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這是在要錢嗎?”
“不然呢?”
岡田大爲震驚,“可是方纔我參拜的時候已經給了香火錢了。”
“你認爲自己的性命不值錢嗎?”
“僧人,不是應該慈悲爲懷,超拔人於苦海嗎?”岡田憤怒的問道:“我家附近寺廟的住持一聽我出事,就立刻到我家來幫我,根本沒提過錢的事。”
“你也在他們面前說過類似的話吧。”樹海冷冷地看着他:“以教義激他們保護你,所以他們死了。還沒有錢。”
“死得那麼慘,你都沒好好安葬人家,只顧自己逃跑了。”
岡田氣勢一下弱了下來,低聲爲自己辯解道:“我是太害怕了,如果不趕緊逃跑,那鬼晚上可能又會追過來……”
“總之,不出錢我是不會出手的,”樹海說:“我金剛峰寺上上下下那麼多口人,每天要吃飯穿衣,抄寫經書需要筆墨紙硯,夜晚點火需要蠟燭,我還想給祖師塑個金身,沒錢哪裡能行?”
“如果我被鬼殺了,你至少要付安葬費用和撫卹金吧,你就當把那個提前給我好了!”樹海向他攤開大手。
岡田:“……”
真是太過直爽的年輕人!
在無可奈何供奉大筆錢財後,岡田和樹海一起下了山。
樹海讓他找了一個空院子。
用白茅做了一個等身假人,套上岡田的衣服,擺成人類躺着的姿勢,安置在房中。
“用這個做誘餌,來騙過那隻鬼。”
“這樣就能騙過鬼了嗎?”岡田問。
“當然還有事要做。”樹海說着,拖過岡田的手掌。
在晦暗的燈光下,樹海側看時眼睫毛長長的,岡田心中一蕩,忍不住嚥了口唾沫,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要幹什麼?”
“你露出那副期待的樣子是想死嗎?”樹海厭惡地捏住他左手中指,眼神一凝。岡田只覺得手指一痛,上面裂開一條小縫,血珠正慢慢的滲透出來。
樹海將這血滴在假人的額頭上,又剪斷岡田一截頭髮,捆在假人身上。
然後命令岡田躲在屏風後面,身披經卷,唸誦經文,除此之外不能發出別的聲音。
“這樣那鬼能感應到你的氣息,進房間後卻看不到你,只會看見準備好的這個替身,我躲在旁邊就好出手消滅她。”
岡田一邊擔驚受怕的唸經,一邊也難免有些懷疑,這位大師是不是戲弄自己,才故意讓自己受這番折磨的。
此際後悔已是晚了。
外面走廊上,已經響起腳步聲。
長着雙角的女子身影,藉着燈光,映在紙板門上。
越來越近。
“唰啦”一聲,門被拉開了。
“大成!大成啊!”她說道,“我日日夜夜思慕之人啊!”
身穿白色褻衣,披頭散髮的女鬼走了進來。
拖地的長髮遮住了大半面容,間隙中露出發紅的眼睛,額頭上皮肉破破爛爛,長出兩隻犄角。
看到房屋中間躺着的假人後,嘴角露出欣喜的樣子,一把撲了上去。
“薄情之人!我的牙齒,腫脹難忍,好想啃食你的骨頭啊!”
女鬼的口中發出咀嚼的聲音。
岡田嚇得瑟瑟發抖。
就在這時,房屋上方突然落下一張漁網,將女鬼網住。
樹海的身影出現在牆角。
雙手結印,嘴脣微微張動,念着岡田聽不懂的咒語。
那張漁網象有了生命一樣,將女鬼牢牢捆住,隨着咒語越來越急促,漁網的繩索越來越緊。
女鬼拼命掙扎。
在晃動之時,額前的頭髮拂起,容貌清晰的展露在岡田面前。
“啊!”岡田失聲驚歎。“小惠,怎麼是你?”
“嗯?”樹海疑惑的看向他。
“這……這是我的妻子啊!”岡田焦急的喊道:“她是我的妻子啊!”
隨着他發出聲音,狂亂在漁網中掙扎的女鬼似乎也恢復了神智,眼珠不再充血發紅,恢復成正常人的樣子,她疑惑的摸摸額頭上的角,望向岡田:“大成,我……我這是怎麼了?我還在做夢嗎?我不是在女人堂等你嗎?爲什麼會看見你?”
岡田含着淚,一步一步向她挪動:“爲什麼?怎麼會是你?你這麼怨恨着我,想要殺死我嗎?”
小惠眼中紅光一閃,又變成鬼的樣子:“恨吶,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啊!”
“你知不知道,我每日爲你熨燙衣服,薰香,看你打扮得整整齊齊,明明知道你是去見別的女人,卻要裝成一無所知,以最美的微笑目送你離去的心情?”
“你知不知道,我夜夜無法安睡,想象着你與別的女人歡好的場景?”
“你凝望夜空的時候,是不是在思念她?吐露的甜言蜜語,是不是也對她說了?爲我買回來的衣料,是不是也給了她一份?”
“我日日夜夜,在苦海中備受煎熬,如墜地獄,你卻摟着別的女人尋歡,我爲什麼不能怨恨你?”
忽然她又清醒了幾分,“我……我不是在睡覺嗎?我怎麼……”
一時狂亂,一時清醒。
岡田大成終於明白過來,妻子早就知道自己在外有了情人,嫉妒之心讓她化身成鬼,趁她睡覺的時候,生靈被內心深處的慾望驅使,出來殺人。
所以,第一個遇鬼的夜晚,她好好的睡在身旁,卻完全沒有聽到動靜。
所以,在逃往高野的路上,因爲在白天睡覺,夜晚趕路,女鬼一直沒有出現……
“樹海大人,請救救我妻子啊。”岡田向樹海喊道。
樹海搖搖頭,“這是你妻子的生靈,她已經‘生成’了。”
“自願墮入鬼道之人,已經無力挽救。”
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面容肅穆,念動大輪一字咒。
“諸惡鬼神!皆自馳散!”
“不要啊!”岡田哭喊着。眼睜睜的看見自己的妻子發出慘呼,身體化爲黑煙,逐漸潰散。
“嗚嗚嗚。”岡田捧着空空的漁網,哭個不停。
“這麼傷心做什麼?你不是厭煩她纔去找情人的嗎?現在沒人阻攔,你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的快活了?”樹海有些奇怪,板着臉問道。
“你……你懂什麼?我纔沒有厭煩她,我一直深愛着她。”岡田抽泣着,斷斷續續說道,“大家都有情人,象我們這種身份,如果沒有情人會被別人恥笑的。可後來我雖然有了情人,反而發現自己更愛她了。”
“就好像自己最喜歡的東西,在身邊久了就容易忽視。但如果把它挪開一陣,你就會發現內心深處會燃起更加猛烈的火焰,那時,你就知道,有多珍愛這樣東西。”
樹海歪頭想了想,“不懂。”
“嗚嗚……小惠已經懷孕了。我本來就打算和那邊斷絕往來,和小惠好好過日子的……小惠啊啊啊!”
“啊哦——”樹海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他皺起眉頭,“這下慘了。”
……
“你知道自己錯在哪了嗎?”
裡高野大僧正的禪房中,樹海老老實實地跪在地板上聽訓。
所處的位置,跪坐的姿勢,面無表情的神態,與大僧正記憶中這位弟子小時候的情形沒什麼不同。
真是從小到大的頑劣!大僧正只覺得頭隱隱作痛。
“我不該在未確定鬼的真實身份時就採取行動,不該在未了解全部情況時就在人和鬼之間先入爲主確定立場,打殺了事。因爲我魯莽的行動,誤殺了一個新生命。”樹海語氣毫無波瀾,彷彿背誦最討厭的經文。
“你最大的錯誤,是你的不體恤人心,你的不以爲然。”大僧正長嘆一口氣,仍是愛惜這個唯一的弟子,“起來吧。”
見師父語氣鬆動,樹海也就輕鬆起來,低聲嘀咕道:“那位夫人已經成爲般若了,即便孩子能生下來,也是鬼之子,既不能容於人間,也不容於鬼界,活着也悲慘,我超度了他讓他重新投個好胎,不也是功德麼。”
“你說啥!”大僧正氣得一直保持的京都公家方言都說不準了,爆出須磨老家奇怪的腔調。
樹海微微縮了縮頭。
大僧正手中佛珠飛快的轉動,好好喘息了幾口氣,這才壓下心中怒火。
安靜半晌,他說道。
“樹海,你的心性在裡高野衆人中,最接近佛性。”
樹海奇怪地看向他,在思考這句話到底是不是誇獎。
“你是無情之人啊。”
“佛性是最潔淨、無污染的本性,它是無,但同時又包含所有。既是無情也是有情。而你,就差了有情那一部分。雖然你天性自然,最接近佛性,可是那個距離,也是無限遠呢。”
“師父,你還是少和我談‘禪’吧,我聽不懂沒關係,怕把你氣着。”樹海表情無辜的看着自家師父。
大僧正面容扭曲了一陣,忍了又忍,垂目說道:“一般人,即便嫉妒心再重,也不會輕易化身般若,一定有什麼緣故在裡面。岡田是從京城而來,聽說京城那邊已經發生了幾起類似的事件,你去追查清楚,把這件事了結吧。”
“是。”
“了結之後,也不必回來了,”
樹海擡起眼簾,面帶疑惑。
“裡高野的壞境太簡單了。你去紅塵中走一遭,打磨心性。等你什麼時候明白有情無情的道理,再回來吧。”
“哦——”樹海慢吞吞的答應,“師父,其實我也不是什麼無情之人啊,老實說,情人我是有一兩個的,露水情緣也……”
“給我滾——”
禪房中大僧正的怒吼聲響徹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