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豐明節後不久。
地點在竹三條宮府邸榮華院。
中宮町子宮外的住所中,平原盛守在寢殿外。
殿內只有三人。
簾內爲這個國家的君主懷仁,和中宮町子。
簾外是真珠。
藉着中宮居住在外的機會,由平原盛在中聯絡,讓懷仁與真珠私下於此隱秘的會面。
見禮後,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殿內焚燒着珍貴的沉香。
縈繞於鼻間的,先是一陣清涼,然後是彷彿熟透瓜果的甘甜香氣,清醒舒暢,逐漸轉淡,似有似無。
就隨着一呼一吸,循環反覆。
懷仁看了町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一眼,兩人深情的伸手交握。
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開口道:“長平道長身爲宋國皇族,看着我這等小國君王很好笑吧。”
“我是個沒用的男人。”
“無力保護自己的女人,只能成爲別人的傀儡,沒有一點權力的君王。”
對方特地指出了自己大宋皇室成員的身份,也就是說或許與國事有關。
事關他國內政,真珠不知懷仁意圖,只是垂目淺笑不語。
“如今我在朝堂內憂外患,町子她們母子岌岌可危,”懷仁看不出真珠的心思,只能直接說出,“我希望藉助長平道長的御使鬼神之力,庇護中宮母子。”
真珠長吐一口氣,徐徐擡頭正視簾內的男子,“既然陛下直言,我也就直接回答了。朝堂之事,一旦涉入,只怕脫不得身。貧道便是想脫離這樊籠,纔出家入道,又遠離故土,怎麼還會再自投羅網?”
中宮町子輕啓朱脣,“道長,您可憑藉自己的力量,超脫凡俗,得逍遙自在,世間女子還有象您這樣的活法,真是令人羨慕。不過同爲女身,世間諸多艱難之處,想來您也曾經歷過。只求您慈悲爲懷,保我腹中孩子一命。”
真珠依然保持着禮貌的微笑,默不作聲。
懷仁咬咬牙,“假如您還心繫大宋的話,那麼請聽聽我的條件。”
“我願以倭國國主名義起誓,將竭力促成倭國與大宋結爲兄弟之國。大宋爲兄,倭國爲弟,歲歲遣使朝貢不絕。倭國以後對外的處置方式,全以大宋意志行事。中宮之子,將會繼承這個國家,他自幼在我們的教導下,也會遵循這個約定。”
“若違此誓,”懷仁看向町子,“若違此誓,我將立刻暴斃,與心愛之人天人永隔。”
町子眼含熱淚,深深的被懷仁感動。
所恐懼的並不是死亡,而是與珍視之人永別。
真珠聞此言後,一點靈光,電光火石之間,心中似有明悟。
就是這個!
就是這個機會!
冥冥之中,引領她輾轉到此方的意義,想要的就是這個。
她從心底裡生出戰慄之感。
真珠眼神變了。
似乎靜止的室內忽然有了風。將她長髮輕輕吹起。
她背後似乎有看不見的弒人兇獸,讓人毛骨悚然。
懷仁忽然覺得她此時的樣子,不象是真珠。
非男非女,似人非人。
聽她輕輕道:“不,你以倭國國主身份起誓,以你國國運爲約,與中國永結兄弟之國,若違此誓,倭國將國破人亡,永世不存,不留一個血脈。”
“如願結此誓,我將奉上此身,至死方休,竭力保住中宮和她腹中孩子之命。”
她眼睛中彷彿燃燒着火焰。
懷仁本能的覺得,此身變得沉重無比。
開口似乎變得十分艱難。
但身邊人握住的手讓他堅定的說了出來。
“我起誓。”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爲何突然暗了下來。
陰雲密佈,狂風驟起。
窗外的樹枝瘋狂的搖擺着,發出不斷的呼嘯聲。
懷仁在一幅上好的綢緞上寫下誓言,並咬破手指,捺印上血印。
真珠則從隨身錦袋中,取出文德殿主的印章,在約書上蓋上印章。
“就此,誓約成立。”
真珠露出真心愉悅的笑容。
電閃雷鳴。
懷仁冥冥中有所感應,彷彿許下了了不得的誓言。
下雨了。
……
此時。
“據丹波先生的診斷,中宮將於這幾日產子。”懷仁嘆一口氣,面帶憂慮,“不知爲何,我心中總是惴惴不安,似有大事要發生。”
廊外雲層晦暗沉重,刺骨的寒意源源不絕,從門窗的細縫中滲入。
“多半又快要下雪了,天氣陰沉,使人心情抑鬱也是常事,主上不必太過憂心。”
“預言中宮懷子的那位陰陽師曾經說過,這個孩子原本是命運中沒有的孩子。有異人出現擾亂天機,引發了變動,這孩子纔會意外出現。因此,是個惹得鬼神嫉妒的孩子,他的出生會歷盡災劫。”
“果不其然,這孩子從孕育到現在,人間也好,鬼怪也好,中宮不知遭了多少暗害,我和她一直日夜憂懼。幸而天照大神庇佑,終於走到現在。成敗,就是這幾天了。”
“若中宮母子遇到什麼事,可能我也、我也無法獨活於世了……”懷仁忍不住哽咽。
“主上,萬萬不可說如此喪氣話,一切皆未有定數,還需努力纔是。”
平原盛膝行兩步,挪近一些試圖安慰懷仁,“左大臣那邊我一直派人盯着的,近衛府的真野大將對主上忠心耿耿,京城之中,可以隨時掌控。裡高野和比壑山的僧衆即將抵達到京城,樹海已出城迎接去了,一切鬼怪將無從遁形。主上已做好萬全安排,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懷仁深深呼吸了幾下,“是,我已竭力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接下來,只能看天意了。”
他拍了兩下手,侍從捧着一疊佛經進入,“平原盛,我無法去中宮身邊。從今日起,我將進入佛堂,連續三日爲中宮母子唸經祈福。這些佛經是我親自抄寫並在佛前供過,你作使者,幫我送給中宮,希望能鎮壓一切邪魔鬼祟。”
“是。”
“請守護中宮,幫我看着,直到她順利產下皇子。”
“是,臣遵旨。臣會一直守候在榮華院的。”
恭恭敬敬接過佛經後,平原盛出了宮門,登上自己的牛車。
“去竹三宮中宮府邸。”
牛車緩緩開始行駛。
同一時間,樹海駐立於城門前。
身穿一件茶色外袍,灰白色的頭髮梳成髮髻,頭戴折烏帽子。
人物風流,眉眼俊美,那異常的髮色,使得他又增添一種神秘色彩,惹得來往行人頻頻注目。
樹海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化身爲一座雕像。
城門遠方出現一羣托鉢僧人的身影。
樹海眼中忽然一亮,眼眶微微發紅,似想上前,又有些躊躇,低低喚了一聲:“師傅。”
大僧正上前幾步,上下打量他一番,欣慰的笑道,“你這樣,就很好很好。”
“在家出家,同是唸佛,功德同等,同生西方,同了生死。有什麼關係。”
樹海含着眼淚,帶笑向師傅行佛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