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禁之中出了三條人命的大事,如何不着緊。
立刻有人來,將同住的人一一帶走審問。
小福堅稱自己睡熟了不知,他素日老實不起眼,沒人想到他頭上,很快被放了回來。
他強自鎮定照常度日,隱隱猜度那三人突然死了是與那夜之事有關,內心惶惶不安,太平宮是不敢再去了。
日夜寢食難安,很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憔悴了下來,眼睛因睡得不好深深的凹陷下去。
上回給他生綠豆的宮女瞧見他如此模樣,好心安慰道:“你是因那同房的三人死了害怕麼?要不要我去與林美人說說,求她給你換個房間?”
小福勉強笑道:“不用了,我這賤命一條,林美人在宮中也是尷尬,何苦爲了我這小事饒她面子。”
宮女嘆了口氣,“那我給你在雜物間擺張竹椅子,你午後去睡一下,我叫人不去吵你,好歹補補覺,瞧你這眼睛都摳了。”
“多謝姐姐。”小福頓了頓,“姐姐,我想問問,聽說太平宮起過火,死了很多人是不是啊?”
“嗯,我也是聽以前帶過我的尚侍提過,那是四十多年前的舊事了,那時還不是大宋呢,後來太平宮一直荒廢至今,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小福的臉色更加蒼白,“沒……沒什麼,不是上次聽人說起,心裡好奇。”
“你身邊遇到人死了,本就時運低,還說這種事,小心晦氣!”
宮女好心說道:“趕緊去止觀院向法師求兩個平安符罷。”
“知道啦。”小福笑得有氣無力。
有一天,他忍不住在白天溜去了太平宮。
外牆看上去與夜晚來時沒什麼不同。
輕輕推開大門。
宮道上,青石板之間的縫隙已被雜草佔據。
院子裡樹木參天蔽日,下面的雜草都已到半人高,經年無人打理的枯草與新生的綠草交纏。
他先沿着宮牆走了一小圈,找到一處燒過柴火的痕跡。
第一次夜裡進來,他應該就是在這裡煮粥的。
小福閉上眼。
再度睜開時,將眼前的場景與當夜的場景在腦海中重合。
確認方向。
張掌膳帶着他從這邊走的。
原本巍峨莊嚴宮殿,在眼前只剩殘破發黑的柱子。七七八八的橫躺在裸露的木地板上,與失去顏色的簾幕、窗紗之類的絞在一起。
夜裡,穿着鮮亮衣服的宮女們娉娉婷婷在這殿中來回奔走。環佩之聲清脆悅耳,不時傳來微小輕快的談話聲。
宮殿裡擺設華麗,明亮又富有生氣。
整個宮殿,是活着的。
與眼前爲荒草所佔據,破敗不堪的景色成爲鮮明對比。
從側門出去,就是偏殿,又過了一道門。
彷彿被一個想象中那夜的張掌膳帶領,他到了原本爲“內廚”的地方。
已是平地。
或許真如傳說中所說,這裡是當年火災發生的源點。
與前面至少還保留了骨架的大殿相比,這裡已經完全被破磚爛瓦覆蓋。
牆角一口巨大的瓦缸,上半截破了個口子,下半截積蓄着半黃不淨的雨水,仍帶了些清亮。
他走了幾步,這裡應該是張掌膳經常守着的那個竈臺。
那邊是王司膳切菜的地方。
徐典膳常站在這前面拿本小冊子在記東西。
李司醞的酒罈擺在這邊,因說他年紀小,求過她幾次都不肯給他試試味。
如果吃了鬼的食物……
假如他真的喝了,假如他不是每次自帶乾糧來煮食,會不會象那三個人一樣,死得慘烈。
她們是想害他嗎?
……
說不清是恐懼更多,還是想念更多。
那些關懷過他、給他溫暖的人,原來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啊。
小福踉踉蹌蹌逃出太平宮,決心忘記這一切,從此再也不來這裡,重新開始自己在宮裡的生活。
可是他沒想到,他不去太平宮,那裡的人卻來找他了。
深夜裡,被呼喚聲驚醒。
“小福。小福。”
聽着聲音是張掌膳。
小福一激靈,全身發寒,偷偷爬起,從窗戶朝外瞧去。
“小福,你在哪啊?”
森冷的月光下,一個黑黑的影子立在庭中。
仔細瞧去,是一個被火燒過的人,頭髮稀稀拉拉拖拽在肩上,皮肉化作焦炭,衣物凝結成塊貼在肉上,手裡提着個籃子。
五官只能看得出個大概,正是張掌膳。
行路因爲右腿被燒斷了一截,戳着一根白森森的腿骨,一瘸一拐,在院中青石板上發出遲滯又古怪的聲響。
“呲——哚,呲——哚”
小福嚇得涕淚齊下,死死用袖子堵住嘴,不敢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同屋的人被吵醒,打着哈欠到他身邊來看,“誰找你呢,大半夜還讓不讓人睡……”被衝上來的小福捂住嘴。
外面叫聲不停,“小福,你在哪兒啊?有沒有餓啊,我們給你送吃的來啦。”
那人朝窗外看了一眼,嚇得魂飛魄散,立時眼淚就出來了,咬牙壓着聲音說道:“是在找你麼?你在哪招的這鬼東西,如何要帶累我們?”
小福強辯道:“不是,不是找我的,這宮裡多少小福,如何一口咬定是我!”
一時,又有幾人都被吵醒,聚在窗前看了,俱是嚇到腳軟,恨不得將小福推出去了賬。
小福抵死不從,他們扭打又怕發出聲音太大,驚動了那鬼東西。
最後只能都氣喘吁吁的趴在那裡一起篩糠。
直到天色漸亮,那鬼方一瘸一拐的轉頭回去了。
白日大半崇化殿的小黃門都沒甚精神,各個萎靡不振的打哈欠。
彼此見了難免問上句:“你也聽到了麼?”
“是啊,在找小福,不知是哪個小福?”
“我還偷偷在窗戶前看了呢,黑糊糊的,是個火燒鬼,嚇死人了。”
因前夜剛死了三個,兇手不明,內侍殿頭心情不好,只怕正要找人頂缸,因此俱無一人敢將這事報上去。
不少人溜空去了宮裡法師清修的止觀院求了護身符。
平素最討厭上夜的人,都求了換班,只因不用在此院中夜宿。
被換了班的人被告知真相後,俱是狠狠咒罵了一句,只求混過今夜明日算賬。
剛上燈,各個將符咒貼在門口、窗戶上,早早洗漱上牀。
三更天,那“呲——哚,呲——哚”的聲音由遠即近。
大熱的夏天,他們各個裹緊了被子,捂緊耳朵,縮在牀上發抖。
“小福!小福!你幾天不去太平宮了,我們很擔心你啊。”
“小福,我做了小甑糕,可好吃了。”
小福縮在被子裡,緊緊咬住嘴脣。
聽那腳步聲吃力的一節一節上了階梯,聲音突然從頭頂的窗戶處傳進來。
幾近像在耳邊一樣。
“小福,你在這裡嗎?”
“可惡呀,這裡進不去。”
又換了一處。
“誒?這裡也進不去。”
“小福,你在裡面嗎?”
持續到天明。
“我把吃的放門口啦,這是給小福的,你們若是誰敢偷吃了去,我必要找你們算賬!”
待那聲音消失。小福慢慢推開門,忍不住去瞧那籃子。
也是個破舊被燒缺了口的提籃,盛了一個灰丟丟的陶鉢,裡面是一坨甑糕,泥土做棗泥,白蛆做糯米,大點石頭做蜜棗,小石頭做的葡萄乾,粗看倒真是一塊甑糕模樣。
有人跟在後面看了一眼,“哇”的一聲趴到旁邊去吐。
小福捂住臉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