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平原盛側身進入。
另一個房間中,正在打坐的樹海睜開了眼睛。
真珠靠牆半依,側面正對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月亮。
清輝如紗,爲她添上一層薄薄的光暈。
即便沒有點燈,房間也明亮得很。
平原盛看得呆了一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打擾你了吧。”
“還好,我還沒到習慣睡覺的時辰。”
“就是……白天那個琵琶,我心裡總惦記着,睡不着。”
真珠微微一笑,“知道了,我猜也是。”
她翻身坐起,對平原盛招了招手,“過來。”
隔壁的樹海冷哼了一聲,閉上眼睛,繼續打坐。
真珠從衣袖中掏出白天撿到的那把琵琶來。
正置於窗前月光中。
平原盛虔誠的跪坐於真珠對面,緊緊盯着她的動作。
細縫中仍有些污泥,絃斷,面板破了一個大洞,耷拉着欲斷不斷的破面,螺鈿鑲嵌的圖案也碎裂得不成樣子。
世間最可惜之處,就是美好的事物被損毀。
還好有方術,某些時候還是可以挽救遺憾的。
真珠將它置於膝上,手指纖纖,溫柔的,一點一點的摩挲。
“還好被損壞的時間不太久,大概也就三天前的樣子,否則,我可能也救不了它了。”
隨着她的手指輕點,指尖冒出不少瑩瑩微光,一點一點的融入到琵琶中。
那些裂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緩緩消失。
塌陷掉落在洞裡的木塊,被無形之力擡起,回到它原來的位置。
錯位的螺鈿碎片滑動。
被繃斷的琴絃正確的尋覓到自己另外一半,兩兩交融,恢復成一根。
最後,還原成它完好的樣子。
“好了。”
真珠將琵琶遞給他。
平原盛激動的接過琵琶,愛惜的撫摸着,“這式樣果然與主上珍藏的名器玄上和青山極爲相似,紫檀木的琴身,螺鈿鑲嵌的面板圖案,想來音色應當也不輸與那兩把琵琶纔是。”
“琵琶是兩百多年前從大唐傳入我國的,立刻風靡宮廷,成爲雅樂最重要的樂器。一百多年前有位名叫藤原貞敏的遣唐使,年少時就擅長琵琶,特地去大唐學習琵琶技藝,學成回國時,他在大唐的老師贈送給了他三把琵琶,就是玄上、青山和獅子丸。”
“獅子丸在渡海之時不甚墜入海中,據說是海里的龍神不捨得,在藤原貞敏歸途興起風浪,使獅子丸琵琶沉入了海底,剩下兩把玄上和青山帶回國後,就一直在大內珍藏,尋常人不得一見。”
“玄上爲主上珍愛,我多次請求,也只上手彈奏過一次。那音色果非凡器所有,格外清幽雋永,似有靈性。”
平原盛端詳着面板的圖案,若有所思,“說起來,玄上的面板鑲嵌的是唐人騎馬打球的圖案,那馬的動作形體,倒與這把琵琶上的馬兒頗爲相似,難道這就是那把傳說中落海的獅子丸?”
說着自己也搖搖頭:“哪有這麼巧的事,可能是同一時期風格相似吧。再說這馬和獅子也沒關係啊。”
“難道它不是什麼有名的琵琶你就不喜歡了麼?”真珠開玩笑道。
“不,不,看它品相就是一把絕佳的好琵琶,而且它的主人也很愛惜它呢,”平原盛撫摸着那些因常年摸索變得格外潤滑之處,還有那揹帶上那一串光滑起了包漿的木珠,“不知道遭遇了什麼變故,被損毀的時候,主人一定很難受吧。”
“總之,真珠你好不容易修復了它,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使用的,謝謝你了。”平原盛正式行禮道謝。
“朋友之間,就不用那麼客氣了,”真珠手撐在膝蓋上,託着臉,“等合適的時候,爲我彈奏一曲吧。”
“嗯,一定的。”
平原盛抱着琵琶,歡歡喜喜回了房。
就擱在枕邊。
原本閉上眼睛準備睡覺的。
但翻來覆去總是無法入睡。
全身每一處地方似乎都興奮得很。
他索性坐了起來。
看了看窗外。
恰逢月圓之夜,月光格外明亮,窗外的山間小路看得一清二楚。
心中涌上一個不可遏止的念頭。
“去登山吧。”
“想彈琵琶。”
“在山頂欣賞月亮,喝着酒,彈一曲吧。”
“相當風雅之事啊。”
平原盛終於忍耐不住,一躍而起,將那半瓶殘酒塞入懷中,背上了那把琵琶。
牀頭睡覺的白夜丸被他驚醒,不解的“吱吱”輕叫了兩聲。
“噓。”他豎起手指,“我出去散散步就回,你繼續睡吧。”
白夜丸歪了歪頭,看見飼主象做賊一樣出了房門。
夜裡山風已有些寒冷。
村長家自釀的水酒入口甜滋滋,如甜水一般好喝,其實後勁卻足。
此時酒意上頭,平原盛覺得微醺的狀態極爲舒適,胸前有如一團烈火,山風吹來正涼爽適宜。
乘着夜色登山。
月光中這山路被照得極爲清楚。
一口氣登上山頂。
大概是常年有人來此賞景,懸崖旁有一塊大石,凹陷的地方十分光滑,象是把天然形成的石椅。
此處爲最高峰,俯瞰下方景色一覽無遺。
明亮月光中,對面山峰的紅葉都看得一清二楚,與白天時的紅葉又有不同的韻味。
腳下山霧翻騰,彷彿置身仙境,半隱半現的山脈險峻綺麗,不時能聽到奇怪的鳥鳴,迴盪于山林間。
圓月在天頂。
好安靜啊。
月光下,此時獨我一人。
人自孑然一人獨來,也將一人獨去。
紅塵紛擾熱鬧,也不過是過眼雲煙。
終有一日,“我”不知身在何處。
百年,千年之後,會不會也有人站在同樣的地方,而月光依舊。
平原盛掏出酒瓶,喝了一大口,甘甜清涼的酒液順着喉嚨下肚,化作一股暖流。
許多思緒想要傾訴。
他抱着琵琶,手指微微一掃。
銀瓶乍破水漿迸。
眼前靜謐的世界被打破。
泛起的音色果然如同想象一樣,極佳。
而這安靜的山頂更增加了聲音的延展和迴盪,餘音繚繞,如同處於一個全是樂聲的世界。
試着彈撥了幾下,調了調音。
平原盛深呼吸了一口,閉目凝神,然後睜開眼睛。
左手按品,右手彈撥。
沒有帶撥片,手指會有些疼,但彷彿着魔一般,覺得能用此琵琶彈奏一曲,手指全被毀掉也沒關係。
胸中翻滾着可以爲音樂殉身的至誠之心。
彈奏的是琵琶秘曲流泉。
泉水在山間快活的奔流,時而幽暗咽啞,時而如珠墜玉盤。
樂聲象水中漣漪一樣泛開,穿透了山巒,穿透雲端,穿透月光,穿透幽暗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