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的父親是個四川人,吃東西很辣。周易剛走出房間來到客廳,就看見父親抱着一個搪瓷大碗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呼哧呼哧”地吞着那碗被辣椒油染得鮮紅的臊子面。
父親還是一如既往地健康,面色健康的紅潤,頭髮剪得很短,一根根直立着,鋼針一樣。加上他那魁梧的身材,看起來很是兇惡。
不過,瞭解他的人都知道,這個做了一輩子鉗工的粗壯漢子心地卻是十分地柔和。有一種樂天知命的豁達。
“爸爸,你來了。”周易很高興一切都和原來一樣,父親還是那個父親,一樣地愛吃辣子,一樣地不修邊幅:“媽媽呢?”
“你媽買菜去了,你也知道,早上的菜新鮮,價格也低。”父親兩口吃掉碗中的面,然後一仰頭,大口地吞嚥着麪湯。這是他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老爺子平時不喝茶,也不愛喝水。在吃飯時卻絕不放過桌子上的任何一種菜湯。
喝完麪湯,父親吧唧着嘴,將搪瓷碗輕輕放在茶几上,“易娃兒,離你上班還有一段時間,我們出去轉轉,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易點點頭,他正有一肚子話想和父親說。
宛若從廚房裡走出來:“爸,你不再吃點?周易,你還沒吃呢。”
“不吃了。”父子二人同時說。
周易爸爸說:“早上要吃好,中午要吃飽,晚上要吃少。早上不能吃太多。多了,等下幹不動活兒。”
周易更乾脆,“我上街吃。我不喜歡辣椒。”
二人走到大街上。天已經完全亮開,城市也醒過來。滿城都是自行車鈴鐺在叫,輻條的閃光在遠景裡亮成一片。父親推着自行車,也不看周易,只低着頭往前慢慢走。
周易也不說話,緊緊跟着。他看見父親那輛自行車的坐凳上的蒙皮已經翻開,露出裡面的彈簧。黑色的人造革蒙皮在冷風裡來回招搖。便伸過手去拉了一下。
彷彿被周易這一舉動驚醒,父親停了下來,還是低着頭,小聲說:“昨天你沒去上班?”
周易不回答,笑笑:“爸爸,媽怎麼沒過來。”
父親被兒子的話問得有些侷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皮,“你媽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昨天晚上宛若打電話過來說你沒去上班,又喝了個爛醉。當時,你媽就和宛若在電話裡幹了起來。”
周易大爲不解:“她怎麼和宛若鬧了起來,奇怪了?”
父親很不好意思,“你媽認爲,你不去上班還喝酒是受了老婆的氣。你也知道宛若這孩子心氣高。當初,你們結婚的時候,家裡也沒什麼給你們的。全靠她孃家……易娃子,你不怪我們吧。”父親的聲音有點低。
“哈,原來是這樣啊。婆媳關係自來就不好處理。”周易覺得這事很好笑,很小市民。母親的脾氣是極壞的,小時候自己就沒少吃她的棍棒。那種畏懼也是自己在工作好幾年後才漸漸淡忘了的。不過,母親有一種極端的思維方式,自己的兒子就是對的,再錯也是別人的錯。這在小時候周易和同學打架被老師請家長時就深刻地領教過。
關於昨天晚上的事情,周易還是很大度地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這事情無所謂對錯,不值一提,也沒有任何意義。
“不管宛若的事情,是我自己不去上班的。然後就去酒吧喝了點。”
當週易說出以上那番話時,父親很吃驚地擡起頭看了兒子一眼:“你不去上班了,你吃啥喝啥。娃兒呀,我知道你心大。可你也知道家裡的情況,我們是窮人,一天不做活路就得捱餓。再說了,你那工作收入也不低,怎麼說一個月也有一千多。該知足了。現在找個工作多難呀!”父親長長地嘆氣,“你也結婚了,年紀也不小。是個大人了,你的事我不想說太多。可你得爲將來想想,不去上班,將來怎麼辦呀!都怪我沒本事,沒爲你留下什麼。連房子也沒一套,讓你住在廠宿舍。”
父親不住地嘆氣。
周易覺得好笑:“爸爸,上不上班和其他沒什麼關係吧?和你也沒什麼關係,只是個人的一點看法。再說,你是我爸爸,不管怎麼說你就是我爸爸。我管你是富豪還是窮人。對了,上班的事情不重要,我自然有生活下去的法子,而且會活得很好。”
“不行。”父親突然激動起來,猛地一摔自行車,“你今天必須去上班。我可不希望看到一個遊手好閒的兒子。”
周易嚇了一跳,忙扶起倒地的自行車,“爸,不至於吧?”
“什麼不至於,你……”父親連連咳嗽,咳得額頭上的青筋都蹦了起來。周易大驚,生怕老爺子有個好歹,忙用手拍着父親的背心:“爸爸,你消消火。你兒子不是浪蕩子,你兒子發財了,有錢了。能夠養活自己養活你們的。”
“傻孩子,你掙多少錢一個月你爸爸我還不知道。就別找藉口了。”父親嘆息一聲:“還是去上班吧,別鬧了。再鬧,你媽媽過來,宛若可又要受氣了。”
周易猶豫起來。他本想將自己剛弄到一百六十萬美金的事情告訴父親,可話到嘴邊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講。難道直接對他說自己這筆錢是竊取別人的嗎?或者直接告訴他,自己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周易,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不,絕對不行。
首先,老爺子是一個忠厚的老實人。如果讓他知道自己兒子是一個小偷,不,是一個巨盜。只怕他首先要大病一場。他今年已經五十八歲,再兩年就退休,看起來非常健壯,其實心臟一直有毛病。只怕被自己這麼一刺激,立即會倒下。
再則,如果告訴他自己不是那個周易。老爺子只怕會認爲自己兒子精神上出了問題,這對老爺子又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爲人子,讓自己父母操心是大逆不道的。
小資也不能不講人性。小資產階級做人,自當孝字當頭。
算了,上班的事情就罷了。周易哀嘆。看來,今天不去上班是不行的了。
他有個打算,反正自己有一百六十萬美金在手。有這筆錢,一邊上班,一邊弄些小項目來做。等做到一定規模,給二老一個驚喜,然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辭去現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工作,從此過上幸福的,純粹的小資產階級的糜爛生活。
目前,還是先在工廠混上幾天再說吧。
雖然那裡的工作十分艱苦,可只要不是死心眼,該偷懶時就偷懶,該磨洋工時磨洋工,也累不到什麼。大不了被人看不起。人不要臉,天下哪裡都去得。被工廠開除了最好,反正也不想幹了。現在缺少的就是一個能夠正大光明離開工廠的理由而已。自己還巴不得別人給自己這個理由呢!
想好這些,周易心情豁然開朗,點點頭:“知道了,我這就去上班。”
“真的。”父親終於笑了起來。
“真的。”周易看着父親,鄭重地回答:“反正我會去上班的,除非人家不要我。”
“那就好,那就好。”周易父親舒了一口長氣。
“好了,時間不早了。爸,你還是回家去吧。”周易對父親說。
“不了,我要看着你上廠車去上班。”父親有點不好意思。
“不會吧!”周易大驚。這個老爺子,還真是擰脾氣啊!
父子兩一同站在樓外等着廠車,來等車工友漸漸多了起來。見了二人,紛紛點頭示意。而周易父親則很有禮貌地和衆人打着招呼。
反觀周易卻是一臉臭屁,臉高高地仰着,誰也不理。
和這些人實在是無話可說。周易是這麼認爲的。
不過,工友們都不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周易昨天和老婆幹架,全一副瞭然於胸的神色。看得周易大爲不爽。
閒着無事,周易便對父親聊了幾句順手遞了支菸過去。
老人接過香菸看了看,“抽這麼好!”然後大口地吸了起來,突然悶悶地說:“易娃子,你媽想要你和宛若離婚。”
“什麼!”周易嚇了一跳,大聲叫起來。他雖然對現在這個妻子和家庭很不適應,但還不至於要到離婚的地步。再怎麼說,人家突然成了自己的妻子,按道理以前也是有感情的。自己正要找出二人相愛的理由和原因。怎麼老媽就要自己離婚呢?哪裡有讓自己孩子離婚的道理?
因爲聲音有點大,倒把周易父親嚇了一跳。畢竟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老人左右小心看了看,壓低聲音說:“你媽媽也是瘋性子。她和你老婆關係不好。加上你們結婚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孩子,你媽媽便認爲你你老婆的原因。你媽也是想抱孫子想瘋了。這才這麼說的。”
“她呀!真是的。”周易感覺有點好笑。不過也停奇怪的,按說自己和宛若結婚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沒有孩子。
周易笑了笑,說:“也不一定是宛若的原因。也許是你兒子沒有生育能力也不一定。”
“胡說。”父親繼續小着聲音:“少說渾話,傳了出去還不丟死人?”
“丟人嘛,我可不怕,也沒什麼可丟人的。現在沒有孩子的家庭多了去。”周易覺得自己和父親怎麼說也是有代溝的,這是個擺在面前的事實,“丁克家庭是時代的趨勢,再說,我也沒作好當父親的準備。”
“可是……要不,你們二人去醫院檢查一下好了。以前跟你們這麼說,你們都不吱聲。你倒是拿個主意。”
“沒什麼可是,我意已決。離婚是不可能的,至於去醫院檢查,好像沒那個必要吧?”周易想結束這場談話了。
“易娃子呀!咱們普通人家其他的東西沒什麼要求,可下一代的問題總要考慮吧?你總不能讓我家絕後吧?”父親的聲音有點滄桑,“我說怎麼不對勁,你婆娘這麼久怎麼還不出來,也不讓你去吃早飯。“
“您……扯遠了。”
“我這就去給你買袋豆漿,買兩根油條,你帶路上吃。”
“別,我不想吃。”
“還是吃點吧。”父親說完話就穿過大街想去對面的早點鋪給周易買早飯。偏偏早晨的車輛極多,走到街心,前後左右都來了車,將老人圍在中間,怎麼也過不去。他推車自行車茫然地看着來去的車輛,不知道該怎麼辦。
車呼呼地飛馳而過,吹亂起老人的衣服。恍惚間,老人就像一片飄零在風中的樹葉。
在一片清晨的陽光中,周易看見父親腦袋上的頭髮閃閃發光,有的地方已經露出了白色的茬子。
他老了啊!
一種溫熱的東西涌上喉頭,景物開始模糊起來。周易忙衝上去,分開車流走到父親身邊,“爸,車多,小心點。”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奇怪。
“沒事,沒事。”
“你年紀也大了,以後要注意身體。”周易扶着父親過了大街,來到早點鋪。
雖然周易持意要自己付錢,但老爺子還是很大力地推開兒子,從自己褲兜裡掏出一大把皺成一團的零鈔。
“爸爸,明天我想回家吃飯。你想吃什麼,我買。”
“我們有錢,你不要買東西了。”
“爸爸,您和媽還住在漢中路嗎?”
“傻孩子,不住那裡我們還住哪裡去?那可是家裡唯一值錢的財產。等以後我們死了,你們就搬回來住,房子雖然小點。好歹也在埔西。”父親接過豆漿和油條使勁塞給兒子。
周易記得自己曾經給父母買過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的。不過,那是在另外一個世界,而不是現在。
在現在這個世界,自己可沒爲父母做過什麼。
周易伸出一隻手,摸了摸父親的肩膀,“爸,天氣開始冷了,多穿點衣服。”
父親只是嘿嘿地笑,卻不說話。
“爸,我對不起你。我錯了。你兒子發誓,以後一定讓你和媽住上大房子,過上好日子。”
“嘿嘿。”父親還是在笑,然後指着對面,“廠車來了,快。可別遲到呀!”
“知道了。”周易飛快地衝到對面,向父親揮了揮手,然後跳上廠車。
“周易,在這裡。我幫你佔了位置。”宛若連連招手。
周易卻沒有過去,他只是站在過道上,用手吊着吊環,看着父親推車的身影慢慢地退出視線。越來越小,越來越淡,最後消失在一片擁擠的人羣之中。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周易狠狠地咬了一口油條,嚐到了父親手上的辣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