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楓走出石室,見大樹之下,一男一女,手持長劍,與上官天野打得正烈,張丹楓神志漸漸清醒,覺得這對男女的面貌好熟,猛然想起:男的乃是自己的師父謝天華,女的乃是雲蕾的師父葉盈盈。心中暗驚,自言自語道:“嗯,他果真是我們的大對頭!”一陣迷惘,呆立觀戰。
只見謝天華與葉盈盈一左一右,雙劍聯攻,劍勢快捷無倫有如長江浪涌,大漠沙揚,而且招裡有招,式中套式,變化奇幻,卻又配合得妙到毫巔。張丹楓識得箇中奧妙,尚自目眩神迷,旁觀的烏蒙夫等人,更是矯舌難下。但那上官天野,武功之高,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竟然以一雙肉掌,抵擋雙劍合璧的攻勢,每一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攻敵之所必救,所以在表面看來,他雖似在雙劍威力籠罩之下,有如一葉孤舟,在銀光波濤之中掙扎,但張丹楓卻已看出,雙劍合璧的神奇招數,都被他輕描淡寫地一一化開,比起那紫竹林中的老婆婆,又不知高強幾倍!心中暗暗替師父擔憂。
上官天野也是吃驚非小,才相信張丹楓所說的不是虛言,世間果真有這樣一套神奇的劍法,若不是自己功力深厚,難保不會落敗,心中想道:“弟子如此,師父可知。”對玄機逸士不由得暗暗佩服。正在吃緊之際,謝天華與葉盈盈見張丹楓突然從大對頭的石室中走出,怔了一怔,他們本已處在下風,這微一分神,更給上官天野連連反擊,上官天野連劈三掌,將二人逼退幾步,忽地叫道:“張丹楓,原來你也是玄機逸士門下的,好吧,你也一併來吧!”
張丹楓這時已記得清清楚楚,師父約自己與雲蕾到此山中合力鬥這個老魔頭來的。但他雖然神志漸復,心中仍是一片茫然。只覺上官天野與自己氣味相投,並不似一個“老魔頭”,心中只是想道:“他說的那個故事,那負心的劍客是誰呢?是他還是師祖?”
聽得上官天野這麼一叫,張丹楓手撫劍柄,躊躇未決,瞠目不知所對。烏蒙夫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上前一拍他的肩頭道:“咱們來比一場吧。嗯,多謝你借那本玄功要訣與我。”在烏蒙夫心中,實是怕張丹楓功力尚淺擋不了他師父的拳腳,故此想假意與張丹楓比鬥上場,讓他交代過去。
張丹楓道:“好端端的我和你打做什麼?喂,你師父的出身是劍客還是強盜?”烏蒙夫見他說話瘋瘋癲癲,不禁一愕。張丹楓正想再問,忽聽得山後又是一陣兵器交擊的聲音,兩男一女邊打邊走,漸漸逼近。那兩個男子,光頭的是潮音和尚,面如鍋底、一頭亂髮的是震三界畢道凡,他們被一個左手持金鉤,右手持銀劍的女子一路追擊,正殺得難分難解氣喘吁吁。
原來那日在雁門關外,潮音和尚懷疑謝天華變節投敵,追之不上,在草原上徘徊之際,卻遇見了震三界畢道凡,兩人到也先的太師府又鬧了一場,後來被董嶽找到,向他們細細解釋說明謝天華的用心,潮音和尚才知是一場誤會,好生後悔。董嶽約他們依期到念青唐古拉山,他們比謝、葉二人落後一步,上山這時,卻遇見了回山拜見師父的金鉤仙子林仙韻,一言不合,便生惡鬥。上官天野門下,以金鉤仙子的武功最爲精妙,足可與謝天華、葉盈盈旗鼓相當,比潮音和尚卻高出許多,左鉤右劍,奇招迭出,潮音和尚雖然有震三界相助,以二敵一,仍是稍處下風。
上官天野叫道:“你們都是玄機逸士的門下嗎?好,一併上來,你們合力與我相鬥,只要能打成平手,我就讓玄機這老頭兒做武林盟主了。”林仙韻一口氣連進三鉤,連追二劍,將畢道凡與潮音和尚殺得只能招架,忽然雙鉤一鬆,兩人收勢不及,氣喘噓噓,險險跌倒。林仙韻笑說道:“這兩個不須師父打發了,讓他們再歇息一會,然後招呼他吧。”潮音和尚與畢道凡都是火爆的性子,勃然大怒,一齊躍起,忽見張丹楓走到面前,定着眼神注意他們,面色非常古怪,自言自語道:“這是二師伯,這是,這是……”畢道凡叫道:“張丹楓,你幹什麼?你不認得我嗎?我是……”張丹楓一拍腦袋突然大呼道:“不錯,你是震三界畢道凡!”潮音和尚道:“我已明白你師父的用心了,你以前犯上之事,我亦不追究你了,你怎麼還不上去助你師父?”張丹楓這時正在用心思索,想道:“我師父有什麼用心?”隱隱記得師父是在瓦刺京城一間大屋裡居住,那人家有一個大花園,師父就是在花園中傳授自己的劍術的。這時他依稀記起了自己的身世,記起了明朝與瓦刺兩國交兵之事,正在跟着這條線索追憶,忽聽得叮叮噹噹一片響聲,斜眼一瞥,只見上官天野長袖揮舞,把謝天華與葉盈盈的兩柄長劍拂得彼此相撞,雙劍合璧的奇妙招數,登時被他打亂。潮音和尚不禁驚叫一聲,說道:“丹楓,你還不快去!”他自己也舉起禪杖,正擬一躍而起,卻被金鉤仙子左手一鉤右手一劍,輕輕攔着。
張丹楓突然問道:“二師伯,我們的師祖是強盜還是劍客呢?”潮音和尚氣得暴跳如雷,喝道:“你瘋了嗎?”張丹楓手持劍柄,心意未決,忽見山坡曲徑,又轉出兩個人來,這一看頓時令他心絃顫抖,血脈沸騰。原來是一個少女扶着一個跛足老人,走到山上,正是雲蕾父女!張丹楓幾乎疑心自己是在惡夢之中,不由自己的大叫“小兄弟,小兄弟!”只見雲蕾花容變色,眼角着淚珠,眼光似是向自己望來,似緊閉朱脣,不發言語。
雲蕾的父親持着柺杖,一蹺一拐,在女兒扶掖之下,走上山來,目光如剪向張丹楓一掃,眼光中充滿鄙夷憎恨的神情。張丹楓只覺一股寒意直透心頭,忽聽得潮音和尚大叫道:“餵你、你是誰?呀,你不是雲澄師弟嗎?你沒有死!”一躍而起抱着雲澄,兩師兄弟相對流淚,雲蕾站在旁邊,也禁不住以袖試淚,張丹楓目光一到,她又急忙扭頭避開。
潮音和尚性情暴躁,卻是一副熱腸,抱着雲澄嘆道:“十年不見,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潮音和尚本來比雲澄年紀還大幾歲,而今雲澄頭髮斑白,形容憔悴,看起來卻比潮音和尚蒼老許多!
潮音和尚絮絮不休地問長問短,原來雲澄從女兒口中得知同門兄弟相約在此山相會,他雖知張丹楓也定然會到,但爲了一見同門,所以不辭艱苦,叫女兒扶上山來。這十多天來,他父女倆都極力避免談及張家,雲澄從那天的情景,也知道了女兒對張丹楓的情意,雖然當日發作,過後便絕口不提,也不對雲蕾責備。但云蕾從他的神色,已知道此生再也無望與張丹楓重聚。此際她心如刀絞,一半是爲了父親的遭遇而傷心,一半卻也因爲自己的境遇而落淚。
正是各自傷心,各有懷抱,忽聽得當□□一片兵刃交擊之聲,只見上官天野長袖揮舞,又把謝天華與葉盈盈的兩柄長劍拂得互相碰擊,雙劍合璧的威力,全在它配合的妙到毫巔,一招半式,都不能有絲毫錯亂。而今被上官天野強以最上乘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利用了兩條長袖,就如多了一雙手一般,竟在雙劍籠罩之下,強將劍勢打亂,登時險象環生,越來越見吃緊。
雲蕾耳聽潮音和尚驚呼之聲,眼見師父倉皇之色,忽地一躍而起,拔出青冥寶劍就衝入陣中。葉盈盈驚呼:“快退!”上官天野一袖拂來,道:“小妞兒,你也要來趁熱鬧嗎?”這一拂手下留情,只用了三成力量,葉盈盈的長劍被他一拂拂開餘勢未盡,捲到雲蕾劍上,雲蕾只覺虎口麻痛,長劍幾欲脫手飛去。就在此際,忽見白光一閃,張丹楓衝了入來。上官天野笑道:“你也來了嗎?”謝天華長劍平削,上官天野左袖飛揚右袖未撤,忽聽得嗤的一聲,上官天野的一隻衣袖,竟被張丹楓的寶劍削了一截。
按說張丹楓的武功尚不如他的師父,比起上官天野差得更遠,怎能削斷他的衣袖?一者是因爲上官天野適才那一拂用意不過想奪雲蕾的寶劍,僅用了三分力量;二者是受了謝、葉二人的牽制;三是張丹楓的寶劍削鐵如泥,吹毛立斷,衣袖雖不受力,但他卻藉着上官天野將撤未撤之際的那一拂之勢,借力打呼,一削奏功。
上官天野也不禁吃了一驚,用足勁力,雙袖一揮,將四柄長劍拂得叮叮噹噹作響讚道:“好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呀!”張、雲雙劍突地由合而分,雲蕾使出一招“流星趕月”,張丹楓使出一招“白虹貫日”,一點面門,一刺胸膛,青光白光,上下晃動,交叉穿插。上官天野進退三步,長袖一伸一縮,忽地輕飄飄地拍出三掌,招數刁鑽古怪之極,張丹楓不敢接連進攻,斜身一讓,上官天野已在一轉身之間,又將謝天華與葉盈盈雙劍合璧的招數化解開了。
這一戰激烈之極,謝、葉、張、雲四口劍分成兩對,前後左右,織成一片光網,使到疾處,四口劍就像化成千百口劍,把上官天野圍在當中,風雨不透。上官天野沉着應戰,或揮袖或出掌,所使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竟在劍光籠罩之下,連連反擊,戰得個難解難分。
潮音和尚忘了說話,扶着雲澄全神觀戰,烏蒙夫與林仙韻二人,也看得張目結舌,不知不覺地偎倚在一起。正在全神貫注,看得緊張之際,忽似聽得人聲,烏蒙夫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年約五旬,狀如鄉下老頭的漢子,雙手捧着一件東西,疾奔而上。烏蒙夫大吃一驚,認得這老漢乃是玄機逸士的首徒,金剛手董嶽,玄機逸士門下,若論功力,數他最高。烏蒙夫還未看清楚他捧的是什麼東西,只道他也是上前助戰,心念一動,想道:“師父力戰四人,堪堪打個平手,若再加上董嶽,只恐難逃一敗,折了盛名。”董嶽從他身邊掠過,烏蒙夫不假累索反手就是一掌,其中雜以一指禪的功夫,董嶽喝道:“休得無禮!”這一瞬間忽覺得林仙韻也扯了他一下,烏蒙夫心中一震未及縮手,雙掌已交,他一指禪的功力未透指尖,被金剛手一震,登時跌出一丈開外。
只見董嶽疾奔而上,忽地屈了半膝,朗聲說道:“家師差遣弟子向前輩請安。”原來他手中捧的乃是玄機逸士的拜匣。照江湖規矩,替像玄機逸士這樣一位武林大宗師捧拜匣前來拜山的人,烏蒙夫絕不應阻擋,而上官天野也必須親接拜匣。只是上官天野正在四口劍包圍之下,如何能騰出手來?
忽聽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不必多禮!”只見他雙袖飛揚,驀地雙手從袖中伸出,晃眼之間,就向謝、葉、張、雲四人指了四指,這正是他最厲害的一指禪功,四人都不由自己地退了一步。上官天野飛身一起,長袖下垂,恍若長蛟吸水,眨眼之間,就把拜匣從董嶽手中捲去,董嶽不禁駭然。這手功夫乾淨之極,從絕不可能的情況下取到拜匣,真是難以思議。董嶽施了一禮,剛剛站過一邊,忽聽得烏蒙夫、林仙韻同聲尖叫,張丹楓的寶劍已插到了上官天野的肩頭。
原來張丹楓熟習《玄功要訣》,《玄功要訣》講的是武術的原理,一理通,百理通,所以熟習《玄功要訣》之後,學什麼功夫都可以無師自通,事半功倍。張丹楓適才旁觀,看上官天野運用各種上乘功伕力壓謝天華與葉盈盈雙劍合璧的威力,對他的武功門路,已略知梗概,到自己親自接招之後,更進一步,摸到了攻守應對之道,只因功力差太遠,要不然早就可以反攻。如今上官天野逞強好勝,在四劍圍攻之下硬接拜匣,瞬息之間,硬用一指禪功,連連逼退四人,精妙是精妙極了,可是左肩卻露出一絲破綻,張丹楓覷個正着,乘虛即入,劍尖一動,點到了上官天野左邊的肩井穴。雙劍合璧,配合得不差毫釐,張丹楓的劍招方出,雲蕾的青冥劍也自然跟着刺出,刷的一聲,劍尖觸到了上官天野右邊的肩井穴。
“肩進穴”乃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與琵琶骨相連,被人點中,只須以指頭之力,重則殘廢,輕亦癱瘓。謝天華大喜與葉盈盈雙劍急時,便要迫上官天野作城下之盟。哪知上官天野的功夫確已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張丹楓劍尖觸及他的肩頭,正想道聲:“得罪”,忽覺他的肩頭下沉,一股力量往下牽引,白雲寶劍竟被黏着,抽不出來,只得用勁下刺,可是劍尖所觸,軟綿綿的,竟刺不破他的衣裳。看雲蕾時亦是如此,那口青冥寶劍釘實上官天野右邊的肩頭,也似牢牢附着一般。
謝天華與葉盈盈尚未知道其中已生變化,見徒兒得手,心中大喜,雙劍急進,他們二人雙劍合璧的功夫又比張丹楓與雲蕾強了幾倍,但見劍光霍霍,劍氣如虹,倏地合成一個光環,攔腰便斬。上官天野叫聲“來得好!”雙袖一抖,謝、葉二人的雙劍,被他的長袖包着,長袖揮動,竟發出一股勁力,隨着劍勢,左右移動,將之化解。
這一來,雙方成了僵持之局,上官天野用雙肩承接張、雲二人的駿不,用雙袖抵擋謝、葉二人雙劍,即是以一人的內勁來抵禦四個人的兩對雙劍合璧的威力,上官天野的武功雖已練到了通玄的境界,也感吃力非常。但謝、葉、張、雲四人也被他的內勁牽引,四口長劍都擺脫不開。
這形勢險惡之極,端的是勢成騎虎,誰有半點不慎,都有性命之危,兩家弟子都驚心駭目,看得冷汗直流,可是誰也沒有那樣高的功夫,敢上前化解。
正在極端緊張之際,忽見上官天野退了一步,右肩一沉,雲蕾身軀顫抖,劍尖在他肩上跳動,但謝天華與葉盈盈卻跟着迫前一步,面色凝重,顯得甚是用力。雲澄擔心愛女,不由自己地叫出聲來,聲猶未歇,忽聽得哈哈的大笑之聲,山鳴谷應場中突然多了一個老頭。
這老頭相貌清矍,鬚眉皆白,但面色紅潤,形如滿月,卻似嬰兒,端的是音顏鶴髮,道骨仙風,在場諸人,個個都有一身驚人的武功,卻不知他是怎麼來的。
這老頭正是玄機逸士。潮音和尚與雲澄喜不自勝,剛叫得一聲師父,只見玄機逸士已飄然進入鬥場,哈哈笑道:“老朋友,爲小輩動了真氣有什麼意思?”他手擔拂塵,驀然出手,在四口長劍上各拂一下,只聽得錚錚幾聲,四口劍登時都反彈起來,玄機逸士喝道:“你們對長輩休得無禮,都退下聽我吩咐!”
五人都如釋重負。原來剛纔正到了最緊要的關頭,雲蕾的功夫最弱,被上官天野右肩的牽引之力所吸,幾乎就要抵擋不住,但謝、葉二人乘機進逼,卻佔了上風。若然玄機逸士不來很可能兩敗俱傷!
上官天野嘆了口氣,道:“三十年重會,你果然練到了通玄妙境,有徒如此,爲師可知,這武林盟主的寶座,我也不再與你爭了!”玄機逸士笑道:“老兄何必太謙,說來我該我甘拜下風。”玄機逸士窮一生心力,創了雙劍合璧的劍法,自以爲天下無敵,哪知謝、葉二人雙劍合璧,竟被上官天野克住,再加上了張、雲二人,才能和他打成平手,故此玄機逸士對他也是真心佩服,並非客套。
兩人正在惺惺相惜,互道佩服之際,忽聽得一聲清嘯,隱若龍吟,霎忽之間,場中又多了一個人,張丹楓一看,正是紫竹林中的那個老婆婆。這霎那間,只見上官天野面色倏變,低聲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爲情癡只爲真。”張丹楓脫口問道:“你們誰是劍客,誰是強盜?”謝天華大吃一驚心道:“張丹楓聰明絕頂,何以在兩位老前輩面前出此無禮之言?”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莫名其妙,甚是惶恐。
只聽上官天野大笑道:“莊主曉夢迷蝴蝶,短夢由來最易醒。何必再問誰是劍客,誰是強盜?今日強盜劍客不打不成相識,我在這廂賠禮啦!”驀然攏掌一揮,十指暗暗運功勁,使出最厲害的一指禪功。
原來上官天野雖然漸悟,但心中還有一點好勝之念,他本來已願甘拜下風,忽見三十年前的意中人突然來到似笑非笑,目光好像看着他的對頭,不由得心中一酸,爭勝之心忽起,竟然還要再試一試玄機逸士。
玄機逸士微微一笑,合掌一揖,只見上官天野的衣袖好像一湖春水被風吹刮,蕩起微波,飄飄欲起。玄機逸士突然晃了兩晃,拱手說道:“老兄的武功天下第一,我甘拜下風啦!”一轉身便要下山。
旁人看不清楚,那老婆婆和上官天野自己卻是心中明白:那是玄機逸士故意讓回一招。上官天野出指在先,卻被玄機逸士的掌力完全化解,餘勢未盡,掌力震盪,故此能將上官天野的衣袖掀起。而後來玄機逸士的身形晃動,狀似不勝指力,那卻是故意裝出來的。
玄機逸士讓回一招,轉身欲走,那老婆婆忽然一躍而前,竹杖一勾,勾住了玄機逸士的衣襟。玄機逸士苦笑道:“我已經服輸啦,你還纏我作什麼?”上官天野叫道:“玄機老兒,我不領你這個人情,該走的是我,你留在這裡,但願你好好看待她吧!”
那老婆婆伸手一招,上官天野欲走又停,只聽得那老婆婆笑道:“你們兩人都是不必走,論起武功,你們兩人都是天下第一,不必再爭也不必再讓啦。”這老婆婆所說的倒非偏袒,須知上官天野惡鬥了半日有多,內勁自是有所損耗,要不然以他苦心所練的一指禪功對抗玄機逸士的金剛掌力,實是尚未可知。
玄機逸士眉頭一皺,心中暗道:“要不是你立心要看我們相鬥,誰願意若這麻煩。”只聽得那老婆婆忽而嘆口氣說道:“晃眼之間便過了三十年,咱們三個人都老啦。年輕時候的胡鬧,現在想來,實是甚是好笑。人壽幾何?再胡鬧下去,徒爲後世所笑。少年時解不開的結,老年時總可解開。玄機哥哥,上官弟弟,咱們三人從今之後不再分開,共研最上乘的武功,留一點心得給後輩,豈不是甚好?”玄機逸士聽她說得極爲誠奶,禁不住心中一動,三十年來討厭她的心情,竟被這一場話完全清解。上官天野更是心情激盪,聽她“哥哥、弟弟”叫得甚是親暱,彷彿還是當年的小妮子蕭韻蘭,忍不住心中想道:“她說的果然比我要悟得徹底,少年時解不開的結,這個時候根本就不成問題啦。”他明白蕭韻蘭所說的“結”,那自然是指他們三人之間的愛恨糾纏,而今大家都已到了古稀之年,絕不會再談婚論嫁,那麼三個人若都成爲知己同參武學,不分彼此,這種感情的境界,豈是當年所能企及?
你道蕭韻蘭何以能突然說出此種“悟道”之言,原來她在紫竹林中三十年,經歷盡各種心情的波動,始而對玄機逸士憤恨,對上官天野失望,終而也漸漸想到這種種糾紛,都是因自己虛榮一念而起。到了三十年的期限將到,悔恨之念更濃,想起不應因爲自己致令兩個武林異人終生結怨,故此急急趕來,卻又目擊他們互相謙讓的一幕,因而立心替他們化解。
上官天野正在心思如潮,忽見徒弟林仙韻上前稟道:“師尊請你看看蒙夫師兄。”上官天野斜眼一瞥,只見烏蒙夫盤膝坐在地下,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
上官天野吃了一驚,迅即又現出詫異的神色,道:“原來他是中了金剛掌了。”董嶽甚爲惶恐,半屈着膝,稟告玄機逸士道:“是弟子呈遞拜匣,一時不慎,打傷了他,弟子願以本身功力,助他復原。”玄機逸士搖了搖頭,忽而說道:“上官老兄,這回俺是真的服了。想不到你的徒弟也有這樣精妙的內功,這纔是真正上乘的功夫,比將起來,我以前所學的只能算是野狐禪了。”
此言一出,兩派門下弟子無不駭異,不知玄機逸士說的究是什麼功夫?上官天野苦笑道:“若然你的是野狐禪,我的就連旁門左道也談不上。”緩緩走到烏蒙夫面前,伸手探脈,臉上神色越發驚奇。須知金剛掌力,非同小可,烏蒙夫硬接了一掌,以他的功力,最少要七日方能復原,而現在上官天野探他的脈息,發覺他氣血運行,自然舒暢,竟是即將復原。細察之下,烏蒙夫所運的氣功竟然不是自己所傳的心法,他功力並沒有突然加深,只因運氣得法,而就自然而然能把金剛掌力震盪的五臟調整復原,這真真是不可思議!
上官天野苦笑一聲,猛地伸掌在烏蒙夫背心拍了一下,喝聲“起!”烏蒙夫果然應聲而起,行動如常。上官天野用本身的功力,助他即刻復原之後,立即問道:“是哪位高人指點你的?你可以另投明師,不必再在我的門下了!”烏蒙夫惶恐之極,道:“弟、弟子運用外派功夫,求師尊恕罪。弟子並無別人指點。”上官天野冷笑道:“沒人指點,你無師自通嗎?”張丹楓閃身越衆而出,先向師祖叩請安。玄機逸士問道:“這是誰收的弟子?”謝天華道:“這是我收的弟子張丹楓。”玄機逸士笑道:“你收的弟子比我收的弟子強得多了。將來他的成就,不但在你們之上,連我也不如他。”謝天華又驚又喜,道:“師父太誇獎他了。”張丹楓向師祖叩了個頭,又向上官天野施禮說道:“我知道是誰指點他的。”上官天野道:“是誰?”張丹楓道:“那是百年前的古人。”上官天野道:“胡說。”向玄機逸士道:“你的徒孫在我的石室七日,我給他看了脈象,似是患有心病,神志未清,你得好好給他治一治。”張丹楓忽而哈哈笑道:“誰說我神志未清?我知道你是情癡,三十年前是個強盜。但你只顧自己癡情,卻不理你的門徒的死活,硬生生要拆散他們,我心有不服,所以請那位古人指點他了。”此言一出,衆人又是大驚失色,想不到張丹楓對上官天野如此無禮,玄機逸士卻不說話,似是正在用心猜度,不把張丹楓的話當作戲言。上官天野心中一動,忽道:“烏蒙夫,他說的話是真的嗎?”烏蒙夫道:“一點不錯。”在懷中取出一本書來。
上官天野接過那本小書一看,只見上面題着《玄功要訣》四字,下面的署名是:“彭瑩玉着”。張丹楓哈哈笑道:“我騙了你沒有?此人豈不是百餘年前做過兩位皇帝師父的人?你自己揭開看看吧,看你還會不會堅持必須以童子之身才能學你那勞什子的一指禪功夫?”上官天野驚呼道:“原來彭和尚的遺着在你的手上,是你借給他的?”張丹楓微笑不語,忽而朗聲吟道:“願求一滴楊枝露,灑作人間並蒂蓮。凡是天下有情人,本來都該成眷屬。”上官天野心情激盪,須知這本《玄功要訣》乃是武林中的無價之寶,張丹楓爲了要玉成烏蒙夫與林仙韻的一段姻緣,竟肯借給他看,實屬難得。這一瞬間,恩怨情孽都已在上官天野心頭化解,忽而哈哈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你纔是天下第一情癡。”攬着張丹楓大笑。玄機逸士笑道:“上官兄,你真是未脫赤子之心,與三十年前一模一樣啊。”
上官天野放開了張丹楓,面色一端對烏蒙夫、林仙韻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弟子,我誤了你們十多年啦。現在我將不許婚嫁的戒律取消,這間石室也留給你們了。”烏蒙夫與林仙韻大喜過望,雙雙跪在地上,謝師尊恩典。上官天野笑道:“你該謝他纔是。”烏蒙夫狂喜之中,更無暇顧到輩分,果然向張丹楓施了一禮,並將《玄功要訣》送還給他。他資質雖不如張丹楓之聰慧,但這幾日之中,已將《玄功要訣》中練氣之法熟記於心,不必再看了。
上官天野仰天大笑道:“我平生大戰小戰不下千數百場,以今日這一戰最爲痛快了!天下第一的名頭雖爭不到,恩怨罪孽都已全消。玄機老兄,是咱們該走的時候了!”忽而向山下一瞥向烏蒙夫道:“你的大師兄也來了,他來的正是時候。”
澹臺滅明走上山來,見師父跟玄機逸士並肩而立,甚爲驚異,他本來是受張宗周之託,怕上官天野誤傷了張丹楓,請他來關照的。而今見此情形,想是兩家已言歸於好,心中放下一塊石頭,轉眼一看,只見被逐出師門的烏蒙夫與師妹林仙韻相依相偎,站在師父身旁,狀極親熱,澹臺滅明更是奇異萬分。
澹臺滅明是張丹楓自幼即和他在一起的人,張丹楓神志本來就恢復了六七分,一見了澹臺滅明,幼年情事,一一在心頭涌起,也記起了自己的身世與國恨家仇,跑上前去拉着澹臺滅明道:“澹臺將軍,我的父親沒事麼?”澹臺滅明道:“他正盼望你回去。”上官天野道:“你們早就認識的?”澹臺滅明道:“稟告師父,他是我的小主人。”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玄機老兄,看咱們門下早就是一家人,咱們還爭鬥什麼?”
上官天野將澹臺滅明招到跟前道:“我已決意離開此地,仙韻跟了我這麼多年,這間石室,我就留給她作嫁妝,讓她與烏蒙夫在這裡靜修。從今日起,由你做我派的掌門弟子,你要好好督促師弟、師妹們勤練武功。”林仙韻眼圈一紅道:“師父在這裡住得好好的,何必要走?讓我們多服侍你幾年,以報師恩吧。”上官天野一笑說道:“三十年前,我因爲打不贏玄機老頭,逃到此地,現在恩怨全消,我還不回到中原去做什麼麼?你有了伴兒,我也要找個老伴啊!”澹臺滅明跪下領命。林仙韻給他說得臉泛紅潮,忸怩笑道:“只要師父晚年快樂,我也就放心啦。”與烏蒙夫一同跪下謝恩。
玄機逸士道:“看來我也要交代一些事情了。”將門下弟子都招到跟前,說道:“董嶽老成持重,跟我最久,此後本門一切事情,都由他執掌。天華與盈盈,資質最佳,各得我的半套劍法,從今以後准許你們互相傳授,劍可合璧,人亦可以合璧,就由你們的大師兄主婚好了。”謝天華與葉盈盈十幾年的心願得償,自是歡喜無限,但在小輩面前,卻不好意思表露出來,只是淡淡地相視一笑。董嶽上前向師弟、師妹道賀,心中極是高興,卻也微感到一點辛酸。原來他對師妹也早有心意,只因知道師妹心向天華,所以二十年來,從無表露。今日見師弟、師妹雙劍合璧,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這一點點辛酸也就昇華,好像淡淡的輕煙,在陽光之下消失了。
玄機逸士又言道:“雲澄在我門下日子最短,武功亦未練成,本身又歷盡劫難,若說我心中還有未了之事,那就是記掛他了。我走了之後,你們都要好好地照顧他。董嶽,你可以將本門的內功心法,代我傳授給他。只要勤奮苦練,將來還可有成。”雲澄不禁嚎啕痛哭,張丹楓難過非常,竟不敢向雲蕾再瞧一眼。
董嶽道:“師弟死裡逃生,而今父女重會,又蒙師恩,苦盡甘來,不必太傷心了。”玄機逸士輕撫雲蕾的頭髮道:“你有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孝順女兒,比我強得多了。人生一世,只求問心無愧,便來得安樂,去得安樂,你是忠臣孝子集於一身,又有佳兒佳女,雖然際遇坎坷,細想起來,亦無缺陷,不必再哭了。”
雲澄收了眼淚,雖感師門溫暖,心中的悲憤仍未稍減。想起自己仇人的兒子又正是自己的師侄而且是師父最讚許的人,這仇恨不但不能報,而且不便在師兄們的面前說出來,心中抑鬱更甚。只聽得玄機逸士又笑道:“最令我歡喜的是咱們一代強過一代,天華的弟子張丹楓將來定能光大我門,只要慎戒誤用聰明,成就不可限量,你們要好好看待他。”
日影西斜,天漸黃昏,那老婆婆手持竹杖,輕輕揮了半個圓圈,道:“推開塵世事,跳出五行中。偏你們有這麼多交待不清的事!”上官天野拍手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從今野鶴閒雲伴,不悔情癡不悔真。玄機老兄,正是咱們該走的時候了!”玄機逸士向衆弟子揮手一笑,也朗聲吟道:“參透華嚴真妙諦,菩提非樹鏡非臺!”三人一同拍掌大笑,健步如飛,在黃昏殘照之中,飄然而去。兩派弟子都跪下送行,只見這三個老人羽衣飄飄,倏忽之間,沒了蹤跡。
董嶽心中暗暗嘆息,澹臺滅明也有許多感觸:想不到這兩個大對頭竟是如此這般的言歸於好,比將起來,世上有多少事情都只是雞蟲螻蟻之爭。猛一擡頭,忽見張丹楓跪在後邊,兀未起身,目光呆滯,凝視前山,眼淚似欲奪眶而出卻又哭不出來,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如癡如呆。澹臺滅明吃了一驚,走過去將張丹楓輕輕扶起,問道:“你怎麼啦!”
張丹楓此時正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他眼見烏蒙夫與林仙韻、自己的師父與雲蕾的師父都已了卻心願,只是自己與意中人卻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這其間就像隔着一道無形的門戶,門外的人走不進去,門內的人沒勇氣走出來。澹臺滅明連問兩聲,張丹楓忽然仰頭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爲情癡只爲真。枉你是老魔頭的弟子,這兩句詩都不懂得,問我作什麼?哈哈,你是誰?我是誰?她又是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能禁。我欲問天天不應,你來問我我何知?”張丹楓被觸起了心事,忽覺一片迷惘,神志又漸失常態。
這霎那間,雲蕾也是傷心無限,只見張丹楓的眼光慢慢地移動,凝視她的面龐,這目光中含有多少幽怨,多少愛憐!回頭一瞥,只見父親的眼光也在盯着自己,這目光中又是含有多少憤恨,多少傷心!父親憔悴的顏容漸漸在面前擴大,遮過了張丹楓的影子,雲蕾在張丹楓的目光與她接觸的那一剎那,幾乎要叫出聲來,然而迅即又壓了下去。她迴避了張丹楓的目光又迴避了父親的目光,這兩人都是她最最心愛的人,她不忍令這兩人傷心,然而她又不能不令他們傷心。她嚥下了自己的眼淚,她不敢看這兩個世上最愛惜自己的人,她不敢想象這兩人的心中感觸如何,她自己的心卻先自碎了。
此情此景不說自明。董嶽、謝天華和葉盈盈都低下了頭。這種難以分解的恩怨,即算師徒之親,也不知如何排解。山風吹來,每人都覺得一股冷氣直透心頭。正是:
這般幽怨難分解,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