳進來容易,跳出去反而難了?”
楊悅一幅天真無邪,似是沒能理解“毛筆鬍子”語中的威脅之意。一心認爲“毛筆鬍子”帶自己進來,理所當然也會帶自己出去,彷彿那是天經地義之事。
“毛筆鬍子”看了楊悅一眼,眼中閃過一道笑意:“公主難道不知,憑你自己的身手,想要躍出高牆並非易事兒?”
楊悅擡頭看了看高牆,一臉地莫名其妙,點頭說道:“那是自然,本公主又不會飛。不過,有老丈在,本公主還怕什麼?”
“嘿嘿。”“毛筆鬍子”精光小眼,上下打量楊悅一翻,笑道,“老漢送你進來,可沒打算白白送你出去。”
“這是爲何?”楊悅一臉不解地奇道,“難不成老丈是這裡的主人,要請本公主吃茶不成?”
“毛筆鬍子”搖頭大笑:“老漢窮光蛋一個,哪裡會有這麼大的宅子來住。只是老漢見公主想進來,便知道來了買賣。公主想要出去也不難,只要公主賞給老漢幾個錢,老漢立刻將公主送出去。”
楊悅心頭一鬆。這才明白他說的不想“白白”送她出去的意思。看來此人並非荊王府的護院衛士。大概是偶爾經過,想順便訛一筆錢而矣。這個“買賣”賺錢賺得到也輕鬆。
想通此節,楊悅微微一笑,說道:“老丈恁得無理。明明是你強拉我進來,反要訛人。難道你不知這兒是荊王府上,本公主與荊王有些交情,你不怕本公主喊將起來,荊王當賊將你抓了去砍頭?而本公主定然會被荊王親自送出府門,何用來麻煩你?”
“毛筆鬍子”嘿嘿地無恥笑道:“如果我是公主定然不會喊人。公主不走大門,讓老漢從高牆上送進荊王府,大概別有用心,說不定是想做賊。不知荊王是相信老漢與公主同夥,還是相信公主夜裡越過高牆只是想來謁見荊王?”
楊悅呵呵一笑,知道“毛筆鬍子”說得一點不錯,見騙不過他,只好笑道:“好吧,成交。你要多少錢才能送本公主出去?”
心道這老傢伙如此精明,定然會獅子大開口,狠狠地敲詐一筆。
沒想到“毛筆鬍子”露出一幅忠實厚道的樣子,笑嘻嘻地說道:“好說,好說。公主看着給,老漢豈敢亂開價碼。”
楊悅一呆,去看那“毛筆鬍子”老漢,見他眼神雖然精光,眉目之間卻也不像壞人,難道真的不過是個“買賣”人?
楊悅搖了搖頭,見他兩眼軲轆一閃,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金手鍊看了一會兒,心中一動,笑道:“好,就拿它當酬金吧。”
那隻金手鍊並非完全金制,而是金鑲玉。玉的顏色極其少見,是一朵朵粉紅色的梅花,金是一條雕刻精細的龍紋飾鏈。
這條手鍊是楊悅在大街上遇到一個落迫的漢子,從他手中買下來。那漢子雖然只說要十兩銀子做盤纏回家。但楊悅雖然不懂金鍊價值,也知它貴重。又見漢子落迫,便給了他一百兩銀子買下。
後來請人估價知道這條鏈子,實則價值千金。玉是少見的芙蓉玉,金雕極爲華麗,是罕有的稀世之物。
見那“毛筆鬍子”識貨,大概是看中自己的這條手鍊纔會“幫”自己越牆。這老頭兒口中雖然謙虛,只怕自己給他錢少反而不滿,定會討價還價。楊悅懶得爭辯,何況身邊並未帶錢,最值錢的便是這條鏈子,因而一開口便達到他的滿意。
沒想到“毛筆鬍子”精光小眼一翻,似乎楊悅花得是他的錢,讓他十分肉痛,眉頭一皺,搖頭嘆道:“唉,富貴人家不知嫌錢辛苦,一出手便是千金,如何使得。老漢不過舉手之勞,怎敢如此貪功。這樣吧,公主給老漢一百文便可。價格公道,公主意下如何?”
一百文?這老漢將自己“挾持”進高牆之內,難道就是爲了一百文錢?
見他一幅公買公賣的樣子,楊悅心下更是大奇。眨了眨眼睛,有點百思不解。不過,既然此人並無惡意,到也不必急着出去了。
楊悅沉吟一下,說道:“好,成交。不過,本公主還想僱用你作另外一件事兒,事成之後,再加三倍酬金,如何?”
“毛筆鬍子”見買賣成功,似是十分欣喜。聽說還有買賣,更加來了精神,說道:“公主先說說做什麼事兒,三百文合不合適。”
“剛纔那個書生跳進牆來,不知要做什麼,我擔心他是賊人。咱們順便幫荊王捉捉賊,你看如何?只要不被人發現,又能安全出去,三百文錢便是你的,你看行不行?”
荊王府上進了毛賊,關她何事?楊悅說的官面堂皇,實則不過是想看看那個“筆桿書生”到底有什麼古怪。
“毛筆鬍子”小眼一眨,忙連聲說好,像是撿了個極大的便宜一般,十分高興。
二人嘰嘰咕咕,討價還價,費了不少功夫。四下裡看去,早已失了那“筆桿書生”的蹤影。
荊王府極大,卻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找那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