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臺滅明雙鉤一立,見是一個少女,喝道:“喚你家大人出來,我雙鉤不殺無名小輩。”雲蕾運劍如風,刷刷兩劍,直刺到他的面前,澹臺滅明雙鉤一攔,運足內力,把雲蕾的寶劍反彈出來,喝道:“野丫頭你找死麼?”雲蕾毫不退縮,一招“白虹貫日”,又攻過去,澹臺滅明雙鉤一旋,倏如雙龍出海把雲蕾的寶劍卷在當中,雲蕾手心一翻,那柄劍突然反彈出來刷的一下,又從雙鉤交鎖之中遞出招去。澹臺滅明“噫”了一聲,好生詫異,左鉤一指,右鉤一拉,將雲蕾寶劍帶出門外,逼得她腳步不穩,連退三步。雲蕾不待對方殺到,飛身又起,劍光劈面攻來,澹臺滅明眉頭一皺,道:“誰教你這樣打法?你這是不顧性命的□拼,哪能對付強敵?”雲蕾道:“我就是要和你拼命!”澹臺滅明心想待我把她的寶劍鎖拿出去,看她逞不逞強,再問她爲何要與我拼命!雙鉤一個迴旋,左右圈轉再把雲蕾的寶劍卷在當中。哪知雲蕾精靈之極,吃了次虧,這回可不上當,她貌似魯莽,實卻精細,手腕一沉,卸開來勢,陡然反削上去,“當□”一聲,澹臺滅明左手鉤的月牙,竟給削去一齒。澹臺滅明叫道:“好劍法!”雙鉤借勢一撥,雲蕾只覺一股大力迫來,虎口發麻,只見鉤光閃閃,指到胸前,雲蕾轉劍抵擋,已來不及,忽聽得澹臺滅明喝道:“你是玄機逸士的什麼人?”
雲蕾趁他這一喝問,長劍一抖,反捲回來,解開了敵人攻勢,怒道:“憑你也配提我師祖名號?”澹臺滅明哈哈大笑,雙鉤霍霍,把雲蕾逼得跟着他雙鉤旋轉,遞不進招。雲蕾越敗越狠,被澹臺滅明格退三步,反撲上四步。澹臺滅明道:“你師父也不是我的對手,你知道麼?”其實這是澹臺滅明誇大之詞,他和謝天華、飛天龍女二人功力悉敵,那是真的。雲蕾不理不睬,劍走連環,連進險招,澹臺滅明被她纏得性起,雙鉤一展,銀光暴長,恰如兩道銀蛇,將雲蕾緊緊裹着,走了十餘二十招,雲蕾氣力不支,招架也架不住,澹臺滅明驟下殺手,左鉤一封,右鉤向她天靈蓋劈下,雲蕾叫道:“爹爹啊,女兒不能替你報仇了!”奮力一擋,明知敵人這一招力挾千鈞,擋也擋他不住,不料鉤劍相交,這一招力道卻不遠如想像中的沉重。只聽得澹臺滅明喝道:“吠,你這小丫頭可是雲靖的孫女兒麼?”雲蕾反手一劍,罵道:“叛國奸賊,你還有臉提我的爺爺!”澹臺滅明勃然大怒,冷笑道:“我澹臺滅明反正是被你們這班男女英雄、忠臣義士罵定的了,就再把你這位忠臣之後殺掉也算不了什麼!”雙鉤一旋,南橫北轉,認真□殺起來了。雲蕾劍法雖精,哪擋得住?眼看就要喪在敵人雙鉤之下。
酣鬥中,只聽得山谷下田畝之間胡兵被殺得鬼哭神號,想是周健大展神威,已獲全勝。雲蕾心中一寬,忽聽得那番王叫道:“澹臺將軍,不要戀戰,金刀老賊來了!”
呼喝聲中,周健提刀縱上,金刀一擺,出手“三羊開泰”連環三招,噹的一聲,把雙鉤隔開,右足貼地一掃,大聲喝罵道:“今日我不把你這奸賊碎屍萬段,也對不住我的金刀!”澹臺滅明一進一閃,本是走勢,聞言冷笑,雙鉤又刺過來,冷笑說道:“好,我倒要看看你的金刀有何本領?”遮、攔、勾、剪,擋了幾招,縱聲大笑道:“什麼金刀銀刀,在我看來,也不過破銅爛鐵。”鉤光一閃,鏗鏘一聲,在金刀背上劃了一道口子,周健大怒跳起,猛劈三刀,雲蕾偏鋒急上,也疾刺兩劍。好個澹臺滅明,竟然左鉤攔刀,右鉤敵劍,不慌不忙,一一拆開。任是周健力大刀沉,雲蕾身輕劍疾,刀劍聯攻,也自攻不進去。三個人都殺得性起,跑馬燈似的團團疾轉,澹臺滅明那對雙龍護手鉤在刀光劍影之中揮舞自如,兀是攻多守少。
周健與雲蕾雙戰不下,好不吃驚,心道:“久聞此人乃瓦刺第一勇將,果然名不虛傳。如此人才,竟爲胡虜所用,可惜可惜。”只聽得那番王又民道:“澹臺將軍,時候已到,不必戀戰了!”周健猛然醒起,心道:“擒賊擒王,我和他苦鬥作甚?”奮力一刀,將澹臺滅明衝退三步,叫道:“雲蕾你小心應付幾招。”托地跳出,一刀朝那番王劈下。雲蕾機靈之極,立即補進空檔,伸劍疾刺,使的都是精妙殺手,澹臺滅明武功雖然遠勝於她,急切之間,卻竟被纏着。
那番王見周健一刀劈來,舉起腰刀一斫,噹的一聲,兩口刀一齊震開,周健吃了一驚,心道:這番王好大的力氣!負傷之後,居然還能敵我。那番王虎口流血,又不能縱躍,吃驚更甚。周健連劈三刀,一刀猛過一刀,劈到第三刀時,那番王再也抵擋不住,腰刀給辱得脫手飛去,周健摟頭一刀,猛力斫下那番王大叫一聲:“我命休矣!”顧不得腿彎骨節疼痛,撲地便滾。周健一刀劈空,揮刀再斫,猛覺背後金刀劈風之聲,反手一格,叮噹一聲,震得身形不穩。只見澹臺滅明已越過前頭雙鉤一插,空了雙手,一把抓起那個番王,騰身便跑。周健哪裡肯放,一個虎跳,揚刀再斫,澹臺滅明一手抱着番王,霍地一個“鳳點頭”,身軀一矮,橫掌便掃,這一招使用得兇險絕倫,周健招數用老,回刀不及,危急之中,也使出救命險招,一個彎刀內向,刀柄往外一撞。只聽得□啪一聲,乓的一響,周健手腕給掌鋒掃中,金刀掉地,澹臺滅明胸口也撞了一下,痛得眼睛發黑,卻是哼也不哼,背起番王疾跑。
雲蕾給他在十招之內殺退,眼看着叔祖功敗垂成,又羞又怒,飛身趕去,揚手又是三枚梅花蝴蝶鏢。澹臺滅明頭也不回反手一抄,將暗器全抄到手中,反擲過來,力道臺勁,挾風呼嘯,雲蕾自己也不敢接,逼得閃過一邊。只見那三枚蝴蝶鏢一齊射到一塊大石之上,濺起無數火星,卻並不掉下,全都在石上。雲蕾大吃一驚,澹臺滅明疾走如風,已越過一個山坳。
雲蕾尚欲追趕,忽呼提東邊山谷,一聲炮響,地動山搖,周健叫道:“阿蕾,窮寇莫追,不要趕了。”片刻之間,只聽得東邊、南邊、西邊、北邊炮聲接連而起,霎時間殺聲震天,周健撿起金刀,橫刀大笑道:“任他韃子使盡心機,也終是我甕中之鱉。”雲蕾正待發問,周健忽疾跑下山招手說道:“快來助我救人。”雲蕾莫名其妙,隨着下山。只見屍橫遍地,血染山谷,都是周健金刀劈殺的胡兵,雲蕾目不忍睹,掩面不敢正視。周健喚道:“阿蕾,你身上帶有解毒的金創藥嗎?”回頭一瞥,笑道:“阿蕾,你怎麼啦?這也害怕?你將來怎麼報仇啊!”雲蕾道:“和賊人□殺倒沒什麼,看着這些肢體不全的死人,可不忍心。”周健大笑道:“你倒真是俠骨柔腸的女英雄,戰場之上,比這更慘的還有呢!來吧,來吧,看慣了你就不噁心了。”雲蕾走了過去,見周健抱着一個漢人打扮的武士,武士背上插着一枝長箭,看樣子沒入一半以上。雲蕾道:“還能救麼?”周健道:“心頭還有一絲氣息,好壞試他一試吧。”雲蕾道:“金創解毒之藥,我身上有的是,就不知合不合用?”周健接過藥散,將長箭輕輕拔出,只見瘀黑血塊隨箭而出,周健道:“這箭好毒!”將藥散敷上,又替傷者推血過宮,過了些時,只見傷者雙目微微張開,但氣若游絲,仍是說不出話。周健搖了搖頭,雲蕾問道:“怎麼啦?”周健言道:“這是蒙古見血封喉的毒箭,沒有他們的解藥,救治不了。但這人內功已有幾成火候,所以能支撐至今。你的解藥與我的推拿,大約可助他甦醒一時,但也過不了明日。”雲蕾聞言慘然道:“橫直是死,那就不如不要救他好,省得他多受痛楚。”周健道:“此人逃出胡邊,被韃子窮追,必然有極大的秘密,若不讓他臨終說出,他死不瞑目。”摸出一枝高麗人蔘,用刀切下半截,放入此人口中,然後輕輕將他放倒地上,高麗蔘可作補氣吊命之用,看來周健是想借藥物之力,讓他可以有回光反照的機會。
這時,只聽得四面山谷,殺聲震天,戰馬嘶鳴,炮聲隆隆羣山迴響,震耳欲聾。周健彈刀笑道:“不到天明,韃子就要全軍覆沒。雲蕾現在你可知道我劫雁門關軍餉的用意了吧?”雲蕾心思靈每,想了一想,撫掌笑道:“叔祖端的好計!你劫了軍餉,雁門關的總兵自然要唯你之命是聽了。韃子約他一同出兵,你要他按兵不動,這樣你在明處,敵在暗處,行軍部署又全被打亂,這個仗自然是你打贏啦!”周健甚爲得意,笑言道:“丁大可其實也還不算很壞,只是功名心重,朝廷要他圍剿山寨,他自己兵力不夠,所以和韃子勾搭上了。我劫了他的軍餉,曾單身跑去會他,問他願被餓兵亂刀斬死,還是願與韃子爲敵。他權衡輕重,只好乖乖聽我的話。”說到此處,忽然忍不住發笑。
雲蕾道:“叔祖你笑什麼?”周健道:“那丁大可平日文書往來,喚我做‘金刀老賊’,見了我面,卻口口聲聲叫老上司呢!”雲蕾也忍不住笑,問道:“他在此之前,可知道‘金刀老賊’就是他的老上司麼?”周健道:“他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見過我的金刀本領,猜也應該猜到是我,不過他平日故作不知罷了。我以往與官軍對敵,總是戴着面具,爲的就是不想官軍知道是我。”雲蕾道:“爲什麼?”周健道:“若然小兵們也都知道我是他們的老總兵,那麼準有一半以上要投過來。雁門關是邊疆重鎮,總得有官軍防守哪。所以我這裡只收納窮漢,不收容官軍。”
雲蕾年紀尚小,平時哪會想到這些問題,聽了此話,只覺叔祖含意極深,不覺怔怔思索。忽聽得周健說道:“好啦,醒過來啦。”只見那人一個轉身,啞聲說道:“你們是誰?快快扶我去見金刀寨主。”周健道:“我就是金刀寨主。”那人言道:“你可知道雲靖的孫女,雲蕾的下落麼?”雲蕾吃了一驚接口說道:“我就是雲蕾!”那人倏地張大雙眼,道:“你就是雲蕾,好極,好極!那麼我死可瞑目了。你哥哥尚在人間,現在上京師考試去了,你快快前去找他。”雲蕾吃了一驚,她是有一個哥哥,名叫雲重,五歲之時,她的父親雲澄就將他送與一位師啊爲徒。這事還是後來聽師父說起的。原來她師祖玄機逸士門下,共有五人,除了自己的父親雲澄,未滿師便到胡邊單身救父之外,其他四人各得師祖一套武藝。潮音和尚排行第二,傳了伏魔杖法和外家硬功;謝天華排行第三,飛天龍女葉盈盈排行第四,各得一門劍術。大徒弟叫做董嶽,傳的卻是金剛手的大力鷹打成一片爪功,雲重便是送給他做徒弟。董嶽到了蒙古之後,又遠遊藏邊,十多年來,不聞音訊,雲重是生是死,自亦無人可知。而今雲蕾突然聽到這個未見過面的哥哥的消息,不禁驚喜交集,急忙問道:“你是誰?”那人言道:“我是你哥哥的師兄。”雲蕾道:“嗯,那麼你也是我的師兄了。”正想問他消息,那人雙眼發白,嘶聲說道:“還有更緊要的事,韃子要圍攻你的山寨,斷你的水。”周健道:“這我已知道,你聽見炮聲麼?我們已經打勝了。”那人面現笑容,斷斷續續說道:“他們還要出兵攻打明朝。你要設法去告訴皇上。我、我、我身上有一封信,是給你的。好啦,我見了你們可以去了。”聲音越說越低,說完之後,心上已無牽掛,面帶笑容,含笑而歿。周健嘆了口氣,抽出信箋,擦燃火石,瞧了一眼,道:“是你大師伯寫的。”字跡潦草,想見寫得很是匆忙。周健展信讀道:“嶽山野匹夫,寄身漠外,糞土王侯,斗酒自醉。平生無所恨,所恨者唯尚未識荊耳。”周健心道“這個董嶽,卻也頗有意思。”再續下去道:“先生與我雖素昧平生,然我於天華賢弟口中,亦知先生俠氣豪風,江湖共仰。先生雖佔山自立,拒漢抗胡,朝廷雖刻薄寡恩,然我知先生必不願見胡人南下而牧馬,中原變漢而易夷都也。”周健嘆息道:“悠悠蒼天,這人倒是我的知己!”
周健再續下去道:“瓦刺自脫歡死後,其子也先繼位,初爲丞相,其後自封國師,總攬軍政大權,整軍經武,欲圖問鼎中原,近復檄召民夫,籌集糧草,起兵之期,當不在遠。外敵當前欲叩關,朝中大老猶醉夢,翹首燕雲,能不概嘆!”周健讀到此處,嘆息說道:“朝中大老猶醉夢。若只是如醉如夢,那還算是好的了。”再讀下去道:“小徒雲重心切父仇,遺書歸國,彼年輕識淺,豈知權臣當道,李廣無功。願先生念在故人,訓彼頑劣。聞雲澄尚有一女名喚雲蕾,若先生知其下落,請以其兄消息相告。再者天華師弟,自十年前在胡邊一面之後即斷絕音訊。道路傳言,有云其已遭張賊毒手,有云其已被禁胡宮,想嶽孤掌難鳴,無從援救。請轉告潮音約同盈妹速至胡邊,諸事拜託,不敢言謝。”
周健讀完之後,掩信太息。雲蕾道:“既然如此,那麼我先上京去找哥哥。”周健瞧她一眼,若有所思,久久纔始道:“也好。”雲蕾望他面色,頗覺奇異。周健道:“我聞說當今天子,下詔求奇才異能之士,今秋武試,特加恩榜,準沒有功名的人,通過初試複試之後,也同到校場,考武狀元。你的哥哥,大約是想從此求得出身,借朝廷兵力,報你爺爺的大仇。朝廷特加恩榜,在邊疆告急,需破格用人之際,用意雖是甚好但恐權臣把持,亦是有名無實。”說到此處,擡頭仰望寒星,忽然問道:“阿蕾,你可讀過李陵答蘇武書麼?”雲蕾因她的爺爺生前自比蘇武,因此自識讀書之後,便要師傅傳教她讀這篇文章,當下點了點頭。周健道:“李陵當年孤軍抗胡,以五千之衆,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對新羈之馬,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其後以衆寡不敵,爲敵所俘,尚思有所作爲,劫持敵帥。但漢室不諒,竟把他的全家殺了。所以李陵才斷了歸漢之心。他在給蘇武的信中說道:‘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併爲鯨鯢,身負國恩,爲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何!’這幾句話說得悲痛極了。李陵行雖可議,情實可悲!”說罷仰天長嘆。雲蕾道:“叔祖,你始終力抗胡兵,李陵哪能比你?”周健道:“你七歲之時,聽你爺爺的故意,現在我也把我的故事說你聽聽。我昔年鎮守邊關,大小數十仗,每仗必勝,誰料皇上聽信讒言,一紙文書就把我免了。這也算不了什麼,你的爺爺,節比蘇武,遭遇更慘,竟被皇上賜死,這還有天理麼?因此,我當年一憤,反出邊關。當時尚未有佔山自立之心。後來明朝的天子也像漢朝之對李陵一樣,把我滿門抄斬,幸靠一個忠實老僕,才救出我的小兒子,他就是前日引你上山的人。”雲蕾淚交雙睫,望着周健鉛一般沉重的面色,說不出話。只見周健揚刀一指,指着那山頭上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雙旗說道:“可是我的旗號還是日月旗!”
雲蕾看那雙旗,迎風招展,一邊紅日,一邊眉月,合起來正是一個“明”字,心中嘆道:“原來叔祖落草爲寇,也還忘不了明朝。”周健道:“你若找着哥哥,叫他不要考什麼勞子的武狀元的。還是回到我這兒來吧。朝廷刻薄寡恩,看到你爺爺的例子,難道還不心寒嗎?”雲蕾道:“叔祖說的是。”周健折起信箋放入懷中,又道:“你的三師伯謝天華英風俠骨,亦是我所欽佩之人,想起十年之前,他和潮音大師相約,一個撫孤,一個報仇。如今潮音大叔已託他的師妹將你撫養成人,天華報仇之事,卻還是渺茫之極,好不令人傷感。”雲蕾道:“我去通知家師,叫她和二師伯一同趕到胡邊,找尋三師伯便是。”周健道:“你只有一個人,怎能兩邊兼顧?這樣吧,你還是專心去找你的哥哥,我替你去通知師父。”雲蕾道:“那敢情好,那麼,我明天就動身了。”周健笑了一笑,道:“你再耽擱幾天。論武功我不如你,可是有些東西你可得向我學學啊。”
東方發白,炮聲漸寂,周健與雲蕾迴轉大寨,中午時分,四路伏兵都告捷回山,果然是大獲全勝,把蒙古兵殺得潰不成軍,俘獲人馬無數。周健下令犒賞,忙了半天,處理完畢,這才笑對雲蕾說道:“你雖然武藝高強,對江湖上的路道還不熟悉,我叫山民教你。”自此一邊三日,周山民將江湖上的各種切口、幫派、禁忌,以及各路成名英雄,其中門戶淵源,糾紛恩怨等等,都詳細說給雲蕾知道。雲蕾人甚聰明,記性極好,學了三日,對江湖之事,瞭如指掌。周健還怕經驗不夠,熟人無多,又將一對日月旗送了給她說道:“北五省水陸兩路英雄見此旗號,都要相讓幾分,你若遇到危險,可將此旗取出,不過,也不要隨便用它。”雲蕾心道:“我闖蕩江湖正要歷練歷練,要旗號保護,那還有什麼意思?”不過礙於叔祖好意,還是接了。
周健又取出幾套男子衣裳以及金銀珠寶,笑道:“單身少女,獨上京師,惹人注目,你換了衣掌,易釵而弁吧。這點珠寶,留給你在路上使用。”雲蕾一想不錯,便換了衣裳,接了珠寶,拜辭下山。
周健道:“山民,你送她一程。”出了山寨,換上快馬,中午時分,已越過雁門關,踏上前去京師的大路。雲蕾言道:“叔叔你回去吧。”周山民深深地看她一眼,微喟說道:“你可得回來啊!”仍然與雲蕾並馬而行,依依不捨。雲蕾笑道:“叔叔,多謝你了。你回去吧。”周山民面上忽然現出一層紅暈,笑道:“其實我也比你大不了幾年,咱們上輩雖是深交,卻非兄弟。若論起年齡,咱們還是兄妹相稱,更爲適合。”雲蕾好生奇怪,忽想起這幾日來,周山民對她十分關切,心中想道:“這個叔叔爲人甚好,只是說話有點不對勁兒。”雲蕾年紀還輕,哪想得到他的用意,一笑說道:“你嫌我叫你叔叔叫老你麼?好吧,他日我回來時,稟過叔祖,改掉稱呼便是。”
周山民面紅過耳,雲蕾一笑策馬,疾馳上道,回首看時,只見周山民還在癡癡遙望。
一路無話,第三日來到陽曲,這是汾酒集散之地。入到城來,只見處處酒旗招展,雲蕾腹中飢渴,心道:“久聞山西汾酒的美名,今日且放懷一喝。”行到一處酒家,見門外扎着一匹白馬,四蹄如雪,十分神駿。雲蕾行近去看,忽見牆角有江湖人物的記號,雲蕾好奇心起,步上酒樓,只見一個書生,獨據南面臨窗的座頭,把酒代酌。東面座頭卻是兩個粗豪男子,一肥一瘦,披襟迎風,箕踞猜枚,鬧酒轟飲。雲蕾旁觀者清,只見這兩人貌作鬧酒,卻時不時用眼角瞥書生。
書生服飾華貴,似乎是富家公子,他獨自飲酒,一杯又復一杯,身子搖搖晃晃,頗似有了酒意,忽而高聲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搖頭擺腦,酸態可掬,咕嘟嘟又盡一杯。雲蕾心道:“這酸秀才真是不知世途艱險,強盜窺伺在旁,卻還在放懷喝酒。”
東面座頭的瘦漢子叫道:“一飲三百杯,好呀!兄弟,別人一飲三百杯,這三杯酒你還不喝?”他的同伴跳了起來,叫道:“胡說,你喝一杯要我喝三杯!”瘦漢子道:“你個子比我大三倍,我喝一杯,你非喝三杯不行。”肥漢怒道:“放屁放屁,我偏不喝!”瘦漢喝道:“你喝不喝?”提起那酒壺便灌,肥漢大怒,用力一推,給汾酒淋了一身,兩人打將起來,跌跌撞撞,一下子撞到那書生的身上,書生怒喝道:“豈有此理!”忽聽得“當”的一聲,書生的一個繡荷包掉在地上,幾個小金錠和一串珍珠滾了出來,金錠也還罷了,那珍珠光彩奪目,雖在白日晴天,也掩不着那寶氣珠光。書生一腳踏着荷包彎腰拾那珍珠金錠,大叫道:“你們想搶東西嗎?”那兩個漢子倏然停手,喝道:“誰搶你的東西?你竟敢賴人,看老子打你!”旁觀的酒客,做好做壞,上前勸解。雲蕾心中暗笑道:“這兩個漢子分明是強盜的線人,借鬧酒爲名,故意撞跌荷包查察書生的虛實。只是有我在此,可叫你們不能如願。”
雲蕾也走過去,雙掌一推,道:“你們鬧酒怎麼鬧到別人的座位?”順手一摸,把兩個漢子的銀兩都摸了過來,雲蕾身手輕靈,在喧鬧之中偷竊銀兩,竟無一人知曉。那兩個漢子給她一推,胸口發痛,吃了一驚,不敢再鬧,嘀嘀咕咕地言道:“誰叫他賴我偷東西?”旁邊的人勸道:“好了,好了。你們先撞人家總是不對,回去好好喝酒吧。”那書生舉起酒杯道:“老弟臺,你也喝一杯。”酒氣噴人,雲蕾道:“多謝了。”回到自己座位,看那兩個漢子如何。
那兩個漢子盯了雲蕾一眼,叫道:“掌櫃的,結帳!”瘦的先掏銀子,一掏沒有,面色發青;肥的一看不妙,伸手摸自己的荷包,銀子也不見了。兩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這兩人確是盜黨,偷雞不着,反蝕把米,明知是雲蕾所爲卻恐因小失大,不敢張揚。掌櫃的走來道:“承惠一兩三錢銀子。”兩人面色尷尬,手放在懷中拿不出來,掌櫃的道:“兩位大爺賞面,承惠一兩三錢。”瘦漢子囁嚅說道:“掛帳成不成?”掌櫃的面色一變,冷笑道:“來往的客人都要掛帳,我們喝西北風不成?”酒保也幫着吆喝道:“你們二人是不是存心在這裡鬧事?鬧酒、打架、撞人,現在又要白食白喝?不給也成,把衣服脫下來。”看熱鬧的酒客鬨堂大笑,都說這兩個漢子不對,這兩個漢子無奈,只得脫下衣服。酒保道:“這兩件大褂不夠。”伸手把兩頂帽子也摘下來,道:“算咱們倒黴了,快滾,快滾!”兩個漢子光着頭,上身只披一件汗衣,在寒風中抱頭鼠竄而去。
雲蕾好不痛快,獨自又喝了兩杯,見那書生仍在喝酒,猛然想起這兩個漢子不過是盜黨中的低下之人,他們吃了這個啞虧,必然回去告訴盜首,我是不怕,這書生的珠寶卻可不保。於是也站了起來,叫道:“掌櫃的,結帳!”打定主意,想去跟蹤這兩個盜徒。
掌櫃的見雲蕾衣着甚好,像個公子哥兒,滿面堆歡,走來說道:“承惠一兩二錢。”雲蕾伸手一摸,她把周健送給她的金銀珠寶包在一條手巾之內,一摸竟不見了不由得大吃一驚,再摸左邊的衣袋,剛纔偷來的幾兩銀子也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雖然是春寒凜冽,額上的汗珠也急出來的。掌櫃的好不懷疑,看雲蕾衣服麗都,又不像是沒錢的樣子,疑惑道:“你老可是沒有散銀?元寶金錠都成,小店替你找換,不會騙你的成色。”雲蕾更是着急,生怕也被脫下衣服,那就要當堂出醜了!
掌櫃的見她左摸右摸,面色漸漸不對,冷笑道:“大爺,你怎麼啦?”那書生忽然搖搖擺擺走了出來,吟道:“四海之內皆朋友,千金散盡還復來。這位小哥的帳我會了。”摸出一錠銀子,足有十兩,拋給掌櫃道:“多下的給你!”掌櫃的喜出望外,連連多謝。
雲蕾面紅過耳,低聲道謝,書生道:“謝什麼?我教你一個秘廖,你下一次喝酒時多穿兩件衣裳,結帳時就不怕了。”酒氣撲人,搖搖晃晃,不理雲蕾,下樓自去。雲蕾好生着惱,心道:“好個不知禮貌的狂生,剛纔若不是我去救你,只怕你的東西早已被人搶去了。”
雲蕾四面一望,滿堂酒客之中,看不出誰是可疑之人,心中納悶,想不到在這裡會碰見如斯妙手,盜徒之事無心再理,出了酒樓,跨上馬背,繼續趕路。走出城外,忽見書生那匹白馬,也在前面。雲蕾心中一動,道:“莫非是這書生不成,可又不像呀!”把馬一催,趕上前去,刷的一鞭,佯作趕馬,鞭梢卻打到書生脅下穴道要害之處。
雲蕾這一鞭實是試那書生武功深淺,她鞭梢所指,恰是要害所在,若然書生乃是會家,必定一下閃開;若然是武功更高的,那就可能出手相格。豈料一鞭打去,那書生叫了一聲,竟然閃避不開,鞭梢掛上衣裳,好在雲蕾暗中收勁,鞭勢雖猛,沾衣之時卻已無力。饒是如此,那書生也晃了幾晃,在馬背上踏足不穩,幾乎跌下。雲蕾好生過竟不去,道:“失手打了你了,我這裡給你賠罪!”書生擡眼一望,駭叫道:“吃白食的又來了!你不要以爲我有幾個錢就來纏我,我的錢是交好朋友的,像你這樣喝了人家的又打人家,我可不敢領教呀!”雲蕾又好氣又好笑,道:“你的酒還未醒嗎?”那書生吟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呀,呀!我不和你喝酒,不和你喝酒!”醉態可掬。雲蕾給他弄得不知應付,正想扶他,忽見他雙腿一夾,那匹白馬飛一般地奔跑。雲蕾的馬是山寨中挑選出來的蒙古戰馬,竟然追他不上。雲蕾心道:“此人不通武藝,這匹馬可是非凡佳品啊!”失了銀兩,悶悶不樂,催馬續行。
走了半日,擡頭一望,只見夕陽落山,炊煙四起,想投農家住宿,袋中卻又無錢,忽聽得馬嘶之聲,只見前面是一座叢林,林中有一寺觀,寺觀外有一匹白馬正在低頭吃草。雲蕾言道:“咦,原來他也在這裡。寺觀中的和尚好相與,我不如在這裡住宿一宵。”在寺觀外紮好馬匹,推門入去,只見那書生在廊下生了堆火,正在那裡煨芋頭,一見雲蕾入來,又吟道:“人生無處不逢君。呀,呀!又碰着你了。”雲蕾瞧他一眼,道:“你的酒醒了?”那書生道:“我幾時喝醉?我認得出你是食白食的人。”雲蕾生氣道:“你知道什麼?有強人在劫你的珠寶!”那書生跳起來道:“什麼?強人?這個寺觀裡和尚也沒有一個,強人來了,連壯膽的都沒有。好,我不住在這裡了。”雲蕾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去哪裡?你一到外面強盜劫你,更是無人打救。有我在這裡,百十個強盜也還不在心上。”書生張大眼睛,忽然“噗嗤”一笑,道:“你有這樣大的本事,爲何還要白吃人家的?”雲蕾道:“我的銀子給小偷偷去了。”那書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着雲蕾道:“百十個強盜不放在心上,銀子卻給小偷偷去。哈哈,你說謊的本事可沒有你騙食的本事好!”本似欲走,反又坐了下來,道:“再不聽你的謊話,清平世界,哪有這麼多強盜小偷?”懶洋洋的又煨芋頭。
雲蕾賭氣道:“你不信就不信,不要你信!”煨焦的芋頭香氣一陣陣直撲鼻觀,雲蕾跑馬半日肚子飢餓,吞了吞口水,卻不好意思問那書生要。這寺觀是個荒剎,果是沒有和尚,哪能找到充飢之物。
那書生咬了一口芋頭,搖頭擺腦,自言自語地說道:“黃酒可醉,汾酒亦醉;魚肉固佳,芋頭亦妙。好香呀,好香!”雲蕾怒看他一眼,別過頭去。那書生叫道:“喂,吃白食的,給你一個芋頭。”撲的,將一個烤熟的山芋拋了過來,雲蕾怒道:“誰吃你的!”吞了吞口水,盤膝坐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靜靜地做起吐納功夫,好不容易把飢火壓下。雲蕾的內功乃是玄門正宗,做了功課,只覺通體舒泰。睜開眼睛,只見那書生呼呼熟睡,烤熟的芋頭,滾了滿地。雲蕾伸伸舌頭,想伸出手去,忽見那書生轉了個身,卻又睡去。雲蕾賭氣想道:“我就餓它一晚,也算不了什麼!”那書生鼾聲如雷,雲蕾想睡也睡不着,忽然想道:“這書生衣服華貴,身懷重寶,何以出門不帶保鏢?又敢在荒山古寺住宿,吃這不值錢的烤芋頭?難道他是裝作不懂武藝的麼?可是又不像是裝的呀!”悄悄站起,想搜他身了,那書生又轉了個身,雲蕾想道:“他若驚醒豈不以爲我偷他東西?”好生躊躇,上前三步,退後兩步。忽聽得外面有怪嘯之聲,雲蕾看了書生一眼,見他熟睡如獵,冷笑道:“本來不該理你,瞧你又覺可憐,好,算你好造化,姑娘替你去擋強人。”走出寺門,一縱身藏在樹上。
淡月寒星之下,只見兩個蒙面強人直走過來,一個說道:“你看這匹白馬,想必是在此了。”一個道:“他若不肯依從又怎麼辦?”一個道:“說不定只好取他首級了。”先頭那一個道:“這怎麼使得?給他掛點彩那還可以。”雲蕾聽得怒從心起,心道:“好狠的強盜,劫財還想害命!”忽聽得其中一人叫:“樹上有人!”雲蕾兩枚蝴蝶鏢已從樹上射下,兩個蒙面人身手矯健之極,一閃閃開。雲蕾挽了一個劍花,一招“鵬搏九霄”,凌空擊下,分刺兩人,兩個蒙面人一個手使鐵柺,一個手使雙鉤,照着長劍便砸,劍鋒過處,火花飛濺,鐵柺給截了一個切口,雙鉤卻把寶劍帶過一邊。雲蕾心道:“這兩個強盜手底倒硬!”那兩個蒙面人更是吃驚,欲待喝問,雲蕾的寶劍已如疾風暴雨一般殺來。雲蕾這柄寶劍乃是玄機逸士所煉的雌雄雙劍之一,名爲“青冥”,尋常兵刃,一截即斷,使鐵柺的兵器雖然沉重,卻也不敢和它相碰,倒是那使雙鉤的身手非凡,遮攔勾擋亦守亦攻,雲蕾的寶劍竟然碰不着他的兵器。
雲蕾使出飛花撲蝶的身法,在雙鉤一拐的交擊縫中,盤旋疾進,劍光有如一團電光,滾來滾去,使到疾處,真似水銀瀉地,花雨繽紛,那兩上人被她殺得步步後退。可是鐵柺力沉,雙鉤靈活,首尾相應,雲蕾卻也無法奈何。激鬥酣時,雲蕾突然咬緊牙根,一劍斜削,向那使雙鉤的蒙面強盜痛下殺手。這一劍又狠又疾,無論前撲後閃,都難躲開,正是飛天龍女所傳的奪命神招。雲蕾本來還不想取那兩個蒙面強人的性命,可是若非刺殺一人,卻是無法得勝,所以逼得出此絕招。
豈料一劍削去,那使雙鉤的強盜左鉤往下一沉,右鉤往上一帶,雲蕾的“青冥”劍幾乎給他引得脫手飛去。雲蕾大吃一驚,這一招竟是澹臺滅明的家數,急忙一個轉身,劍鋒一轉迫開使鐵柺的強盜,身形倒縱,又閃開雙鉤的偷襲,揚劍喝道:“兀你這□可是澹臺滅明的弟子麼?”那使又鉤的猛跳起來,沉聲喝道:“你既識破我的來歷,明年今日便是你的週年忌日了!”雙鉤霍霍,勇猛無比,竟然全是拼命的招數。雲蕾也紅了眼睛,罵道:“大膽胡兒,居然敢偷入邊關,你當中國無人麼?”一口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也是絕不留情,招招狠疾。若論本身武藝,雲蕾要經澹臺滅明的徒弟稍勝一籌,但一來敵方有使鐵柺的相幫,二來雲蕾餓了半天半夜,氣力不加,鬥了一百餘招,香汗淋漓,漸漸只有招架之力。雙鉤一拐,越攻越緊,雲蕾被困在核心,危急非常。使鐵柺的道:“這小子的劍倒很不錯,等一會你讓我要這口劍成不成?”使雙鉤的應道:“好,讓你,讓你。但等會捉人之時,你可要聽我的話。”兩人一問一答,似乎雲蕾之死,已是毫無疑問。雲蕾大怒,一招“飛瀑流泉”向那使鐵柺的迎面便刺,那蒙面賊單拐往上一迎拐方撩起,忽然哎喲一聲,手垂下來。雲蕾這一劍何等快疾,一劍穿喉,將他刺斃,使雙鉤的嚇得呆了,雲蕾反手一劍,喀嚓一聲,將他左手的護手鉤截成兩段。使雙鉤的飛身疾跑,雲蕾一揚手,三枚“梅花蝴蝶鏢”奔他後心,看來定可打中,忽聽得叮叮連響,蝴蝶鏢竟然不知被什麼東西碰着打了下來,轉瞬之間,敵人已跑得無影無蹤。
雲蕾一片茫然,十分不解!自己剛纔那一劍雖兇狠,但料想那使鐵柺的敵人還能抵擋,卻不料在最緊急之時,對方的鐵柺竟然會垂下來,竟似神差鬼使一般,喪命在自己三尺青鋒之下。雲蕾越想越奇,心道:“莫非是有人暗助不成?但自己那三枚蝴蝶鏢何以也突然落地,難道是暗中出手的高人,既助自己,又助敵人?想起來又實是無此道理。”
雲蕾俯首看那死在地上的強盜,一劍將他的面具撩開,果然是一個胡人。雲蕾驚疑不定,這顯然不是普通想劫財物的強人了。雲蕾大着膽子,搜他的身,除了幾兩碎銀和一包乾糧之外,別無所有。雲蕾笑道:“這正合我用。”嚼下乾糧,將銀子納入懷中。
忽聽得林中異聲又起,只見又是兩個蒙面強人飛奔而來,揚聲喝道:“合子上的朋友,一碗水端來大家喝。”意思是說彼此都是同道,你劫到的財物可不能獨吞,拿出來大家分吧。雲蕾大怒,喝道:“好呀,你們還有多少人來,都吃!”本想說:“都吃姑娘一劍”,猛醒起自己已是易釵而弁,“姑娘”二字,說到口邊又吞了回去。那兩個強盜大笑道:“哈哈,這纔是好朋友,大家都有得吃。”走過來伸手就要。
雲蕾冷笑一聲,反手就是一劍。那兩個強盜,一個手使單刀,一個卻空着雙手,雲蕾一劍刺去,只覺微風颯然,空手的賊人身子一翻,竟然直搶過來,左掌一拂,似切似截,使的居然是大擒拿手的招數。雲蕾吃了一驚,不敢大意,劍尖一點,斜鋒疾掃,使單刀的叫道:“點子好硬!”一刀劈來,勢子也頗兇猛,雲蕾使出穿花繞樹的步法,一劍搠空,身形疾閃,既避開了左邊敵人的擒拿手,又避開了右邊敵人的單刀。
這兩個強人雖非庸手,但云蕾劍法精妙之極,身形既快,劍光又是飄瞥不定,兩個強人都似覺得對方專門攻擊自己。鬥了三五十招,徒手的賊人叫道:“好,讓你獨吞好啦,留下萬兒(名號)來,咱們交個朋友!”雲蕾怒道:“劫奪財物之罪可恕,通番賣國之罪難饒。誰和你交朋友!”倏地一招“分花拂柳”,劍勢向左,又似向右,一招分刺二人,使單刀的“哎喲”一聲,手腕先中了一劍,單刀脫手飛出。空手的賊人較爲溜滑,身子一縮,避了開去。雲蕾使的是連環招數,一劍刺出跟着續上,勢如抽絲,綿綿不斷。雲蕾只以爲這兩人和先前那兩個番賊同是一夥,所以下手絕不留情,這一劍疾如駭電,劍尖已觸及敵人後心,忽然“嗤”的一響,手腕上似給大螞蟻咬了一口,突然失了準頭,劍尖滑過一邊,兩個蒙面賊人拼命奔逃,跑入了叢林草莽之間。
雲蕾怒道:“施暗算的小賊滾出來!”四周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雲蕾等了一陣,不見有人接聲,看自己的手腕,紅腫起黃豆般大的一粒小塊,想來是中了極微細的暗器,想在地上尋找,也找不出來。雲蕾這兩仗雖是大獲全勝,可是暗中受人戲弄,心中實是不甘,沒精打采地回到寺內,但見那個書生仍是熟睡如泥,鼾聲不斷。
雲蕾叫道:“喂,你這死人,你倒睡得快活!”那書生翻了個身,咿咿唔唔的呻了兩聲,雲蕾叫道:“強盜來了!”那書生睡眼惺鬆,懶洋洋地坐起來,吟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雲蕾冷笑道:“你知什麼?強盜來過啦!”書生揉揉睡眼,道:“半夜三更,擾人清夢!你這小哥兒怎麼專和我搗亂?”一點也不信雲蕾的話,非但不多謝,反而怪責。雲蕾氣道:“你不信你就到外面去看,強盜已來過啦!”書生伸了伸懶腰,忽而笑道:“既然來過了,那不是沒事了,你還叫醒我做什麼?”雲蕾又氣又惱,冷冷說道:“是我把他們都殺退的。”那書生道:“真的嗎?好極,好極!你吃一個芋頭。這回你不是無功受祿,我不說你白吃了!”“卜”的把一個芋頭拋來,雲蕾大怒,一掌將芋頭拍飛,道:“誰和你開玩笑呢,喂,我問你,你姓甚名誰,從哪裡來的?”那書生一瞪眼睛,忽然學足雲蕾的神氣,戟指喝道:“喂,我來問你,你姓甚名誰,從哪裡來的?”雲蕾怒道:“什麼?”書生冷笑道:“你能審問我,難道我就不能審問你?你是官兒,生來審問別人的不成?”
雲蕾窒了一窒,這書生強詞奪理,可也真的給他問住,心中想:“我的來歷,如何能說你知?”見那書生斜着眼睛,看着自己,一副神氣,令人哭笑不得。雲蕾轉念一想:“我的來歷,不能說給他知,也許他的來歷,一樣不能說給我知。己所不欲,何必強施於人?那兩個胡人,萬里追蹤,莫非他也像我爺爺一樣,是從蒙古那邊,間關逃出來的漢人?”這樣一想,不覺對書生有了敬意,但瞅他那副懶洋洋似笑非笑斜眼看人的神氣,又覺討厭。想了一想,從懷中取出周健送給的那對日月雙旗,拋過去道:“這個給你,我不和你同走啦。”書生瞥了一眼,道:“我又不是戲子,要你這兩面旗做什麼?”雲蕾言道:“你孤身一路,危險得很,有了這兩面旗子,強盜就不敢打劫你了。”書生道:“什麼,這旗子是聖旨嗎?”雲蕾笑言道:“只怕比聖旨還有力量呢!這是金刀寨主的日月雙旗,你從北邊來,難道沒聽說過嗎?金刀寨主等於是北邊強盜盟主,綠林豪傑,誰都敬他幾分。”雲蕾送他日月雙旗,實是一番好意,不料那書生面色一變,拿起日月雙旗,忽然冷笑道:“大丈夫立身處世,豈能託庇匪人?你讀過孔孟之書嗎?”雙手一撕,竟把威震胡漢的日月雙旗撕成四片!
雲蕾面色發青,這一氣可是非同小可,大怒喝道:“金刀寨主威震胡漢,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豈容你這酸丁侮辱!”舉起手掌,劈面打他耳光,忽見他羊脂白玉般的臉蛋,吹彈得破,想道:“這一掌打去,豈不在他臉上留下五個指印,那多難看!”手掌拍到了中途,又收了回來,怒道:“我不與你這腐儒酸丁一般見識,罷罷,饒你一次。以後你被強人劫殺,也是你自己討死,我不再管你啦!”倏地轉身,旋風般衝出門外去,她一番好意,弄成這樣,心中極不舒服,再也不願多瞧那書生一眼。那書生雙目閃光,看雲蕾衝出門去,緩緩站了起來心想出聲呼喚,忽又冷笑一聲,忍着不叫。
雲蕾策馬出林,在叢林中忽聽得“嗚”的一聲掠過頭頂,雲蕾勒着馬□,叫道:“施暗算的小賊,有種的滾出來!”忽然頭上啪的一響,雲蕾一拉馬頭,避了開去,只見一枝樹枝跌下地來,樹枝上縛着一個小小的繡花巾紮成的包裹。雲蕾吃了一驚,這正是自己的東西,急忙解開來看,只見周健送給她的金銀珠寶,全在其中,連自己偷來的那幾兩銀子也在其內。雲蕾急在馬背上騰身飛起,掠上樹梢,縱目四望,但見殘星明滅風吹草動,四野無人。
雲蕾嘆了口氣道:“罷罷,真是天外有天,想不到在這小地方,也碰到如斯高手。”縱馬出林,林子外邊,已是曙光欲現。
雲蕾趁着清晨,跨馬上路,續向西行。但見一路上人馬不絕,個個都是雄赳赳的武夫,一看就知是三山五嶽的好漢。
雲蕾想起周山民給她講解的“江湖常識”,心道:“似此情景,若非什麼幫會大典,就是武林會盟了。”那些人策馬趕過雲蕾,也不理她。雲蕾走了一程,腹中飢渴,走進路邊一個兼賣粥飯的茶亭,胡亂吃了個飽,見那茶亭正燒着兩大缸茶,遂和那茶亭主人搭訕道:“今兒好生意啊,一路上趕路的人可真不少。”那茶亭主人笑道:“客官,你是不是到黑石莊去的吧?”雲蕾道:“什麼黑石莊?”那茶亭主人道:“客官想必是從外路來的了,黑石莊的石大爺今天做大壽,許多朋友都趕來給他拜壽。”雲蕾心中一動,問道:“你說的是轟天雷石英石老英雄麼?”茶亭主人肅然起敬,道:“原來你也是石大爺的朋友。”雲蕾道:“石老英雄誰人不知,我雖是外省人,也聽過他的名字。”茶亭主人道:“是呀,石大爺交遊廣闊,各路人物,不論識與不識,投到他的莊中,無不招待。”雲蕾聽周山民說過,那石英以躡雲劍與飛蝗石威震武林,那手躡雲劍固是武林一絕,那手飛蝗石暗器也極足驚人,中人有如炮彈,所以外號叫做轟天雷。這石英不但武藝高強,而且豪俠仗義,只是脾氣有點古怪。雲想道:“原來此人就住在曲陽城外,我不如也去拜壽。三山五嶽的英雄既然大批來到,那戲弄我的高手可能也在其中,我豈可錯過機會。”主意打定,向茶亭主人討了紙筆,寫了一張賀貼,笑道:“我不知道他老人家今日做壽,真是碰巧碰上了。”問明瞭去黑石莊的路,結了茶錢,跨上馬背,徑到黑石莊去。
黑石莊賀客如雲,收賀禮的看了賀貼,問也不問,就讓知客的帶入宴客的大花園,雲蕾來得正是時候,園中筵開百席,恰是入席之時。雲蕾被招呼坐在一個角落,同席的都不相識。聽得他們嘰嘰喳喳的談論,有一個說:“石老英雄今兒不但做大壽,聽說還要選女婿呢。”另一個道:“老頭兒可頭痛啦,沙寨主,韓島主,林莊主,三家一同來求婚,這可怎麼對付得了?”另一個道:“轟天雷自有法兒,何必你來替他擔憂。”伸手一指,道:“你看!”雲蕾跟着看去,只見園中搭起一個大擂臺,高可二丈有餘。那人笑道:“聽說轟天雷倒是豪爽之極,乾脆來個比武招親,誰打得贏他的女兒誰就是他的女婿,至親好友,毫不例外,三家都沒話說。”其他的人笑道:“這可有熱鬧看了。”雲蕾心中暗笑:“天下間竟有這樣選女婿的辦法,萬一選了個大麻子,豈不委屈了女兒!”
夕陽慢慢西移,忽聽得一片恭賀之聲,滿場起立,雲蕾踮高腳看,只見一個紅面老人,攜着一個女子走了出來,排開賀客,跳上擂臺。那女子生得甚爲秀麗,臉似芙蓉,眉長入鬢,雲蕾擠上前看,只見她落落大方,眉宇之間,隱有英氣,對着一羣賓客,居然並不羞懼。正是:
筵前騰劍氣,俠女會奇男。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