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名士戲人間亦狂亦俠 奇行邁流俗能哭能歌

那書生把手一指,大聲叫道:“保鏢的你還不快快下來救駕麼?”雲蕾冷不防給他一口喝破行藏,心中雖是氣惱,卻也不得不飄然落地。那披髮頭陀面色一變一揚手就是三枝利鏢,聯翩飛至,雲蕾身子懸空,尚未拔劍,抵擋不得,躲閃亦難,忽聽得叮叮叮三聲響,那頭陀所發的三枝利鏢全都落在地上。頭陀大吃一驚,伸手又取暗器,沙濤沉聲說道:“且慢,諒這小子插翼難飛!”把手一揮,七八個人四邊站定,將雲蕾圍在覈心。

沙無忌一見雲蕾,又妒又恨,眼都紅了,磔磔怪笑,揚聲喝道:“好小子,你不在黑石莊作嬌客,到這裡做什麼?轟天雷的手臂再長,也不能伸到這兒庇護你了!”揚刀欲上,沙濤一把拉住問雲蕾道:“是石英叫你來的麼?”沙濤忌憚石英,未問清楚,一時之間,尚未敢造次。那書生箕踞岩石之上,哈哈大笑,接聲說道:“我說的話,你們聽不見麼?是我叫他來的!他是我的保鏢,你們要謀我的財,害我的命,他怎能夠不來?保鏢的,你吃我的,喝我的,我而今遇難,你怎麼還不動手呀?”

沙濤喝道:“果真與轟天雷無關麼?”雲蕾甚是氣惱,可是在此情形之下,勢又不能不爲書生動手,青冥寶劍,拔在手中,怒聲喝道:“什麼轟天雷,轟地雷?俺就是憑這口手中利劍,獨來獨往,從不藏奸弄鬼,縮在一邊,叫別人出頭!”這話明是罵賊,暗中實是罵那書生。那書生又是哈哈大笑,道:“好呀,好呀!這個保鏢請得不錯,果然是個有種的!”沙濤一聲怪笑,道:“好小子,既然與轟天雷無關,那就是你的死期到了!”雙掌一錯,連環拍出,那披髮頭陀和青衣道士也揉身疾上,羣起圍攻。

雲蕾一個盤龍繞步,青冥劍揚空一閃便照沙濤肩後的“鳳府穴”疾刺,忽聽得“當”的一聲,那頭陀戒刀一立,將雲蕾震得虎口發麻,猛地裡青光一閃,那青衣道士的長劍又堪堪刺到,雲蕾急展“穿花繞樹”的身法,斜裡一閃,未及回眸,只聽得刷的一聲,衣袖已給劍尖撕去一塊!那頭陀與雲蕾刀劍相交,雖把雲蕾震退,戒刀卻也缺了一口,大聲叫道:“這小子使的乃是寶劍!”青衣道士笑道:“好極,好極!名馬寶劍都已有了!”回劍一削,雲蕾反劍相迎,不料那道士倏然一縮,劍到中途,突然變勢下刺,喝道:“着!”道士變招已快,雲蕾變招更快,一招“顛倒陰陽”,上下易位,疾刺道士小腹,隨着劍勢,劍訣一指,也喝聲:“着!”雲蕾的師祖玄機逸士當年創了兩套劍法,一套名爲“百變陰陽玄機劍”,一套名爲“萬漢朝海元元劍”。“百變陰陽”劍法,顧名思義,乃是以奇詭見長,這一招“顛倒陰陽”,尤是其中妙着,本以爲道士非中劍不可,不料一劍刺出,只聽得“刷”的一聲搠了個空,頭陀的戒刀已斜刺劈到!

饒是那道士躲閃得快,束道袍的絲帶已給雲蕾利劍割斷,嚇出一身冷汗。雲蕾這一招絕妙劍法,刺不着那道士,也是吃了一驚,騰挪閃展之下,架開了頭陀的戒刀,躲開了沙濤的一抓,青衣道士又提劍衝上。沙無忌叫道:“捉不了活的,死的也行!併肩子上呵,亂刀斫這小子!”率領盜黨,將雲蕾圍得介風雨不透。

沙家父子已非庸手,那披髮頭陀和青衣道士,武藝更是高強,兩口戒刀,一口長劍,互爲呼應,叫雲蕾無法施展寶劍之長。雲蕾被困在核心,圈子越縮越小,沙無忌恨他搶去石家小姐,在戒刀與長劍掩護之下,當頭急攻。激戰之中,頭陀、道士、沙濤的刀、劍、掌同時襲到,雲蕾一招“力劃鴻溝”,奮力招架,沙無忌覷着破綻,鬼頭刀摟頭直劈,另一名盜黨的勾鐮槍也斜刺勾到,雲蕾不是三頭六臂,敵那頭陀、道士、沙濤的一刀雙掌一劍已是吃力萬分,沙無忌的鬼頭刀和盜黨的勾鐮槍又同時襲來,那是萬萬躲閃不了。

沙無忌咬牙切齒,這一刀出手極重,陡然間,手腕關節之處,忽似給人用利針刺了一下,不由得大叫一聲,鬼頭刀脫手飛去,寒光一閃,冷氣沁肌,竟從雲蕾的頸側飛過。雲蕾吃了一驚,只見那使勾鐮槍的也大叫一聲,勾鐮槍倒勾回來,傷了自己,竟然一跤躍倒地上,爬不起來。原來他也似給人用利針刺了一下,握着槍把的手因痛一縮一彎,那勾鐮槍一彎即拐,因而非但傷不了雲蕾,反把自己胸脅撕開了一大片皮肉。

雲蕾何等機靈,趁着敵人驚慌之際,倏地從沙無忌原來佔着的空檔跳出,只聽得那書生笑道:“妙極,妙極!保鏢的,你這手暗器打得真不壞呀!”雲蕾給書生一語點醒,心念一動想道:“敵衆我寡,是非用暗器不行!”趁着這個空隙,騰出左手,掏了一把梅花蝴蝶鏢揚空一灑,遍襲敵衆,雲蕾出道未久,即得了“散花女俠”的美名,這蝴蝶鏢的功夫自是十分了得。只聽得叮叮連響,一片叫聲,除了頭陀、道士和沙濤能格開暗器之外,其餘的盜黨全都給打倒了。

那披頭髮陀和青衣道士乃是沙濤邀請來的黑道高手,見狀驚疑不定,不知先前那暗器是不是雲蕾放的?若是雲蕾放的,則“他”在圍攻之下,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放暗器,這種本領實是駭人;若然不是雲蕾放的,則那暗中相助的高手更是勁敵。如此一想,三個圍攻雲蕾的強敵都不覺膽寒。披髮頭陀叫道:“松石道兄,你把他釘牢,沙寨主,你搶他的寶劍,我去看看!”猛然間“□”的一聲細響,頭陀的手腕又似給利針刺了一下。三人之中,青衣道士武功最高,留心之下,已瞥見那個箕踞在岩石上的書生身形微動,急忙叫道:“師兄,是那羊牯搗的鬼!”長劍一展,疾如鷹隼穿林,從雲蕾身邊飛竄而出一劍向那書生搠去!

書生尖聲叫道:“救命呀,救命呀!”身軀顫抖,猶如雨打花枝。這青衣道士名叫松石道人,乃是當今武當門下的第二代弟子,武當派的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天下聞名,這一劍去勢何等快捷,刷的一聲,卻從他脅下穿過,連衣帶也沒沾着。松石道人的劍法是一招接着一招、綿綿不斷的連環劍法,眨眼之間,連進四招,書生亂嚷亂跳,看似手忙腳亂,卻是每一招都躲閃得恰到好處,任他劍光霍霍,劍影縱橫,卻是毫髮無傷狀同戲耍!

雲蕾自松石道人跳出圈子之後,雖然壓力減輕,但那頭陀力大刀沉,沙濤的毒砂掌亦須防備,奮力戰來不過打成平手。聽得書生連叫救命,入耳驚心,心想:“難道我看錯了人,這書生真的不會武藝?”激戰之中,分了心神,斜眼一瞥,險險被頭陀一刀劈中,氣得雲蕾心中火起:“這書生真真可惡,我爲他與強敵性命□拼,他卻戲弄於我!這次事情過後,再也不理睬他了!”

雲蕾給書生戲弄得心中火起,卻不知松石道人更是給他戲弄得七竅生煙!松石道人一劍緊似一劍,總是刺那書生不着,那書生連叫了幾聲“救命!”忽然縱聲笑道:“哈,原來你是同我玩的,好玩呀!一、二、三、四……八、九……十二、十三……十九、二十……”道人刺一劍,他就數一下,片刻之間已數到二十。沙無忌中了一針,受傷不重,這時已從地上爬了起來,撿起了鬼頭刀,偷偷走近。那書生一面數一面閃,目不旁觀,沙無忌從石頭後面冷不防地跳了出來,一刀斫去,書生忽而反手一掌,不歪不斜,恰恰打中了沙無忌的鼻樑,頓時冒出鮮血。書生縱聲罵道:“你這蠢材,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卻想要我的性命,不打你一掌你也不醒,你有家教沒有?沙老賊是教你恩將仇報的麼?”

此言一出,沙濤、沙無忌和雲蕾三人都恍然大悟。那一晚沙無忌與副寨主到古寺偷襲,本來要喪命在雲蕾的青冥劍下,暗中有人相助,用暗器將雲蕾刺了一下,叫雲蕾的劍勢失了準頭,沙無忌才能逃走。事後沙無忌曾對父親言及,二人胡亂猜測,卻怎麼也猜不到竟然是這個書生!

沙濤不覺一呆,雲蕾正自以攻爲守,劍勢迅疾異常,刷的一劍,將沙濤的護頭盔劈裂兩邊,沙濤大怒,心中想道:“我兒要劫他的珠玉寶馬,他卻會暗中相助?世間上無此道理!”十指屈伸,向雲蕾面門又抓。那頭陀也給雲蕾劍鋒捎帶一下,險險受傷,這兩人都是黑道上的高手,驕橫已慣,幾曾受過如此折辱?兩人急怒之下竟然不理書生說話,欺雲蕾年輕力弱,狠狠急攻,意圖打倒雲蕾之後,再聯手對那書生。雲蕾給他們一輪急攻,前遮後擋,幾乎透不過氣來。激戰之中,再也無暇瞧那書生。

耳中只聽得那書生連聲數道:“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九、四十……四十三、四十四……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好呀,武當派的好劍法領教了,領教了!我沒工夫陪你玩啦!”聲音一斷,忽聽得松石道人怒叫一聲,原來就在一眨眼之間,松石道人的長劍給那書生劈手奪去!

雲蕾正在吃緊,剛避過了沙濤的當胸一掌,那頭陀的戒刀又劈面斫來,雲蕾一招“倒卷珠簾”反削上去,那頭陀刀鋒斜閃,手腕一翻,刀背反磕,這一招用得甚爲怪異,雲蕾尚未及變招抵禦,忽見青光一閃,“喀嚓”一聲,火花飛濺,只聽得書生叫道:“你這禿驢爲可惡,給你留下一點記號!”頭陀慘叫一聲,和沙濤飛身便跑。原來就在那一瞬間,書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突然飛掠過來,將奪自松石道人的長劍,向戒刀一削。松石道人的長劍劍身較戒刀爲薄,按說刀劍相交,長劍還要吃虧,而書生輕輕一削,竟把頭陀的戒刀削斷,若然這把長劍是像“青冥”劍那般的寶劍,那是不足爲奇,但松石道人的劍卻不過是普通的長劍!這書生內家勁力之神奇奧妙,實是足以駭人,即算書生不隨手再削去頭陀的一隻耳朵,那頭陀也要和沙濤捨命奔逃了!

書生哈哈一笑,將長劍向松石道人一擲,道:“謀財害命乃是不仁,不自量力乃是不智,不仁不智,豈宜惹是生非?還你的劍,回去再練十年。”武當派的劍法乃是劍學正宗,門下弟子中頗多驕狂自大的,而尤以松石道人愛管閒事。所以他雖然不是黑道上的好漢,沙濤邀他同來劫寶,卻是一邀便到,不料連刺五六十劍,連書生的衫角都未沾着,這時被書生奚落,哪裡還敢逞強,接過長劍,神沮氣喪,沉聲問道:“請你留下萬兒。”書生笑道:“你想找我報仇麼?”松石道人道:“不敢。”書生道:“既然不敢,何必多問,你不敢與我爲敵,我不欲與你爲友,非友非敵,通姓名作甚?”書生這一番歪理,把松石道人駁得無話可說,長嘆一聲,憤然將長劍拗爲兩段,反身出林,發誓從此終生不再使劍。

書生哈哈大笑,道:“好,都給我滾!”繞場一匝,腳尖亂踢,被雲蕾用暗器打倒地上的那些盜黨,本來都被封了穴道動彈不得,書生每人踢了一腳,立刻便把穴道解開,雲蕾的蝴蝶鏢打穴本是獨門手法,被書生一舉手一投足,便破了去,甚是駭異。只見那書生一面解穴,一面笑道:“昨晚你破了我的獨門點穴,而今我也破了你的,彼此彼此,誰也不要怪誰!”雲蕾看他解穴的身手,與自己所傳的卻又不同,又不似是同一淵源,心中更是莫名其妙。

片刻之間,盜黨的穴道全都給書生解開了,沙無忌先前吃書生打了一掌,呆在場中,尚未逃跑,見書生救起同伴,忽然行近前來,向書生當頭一揖,道:“你救我一次性命,打我一掌。他日我亦要饒你一次不死,還你一掌。”

書生笑道:“我救你一命,乃是看在沙老賊面上,不必你這小賊承情,饒我一次不死,那可不必,還我一掌我倒等你。只是你比松石道人更不如,你要回去再練二十年,快滾!”沙無忌心胸最爲狹窄,向書生與雲蕾狠狠盯了一眼,帶領衆盜,走出樹林。

書生搖了搖頭,忽而仰天嘆道:“一擲乾坤作等閒,神州誰是真豪傑?沙家父子在黑道上也有點虛名,誰知卻是如此不成氣候!”意興蕭索,一派失望的神情。林外馬嘶,盜黨已經遠去。

雲蕾本來要走,聽他如此嘆息,瞥了書生一眼,忍不住地大聲問道:“雁門關外的金刀寨主如何?難道也不算得真豪傑麼?”書生面色略變,卻微微一笑,掩飾神情,又搖了搖頭,道:“金刀寨主與沙家父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只是要說他就是真豪傑嘛,也還未見得!”雲蕾氣道:“好,普天之下,只有你纔是豪傑!”一怒衝出樹林,忽見眼前人影一晃,只聽得書生笑道:“小兄弟,慢走,我說你纔是豪傑。”雲蕾左右騰挪,連使了幾種身法,都被書生攔住去路。雲蕾怒道:“你攔我作什麼?”不理書生攔阻,騰身衝去,書生伸出一掌,向她胸前一按,意欲消解她的去勢,將她攔住,雲蕾瞪眼喝道:“你、你、你敢欺負……”“姑娘”二字衝到口邊忽又咽住,青冥劍猛得向前一揮,書生料不到她如此動怒,指未沾裳,愕然急退,忽聽得雲蕾叫了一聲,向前傾倒。原來是她用力過猛小臂脫臼。書生道:“我替你接臼。”雲蕾怒道:“不要你來弄。”左右兩手互握,用力一按,背過身去,捲起衣袖,擦了金創藥,站了起來,又想奔跑,忽覺身體虛軟。原來是激戰半日,氣力已將用盡了。書生走近前來,一揖到地,道:“我這廂替你賠罪了!小兄弟,你心地純良,能急人之難,確是俠骨柔腸,我一路行來,所見的人物,只有你還夠得上做個朋友。我生性狂放,有開罪之處,請你不要放在心上。”一對明如秋月的眼睛,注在雲蕾身上,雲蕾面上一紅,只覺這書生別有一種丰儀,令人心折,低頭問道:“那麼你爲什麼要罵金刀寨主呢?”書生笑道:“你佩服的人,未必就是我佩服的,何必要強人同你一樣。而且我也沒有罵他,他爲人也自有令人敬重之處。只是……說來話長,不說也罷了。”雲蕾心中一動,道:“你是從雁門關外來的嗎?”書生仰天一笑,吟道:“浮萍飄泊本無根,落拓江湖羣君問!”笑得甚是淒涼。雲蕾心想道:“這人想必也有一段傷心身世,與我一樣。我的傷心身世也不欲人知,那又何必去盤問他?”如此一想,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道:“好,那我不再惱你了,咱們就此分手吧!”書生忽又笑道:“小兄弟,你今日做我的保鏢,我該請你喝一杯酒。這回你是有功受祿,我不說你白食了。”雲蕾已聽慣了他開玩笑的聲調,不生氣了,想了一想,眼珠一轉,問道:“荒林之中,哪裡有酒?”

書生撮脣一嘯,只聽得林外馬聲長嘶,遙相呼應,片刻之後,兩匹馬奔入林中,前面的那匹是書生的白馬,後面的那匹是雲蕾的紅馬。書生笑道:“它們倒先交上朋友了。”在馬背上取下一個皮袋,從皮袋裡取出一個紅漆葫蘆,遞給雲蕾道:“你打得累了,先喝一口。”雲蕾喝了一口,眉頭一皺,脫口說道:“啊,原來你果然是從蒙古來的!”那酒是一種蒙古獨有的馬奶酒,略帶酸味,酒性甚烈。雲蕾小時常陪父親喝酒,雲蕾愛吃甜酒,不喜烈酒,更怕那種又酸又騷的味道,所以入口難忘。

書生雙眸炯炯,道:“你也是從蒙古來的?看你溫文俊秀倒像是來自山溫水軟的江南。”雲蕾給他一讚,也報以微微一笑。書生雙指相擦,“嗒”的一聲,笑道:“萍蹤寄跡,何必追問來源,流水行雲,本應各適其適。你不必問我,我也不必問你,這回是我問錯了。”雲蕾好奇心起,按捺不住,脫口又問:“那天晚上,那兩個胡人是追你回去的麼?”書生大口喝酒,微笑不答,雲蕾自言自語道:“瓦刺與中國即將交兵,你是漢人中的豪傑,所以要逃出胡邊了?”書生苦笑一聲,神情甚是奇異,仍是大口喝酒,任由雲蕾猜度。雲蕾擡頭望他,眼光中充滿疑問,又:“那兩個胡人既都是追捕你的,爲何你助我殺了一人,卻又救了另一人?”書生又喝了口酒,忽然笑言道:“小兄弟,你真好問!你可知道我救的是什麼人?”雲蕾脫口說道:“是澹臺滅明的徒弟。”書生看了雲蕾一眼,見她衝口答出,甚是奇異,淡淡一笑,緩緩說:“那死的是脫歡帳下的武士。”只說了此句,便閉口不言。雲蕾更覺疑惑,想:“澹臺滅明是張宗周手下最得力的武士,那死的是脫歡的武士張宗周和脫歡是瓦刺國的左右丞相,那又有什麼不同?爲何要殺脫歡的武士,卻放走張宗周的人?”還待再問,見書生只顧喝酒,知道問也無用。那書生喝了幾口,搖了一搖葫蘆,失聲說道:“只剩下一小半了。”惋惜之情,現於辭色。雲蕾道:“這酒有什麼好?中國處處都有佳釀,還不夠你喝的嗎?”書生悵然說道:“人離鄉賤,物離鄉貴。我就是寶貝這種酒。”捧起葫蘆,放在鼻喘,聞那酒味。雲蕾見他神色,忽然想起幼年事情。七歲那時,她和爺爺初回中國,在雁門關外,爺爺拾起一塊泥土,戀戀不捨地聞嗅,儼然就是這副神情,不覺又脫口問道:“你不是漢人嗎?”

書生詫然說道:“你看我不像漢人嗎?”書生劍眉朗目,俊美異常,莫說在蒙古找不到這樣的人物,即在江南士子之中也不可多見。雲蕾瞧他一眼,面上又是一紅,道:“你就是死了變灰,也還是漢人。”話說之後,忽感失言,那書生眼睛一亮,放聲說道:“對極,對極!我死了變灰也還是中國之人!咱們喝酒!”拔開塞子,又把那蒙古酒傾入口中。

雲蕾笑道:“你鯨吞牛飲,幾口喝完,豈不更爲可惜?”書生醉眼流盼,酒意飛上眉梢,大笑說道:“今日是我最得意之日,理當開懷痛飲。”雲蕾道:“何事得意?”書生言道:“一者是交了你這個朋友,二者是我得了稀世之珍。來,來!小兄弟,我請你飲酒賞畫!”在皮袋裡取出那捲畫來,迎風一晃,掛在枝杈之上,大聲說道:“你看呀,這豈不是稀世之珍嗎?”

雲蕾書香門第,祖父是當朝一品,欽命使臣,父親先文後武,也是個飽讀詩書的秀才,雲蕾幼受薰陶也略解詞章字畫。這幅畫正是石英藏寶樓中所掛的那幅巨畫,昨晚瞧不清楚,而今臨近一看,只見畫中城廊山水樹木人物,無一筆不是工筆畫描,那自然是上上的畫師所繪,但卻似是隻求傳真不見神韻,與古來的山水名家相比,那是遠遠不如,心中笑道:“這書生瀟灑脫俗,賞畫的眼力卻是不見高明。”書生把那一葫蘆烈酒全都喝完,大笑說道:“你瞧不出其中妙處麼?”

只見那書生走近摩挲,看了又看,忽而高聲歌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呀,牽--動--長--江--萬--古-愁!”唱到最後一句,反覆吟詠,搖曳生姿,真如不勝那萬古之愁。雲蕾心道:“古人云狂歌當哭,聽他這歌聲,真比哭還難受!”想不到那書生一歌既終,當真哭了起來,哭聲震林,哭得樹葉搖落,林鳥驚飛。雲蕾手足無措,不知其悲從何來,何故痛哭如斯?

書生哭個不停,雲蕾給他哭得心煩意亂,對方是個陌生男子,想上去勸解,又覺不好意思;若離開他,又似不近人情。書生越哭越哀,雲蕾也覺心酸,忍不住陪他哭了。書生瞥她一眼,忽而以袖拭淚,哭聲頓止。猛地又擡起頭來,仰天狂笑。雲蕾“呸”了一聲,道:“你喝醉了麼?哭哭笑笑,鬧些什麼啊?”書生向她一指,道:“你也醉了,彼此彼此。”雲蕾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的衣襟也給淚珠滴溼了。無端端陪他哭了一場,真是好沒來由,不覺也笑了起來。

書生縱聲大笑,吟道:“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邁流俗。當哭便哭,當笑便笑,何必矯情飾俗。你我俱是性情中人哭哭笑笑,有何足怪?”雙手把畫緩緩捲起,又吟道:“長江萬古向東流,立馬胡山志未酬,六十年來一回顧,江南漠北幾人愁?”雲蕾心中一動,想道:“昨晚這書生到黑石莊取畫,石英說等了他六十年,而今這書生又說出‘六十年來一回顧’的話,數目不謀而合,這裡面藏的是什麼啞謎?莫說這書生僅是二十餘歲的少年,那石英也不過剛過六十歲生日,這六十年之話,如何解釋?”百思不得其解,只聽得書生又緩緩說道:“今日笑得痛快,哭也痛快,可惜酒已沒有了。”“卜”的一聲,把葫蘆擲到地上,碎爲四片。

書生行徑雖怪異雲蕾卻覺得他別有一種強烈的感人之處。擡頭一看,紅日已過中天,雲蕾道:“咱們該分手啦。”說出之後,自己聽着,也覺得有點惋惜的味道。一道:“你去哪?你還要回黑石莊嗎?”雲蕾道:“不要你管。”書生笑着道:“你昨晚的行事,我都瞧見啦!”雲蕾想起洞房情事,面紅過耳。書生道:“那石家小姐,美貌非常,又通武藝,小兄弟,你爲何三推四託,不願與她成親?”雲蕾嘟嘴說道:“我願與不願,與你何干?”書生笑道:“若不是我昨晚那麼一鬧,你也逃不出黑石莊,還不多謝我呀!”雲蕾給他逗得抿嘴一笑。書生道:“我輩豪傑,原不宜墜入溫柔陷阱之中,你的定力,我很佩服。”雲蕾面上又是一紅,誠恐與書生再談下去,露出本來面目,不再打話,便倏地飛身上馬。哪知剛出林子,但聽得背後馬鈴叮噹,書生的白馬已是趕上,揚聲說道:“小兄弟我有話說。”

雲蕾勒馬回頭道:“請說。”書生催馬上前,與雲蕾並轡而行,一笑說道:“山西境內,都是石英與沙濤的勢力,你孤身獨行,不是被石英追回黑石莊去做女婿,就是被沙家父子捉去折磨,不如與我同行,由我做你的保鏢。”雲蕾一想,也是道理。尚未回答,書生又緊問道:“你上哪兒?”雲蕾答道:“我上北京。”書生道:“那巧極了,我也是上北京。咱們兄弟稱呼了吧。”雲蕾笑道:“我還未知道你的姓名,怎樣稱呼你?難道整天就叫你做哥哥嗎?”書生道:“我姓張,雙名丹楓。丹心的丹,楓樹的楓。”雲蕾笑道:“好雅緻的名字,只是蒙古地方,可沒有楓樹啊,你這名字是怎麼取的?”書生問道:“賢弟,你的姓名呢?”雲蕾道:“我姓雲,單名‘蕾’字,蓓蕾的‘蕾’。”書生也笑道:“好一個漂亮的名字,只是帶一點女兒氣味,冰雪胡邊,也難看到花朵蓓蕾啊,你這名字是怎麼取的?”雲蕾面色一變,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在冰雪胡邊長大的?”書生笑道:“我的酒你一入口便知來歷,這豈不是也明明告訴了我你的來歷嗎?”雲蕾一想,不覺啞然失笑。但細味書生話意,似乎他所知尚不止此,不覺又是惴惴不安。

張丹楓談笑風生,天文地理詞章武事,竟似無一不知,雲蕾聽得津津有味,漸漸忘了戒懼之心。一路行來,不覺又是天暮,張丹楓揚鞭一指,道:“前面有一個小鎮,咱們是該投宿了。”兩人馬馳迅疾,片刻之後,便到鎮上找了一間客店。張丹楓道:“給我們一間靠南的大房。”雲蕾急接口道:“我們要兩間靠南的房子。”掌櫃的搔頭說道:“究竟是要一間還是兩間?”雲蕾急道:“兩間,兩間!”掌櫃的望望書生,張丹楓微微一笑,道:“好,就要兩間。”掌櫃的道:“就是你們兩個人嗎?”張丹楓道:“是呀,就是我們兩個人。”

掌櫃的甚爲詫異,但多租出一間房子,對他自是有利,便不再問,欣然引張、雲二人看了房子,自去備辦酒菜。張丹楓入房之後,微笑說道:“賢弟,不是我吝嗇幾個銀子,你我二人,抵足清談,豈不甚好?何必要兩間房子?”雲蕾道:“賢兄有所不知,我平生最怕與人同宿。”張丹楓一笑說道:“怪不得你在黑石莊不肯與石小姐洞房。”雲蕾面上一紅,急忙亂以他語,書生也不再問,二人吃過晚飯,各自入房安歇。

雲蕾心甚不安,閂了門後,緊緊關上窗子,和衣而臥。細想書生的一言一笑,不敢闔眼,聽得外面打了三更,客店中靜悄悄地無一點聲息,緊張的心情漸漸鬆馳,暗自笑道:“這書生雖然狂放,看來不是輕薄之徒。”雲蕾兩晚沒有好睡,一放了心,不覺呼呼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忽似見那書生走近自己牀邊,俯身微笑,雲蕾一劍搠去,那書生突然大叫一聲,霎時之間,滿身都是鮮血。雲蕾驚極而呼,只聽得窗外砰的一聲,張丹楓叫道:“賢弟,快來!”雲蕾揉揉眼睛,聽張丹楓的叫聲,充滿驚意,幾疑非夢,緊接着張丹楓的叫聲,又聽得馬匹嘶鳴之聲,叫得甚是淒厲!

雲蕾一躍而起,好在是衣和而臥,無須耽擱,便打開房門走出,張丹楓在屋頂招手道:“咱們的寶馬已被人偷去,快追快追!”須知張丹楓的照夜獅子馬與雲蕾的紅鬃戰馬,都是久經戰陣的名駒,尋常的人,哪裡近得它們?尤其是張丹楓那匹馬,性烈力大,除了主人,誰也使喚不得,所以張丹楓敢把奇珍異寶,都放在馬上,一無顧慮。卻想不到這樣的兩匹寶馬,居然也會給人偷去,那偷馬之人,若非刁鑽到極的神偷妙手,就是武藝超凡入聖之人。饒是張丹楓藝高膽大,也不覺顯出了慌張的神色。

雲蕾一躍上屋,道:“追得上麼?”張丹楓道:“咱們的馬必不肯任賊人驅使,追得上!”隨手摸了一錠銀子,向屋下一丟,店主人這時才跳起譁叫,張丹楓叫道:“房飯錢在地上呢。”一句話尚未說完,身形已在十數丈外!

雲蕾緊緊跟在他的後面,前面一路馬嘶,兩人循聲追趕,不知不覺追到郊外,在淡月星光之下,但見紅馬在前,白馬在後,跳躍嘶叫,似是不肯行走,用力掙扎。兩個馬賊,都是一色青色衣裳,蒙過頭面,手拿着一把香火,點點火星,在黑夜中十分刺目。香火不住地捺在馬的身上,馬兒負痛,欲想掙扎又被馬賊雙腿夾住,發不出兇性,無可奈何,被香火燒一下,就跑一陣,所以雖然遠遠不及平時的神速,張丹楓和雲蕾施展了絕頂輕功,也還是追它不上。聽得兩匹寶馬聲聲慘嘶,書生和雲蕾都是心痛欲裂!

那照夜獅子馬聽得主人的聲音,掙扎更烈,馬賊用香火又燒,張丹楓大吼一聲,一掠數丈,右手一揚,只見數十縷銀光飛射而去,那兩個馬賊好像腦後長有眼睛,一個筋斗勾着馬鞍躲到馬腹下面。張丹楓痛惜名駒,只是射人,不敢射馬,數十口飛針,無一打中。兩匹駿馬負痛狂嘶,奔上山崗,張丹楓與雲蕾緊追不捨,忽聽得兩個馬賊哈哈一笑,聲甚嬌媚,竟似是兩個女人。雲蕾一怔。只見山崗上碧綠色的磷火在亂草叢中流動明滅,山崗上荒冢壘壘,陰冷之氣襲人,雲蕾至此,不覺毛骨悚然,張丹楓忽而縱聲笑道:“豈有佳人甘作賊,深宵卻與鬼爲鄰?把我的馬還來,我不與女流之輩動手。”與雲蕾躍上山崗,忽聽得有人嬌聲說道:“這偷寶賊膽子倒大!”雲蕾定一看,陡見到那兩匹馬前面兩蹄高高舉起,有如人立,一先一後,立在山坡之上,既不嘶叫,亦不移動,在月光之下顯得怪異非常。雲蕾不禁驚叫一聲,只聽得張丹楓冷笑道:“原來是你們搗鬼!”雲蕾定了心神,再細看時,在山崗之上,還挨次立着四條漢子,各舉一足,作步下樓梯之狀,神情木然,有如雕塑。這四條漢子正是與石英交易的那四個珠寶商人,他們所作的形狀,也正是那晚被張丹楓點穴之後的形狀。

雲蕾鬆了口氣。江湖之上有種馬賊,能在野馬狂奔之際,突然將它某一要害之處的血流封住,就如被點了穴道一般,同樣不能動彈。這四個珠寶商人大約是因昨晚吃了苦頭,所以今晚將這兩匹馬拿來報復。這形狀雖然恐怖,但云蕾已知他們不是鬼魅,反不似以前的驚恐,衝着那四個漢子叫道:“昨晚我替你們解了穴道,爲何你們卻難爲我的坐騎?”那四個珠寶商人仍是木然不語,忽聽得山崗之上,有聲說道:“客人都來了嗎?帶他進墓!”聲音竟似是從地底中發出,陰沉沉的,好像很遠,卻又似很近。雲蕾吃了一驚,這種“傳音入密”的功夫非內功精純,實難辦到。看來今晚的敵人雖不是鬼魅,但卻要比鬼魅還更可怕!

那個聲音傳出之後,亂石堆中突然現出兩人,一色青衣,兩雙碧色的眼珠露在面罩外面,顧盼之間,發出熒熒藍光,顯然不似漢族婦女。這兩個婦女屈了半膝施禮說道:“請呀!”張丹楓道:“先把我們的馬救了再說。”那兩上婦女道:“我們的主人自有吩咐,你們不要見怪,若非如此,也不能引你們到來。”雲蕾見她們說話尚頗和氣,問道:“你們的主人是什麼人?”行先的婦人扭頭一笑,道:“是啊,我倒忘記你們中國綠林道上的規矩了,二嫂,遞拜貼給他們!”後面那個婦人一轉身遞上兩片骷髏頭骨,張丹楓一見,面色大變!

雲蕾故作鎮定,道:“這拜貼倒很特別。”兩個婦人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張丹楓急忙在雲蕾耳邊說道:“你快逃走,她們的主人是黑白摩訶!”雲蕾心中念道:“黑白摩訶!”猛然省起,這乃是周山民說過的當今江湖上最可怕的兩個怪人。他們的父親乃是印度商人,進入西藏經商,落藉西藏,取藏女爲妻,生下一對孿生兄弟,竟是一黑一白,十分奇怪。梵文稱惡魔爲“摩訶”,所以他們同族之人便稱哥哥爲“黑摩訶”,弟弟爲“白摩訶”。黑白摩訶的父親本是印度的武學名家,他們二人既學了印度的武功,又學了西藏、蒙古各種武技,所以武功甚爲怪異。兩人長到十多歲後,離開西藏,遍遊中土,聞說後來都娶了定居廣州的波斯富賈之女爲妻,因而他們一家便通曉幾種語言:印度語,漢語,波斯語,蒙藏語,都講得甚爲流利。這一家人出沒無常,在許多地方都有住宅,身上常帶有奇珍異寶,若有不知他們底細的綠林大盜或官府中人想奪取他們的珠寶,必然被他們折磨個夠,然後處死。因此黑道、白道都把他們一家看作煞星。至於他們爲什麼常常帶有珠寶在身,則人言人殊,有人說是偷的,有人說他們是正當的珠寶商人,到底如何,沒有人敢去探問。

其實他們一家既非大賊,亦非正當商人,原來他們是專做見不得光的珠寶買賣的。亦即是專門收買獨腳大盜(沒有同伴的單身劫賊,稱爲獨腳盜)的贓物,然後賣到波斯或印度。凡是獨腳大盜,武功一定超卓異常,作案十九不會失手,偷東西不難,爲難的卻是將珠寶出手,有黑白摩訶這樣的人收買,他們自是求之不得,而且黑白摩訶將珠寶賣出海外,更不會有破案的危險。所以江湖上幾個最厲害的獨腳大盜,都與黑白摩訶暗中往來,轟天雷石英便是其中之一,也只有黑白摩訶纔敢和他們做這種買賣。雲蕾那晚所見的那四個珠寶商人,便是黑白摩訶的“買手”,此中內幕,非但云蕾不知,連張丹楓也不知道。

張丹楓一見骷髏骨頭,知是黑白摩訶的標誌,悄悄叫雲蕾逃走,不料雲蕾反而微微一笑,道:“你日間不是叫我做保鏢的嗎?現在我是非跟定你不可了!”張丹楓以爲她不知黑白摩訶的武功和來歷,想向她解說,卻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那兩個波斯婦女又不時回頭探望。張丹楓心中叫苦:呀,你還不知道這兩個魔頭的厲害!

其實雲蕾不是不知,而是不願在危難之中舍他而去。兩個波斯婦人在前引路,從亂石荒冢之中穿過,沒多久,到了一座巨大無比的古墓面前,墓中有聲說道:“來的客人是兩個小娃娃嗎?”波斯婦人笑道:“正是,這兩個小娃娃可膽大哩!”墓中的聲音道:“好,塞他們進來!”

波斯婦人的手在墓門一按,墓門軋軋作響,張丹楓忽然運掌一拍,“轟”的一聲,墓門塌倒,哈哈笑道:“不必你請,我自己已來了。”

古墓裡有廳堂房門,陳設華麗,有如地下宮殿,廳上插着十二枝粗如人臂的朱油燭,燃燒得十分明亮,大約這地下宮殿還有和外面通氣的建築,人在其中並不難受。

雲蕾放眼一看,只見大廳上擺着一張大理石桌,當中坐着兩個鬈髮勾鼻的怪人,一黑一白,相映成趣。兩旁各坐兩個漢人,正就是那四個珠寶商。雲蕾心道:“原來這古墓還另有入口通道。”

黑白摩訶問道:“偷寶的是這兩個人嗎?”珠寶商人道:“是年長的這個,年幼的這個是石英的女婿,他沒有動手,還替我們解了穴道。”黑摩訶點了點頭,指着雲蕾道:“你站過一邊!”雲蕾抗聲說道:“我和他是一道來的,爲何要站過一邊?”白摩訶皺了皺眉,道:“小娃娃不知好壞。”眉毛一動便不再說。

黑摩訶又指着張丹楓道:“你這大娃娃好大膽,居然敢到黑石莊去盜寶傷人,還打爛了我的大門,你可以爲我們是好惹的嗎?”張丹楓大笑道:“你們到中國多久了?”黑白摩訶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張丹楓道:“你們可聽過‘冤有頭,債有主’這兩句中國俗話嗎?莫說我不是盜寶,即算我到黑石莊盜寶,又與你們何干?石英不管要你們來管?”黑白摩訶變了面色,只聽得張丹楓又道:“你們偷我的馬,又怎怪得我打爛你的大門?再說這地方也不是你的,這地方是死人住的呀!”黑摩訶道:“好呀,你嘴好刁,倒管起我們來了。”張丹楓笑道::“就只許你管人家麼?我看,你們關上墓門,乾脆不要到外面去了最好!”白摩訶道:“什麼?”張丹楓道:“這個墓想必是哪個王公的?”白摩訶道:“是以前晉王的,怎麼?”張丹楓道:“俗語說,關上大門做皇帝,你們關上了這扇大門,不是也可以稱孤道寡了嗎?就是做不成皇帝,最少也可以冒充晉王啦。不過,做皇帝其實也沒有什麼意思。”

黑白摩訶連接受他挖苦,不禁大怒,也不見他們怎樣作勢陡然從座中飛身直起,兩人四手,齊向張丹楓腦門抓下。雲蕾叫了一聲,忽見一道白光,儼如匹練,倏然橫在廳間。原來張丹楓的佩劍也是寶劍,略一揮動,有如白虹。

黑白摩訶叫道:“好寶貝!”只見劍光人影之中,聲如裂帛,張丹楓大笑道:“哈,哈!妙極,妙極!黑白摩訶合力來對付一個大娃娃!”此言一出,只見黑白摩訶陡然一個筋斗又翻回到原來的座位之上,甚是尷尬。原來他們並未將張丹楓當成對手,剛纔一怒之下,各各飛起動手,並未想到武林中平輩對敵的規矩,他們都以爲一下子便可將這“大娃娃”了結,哪知事情大出意外。

張丹楓拔劍快極,他們飛身下撲,陡見劍光,避已不及,結果張丹楓的長衫雖被他們撕成數片,他們頭頂的絲冠也被削去,連頭髮也被削去一片,還落了個以大欺小,以衆欺寡的罪名。

黑摩訶看了張丹楓一眼,道:“好劍法,咱們倒要好好比劃比劃。”口吻一改,已不將他當做“娃娃”看待,而是將他當成平等的對手了。張丹楓微微一笑,道:“是你們兩個一齊上呢,還是一對一的單打獨鬥?勝了如何?敗瞭如何?先得劃出個道兒來!”黑摩訶怒道:“你們二人,我們也是二人,誰也不佔便宜。”以黑白摩訶這樣大的威名,願與二人一對一的交手,可見他們對張、雲二人已是忌憚。張丹楓搶着說:“此事與我這位兄弟無關,只是我一人與你們比劃。”黑摩訶道:“那麼我便一人與你過招。”黑摩訶一開口,雲蕾也搶着道:“我們二人同來,自然是要一同與你們比劃。”白摩訶說道:“好極,好極,你們若一齊動手,那麼我也陪你們過招。”張丹楓急極,道:“不,不,是我一人與你們比劃!”黑摩訶叫道:“怎麼羅裡羅唆說個不清?我和你比劃,你的兄弟若不出手,我的兄弟也不出手,這不簡單之極嗎?”雲蕾尚待說話,張丹楓急道:“好兄弟,讓我先試試,若要不行,你再出手也還不遲。”黑摩訶一伸手,從牆角的玉棺裡取出一根玉杖,碧熒熒放出綠光,反身躍出場中,叫道:“來呀,來呀!我若勝了,你的馬匹珠寶,一切東西全歸我有。”張丹楓道:“你若敗了呢?”黑摩訶氣道:“我若敗了,這個地方就讓你作主人啦。”須知這個古墓,乃是黑白摩訶的藏寶洞窟之一,其中珍寶,價值連城,黑摩訶以此賭賽,實是公平之極。張丹楓卻大笑道:“誰要做這個鬼窟的主人?”黑摩訶道:“那你意欲如何?”張丹楓道:“把我的馬匹醫好。”黑摩訶也大笑說道:“這個容易到極。但我做慣買賣,言出必行。咱們公平賭博,我也不想佔你便宜。你的寶物與我的寶物價值難分高下,要與不要,隨你的便。進招吧!”

張丹楓的長衣適才被黑摩訶裂成片片,掛在身上,礙手礙腳,且甚難看。張丹楓整了整衣,自顧自的笑道:“我倒成了個叫化子了。”刷的一聲,將長衣整件撕下,露出緊身衣褂,上身是件金絲蘇繡的背心,繡有兩條金龍在海上騰波爭鬥,在燭光映照之下,更顯得華麗無倫。雲蕾看出了神,心中奇道:“咦,蒙古地方也有這樣好的蘇繡!”

張丹楓整好衣衫,撫劍一揖,道:“你先請!”黑摩訶微微一笑,對他的禮貌似是甚爲滿意。身形微動,笑容未斂,便呼的一杖向他迎面掃來,張丹楓反手一劍,但見白光綠光互相糾結,發出一片極其清亮的金玉之聲。正是:

杖影劍光捺眼亂,深宵古墓鬥神魔。

欲知二人勝敗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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