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我最喜歡秋。風和日麗,天青雲白,溫度是使人體感到最舒適的攝氏二十度左右,空氣的相對溼度徘徊在百分之七十上下,深深地吸一口氣,都使人感到,生活在地球上,還真的不算太壞。兩三個星期之前,令人生畏的烈日,這時也會變得溫暖可親。
每當這種“天涼好個秋”的時候,我都曾抽上一天的時間,駕一艘船,揚帆出海,在海上去優哉悠哉地過一天清閒的日子,也就是古人‘偷得浮生半日間’的意思。
我所說的揚帆出海,是真正的揚帆,爲了遠遊塵且而出海,怎可以再讓機器的聲音來打擾?所以我只採用帆船。如果白素能參加,自然最好。因爲白素是駕駛帆船的能手,對於風向和風速,她簡直有第六靈感,可以把一艘性能良好的帆船,發揮到淋漓盡致。
但如果她有別的事在忙,我自然只好一個人出海,趣味當然也大打折扣了。
今年很叫人高輿,兩個人都有空,而且連續的好天氣。更叫人心曠神怡,我和白素一早就出海,在海上看了日出,當運人帶船,甚至整個海面,都沐浴在初升旭日的萬道金光之中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和大自然,已渾爲一體,自然而然,發出了一陣長嘯盤來。
一日易過,到黃昏時分,我們回航,風勢不急不徐,帆船在海面上速度相當快,正駛過一個海產碼頭,在碼頭上,有幾個大型的海鮮供應站,自然也有不少食肆,通常,我們都會在其中一家相熱的進食,然後,冉在夜色之中,駕船離去。
在快靠近碼頭的時候,我和白素都半躺在船首的甲板上,白素在使用一具相當特殊的望遠鏡---這具望遠鏡不必用手拿,而像戴眼鏡一樣,配戴在人的眼部,當然,戴上了它之後,看起來模樣有點怪,甚至有點像外星怪物,可是卻十分實用,因爲不必靠雙手把持,就像平時看東西一樣,就可以把遠方的景物拉近。
這副望遠鏡,是戈壁沙漠的傑作,彆着它體積小,性能相當好,甚至還可以自動變焦距。這時,我就着到白素爲了要看清岸上的情形,而按下了一個鈕,把焦距變短。
我在想:在這個碼頭上,有甚麼吸引了白素的注意呢?
就在這時,白素忽然問:“記不記得溫實裕昨天的鄭重宣佈?”
我沒好氣:“當然記得,昨天他一本正經跑來宣佈,說接下來的三天,他有重要的事,不論有甚麼事,都不要去打擾他,這小子,他把自己當作是甚麼重要人物了?”
白素笑了一下:“你猜他這三天要幹甚麼?”
我雙手交叉,放在腦後:“誰耐煩去猜。”
白素把望遠鏡摘了下來,遞給了我:“你看。”
原來溫寶裕在碼頭上!他在碼頭幹甚麼,我倒也很想知道。所以接過了望遠鏡來,略找了一找.就看到了溫寶裕這小子。
看到了之後,我也不禁呆了一呆,失聲道:“這小子在幹甚麼?”
白素道:“你着到他在幹甚麼,他就在幹甚麼。”
白素的回答,聽來有點無頭無腦,自然是由於我的問題問得十分沒有來由之故。
我自然知道溫寶裕在幹甚麼,只是不知道他何以要去做這件事而已。
我看到溫寶裕的手中。拿着一支三角形的旗子。站在一個出售漁獲的攤檔之前,一手提起一隻巨大的龍蝦,同他身邊的人。正在說着話。
在他身邊的十來個人,樣子很古怪,身形都不高,膚色黛黑,眉骨很高,着來是同一種族的人,而且行動顯然都聽從溫寶裕的指揮。
他是在幹甚麼?
在碼頭上,像他那樣,拿一面旗子,身邊聚集一些人,聽他講話的,還有幾個這碼頭是外地來的遊客必到之地,手裡拿着旗子的,是旅行團的嚮導。
溫寶裕鄭重宣佈三天之內有重大事件,原來是爲了做旅行團的嚮導?
這真有點不可思議,我放下了望遠鏡,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也現出大惑不解的神色。我想了一想:“看樣子,他正在帶隊選擇海鮮,曾往碼頭上其中一家食店進食,我們上岸找他去。”
白素多半是想起溫寶裕看到我們之後驚愕的神情,所以她笑了起來:“好。”
我負責便船靠岸,白素一直用望遠鏡留意着溫實裕,直到看到他帶着那一隊人,進入一家食店爲止。
白素一直把她所着到的情形告訴我,也加上她自己的意見。她道:“那一隊人十分怪。可能來自同一個地方,一族人,或是一家人,他們一定習慣於山上的生活習慣山居的人,走路的姿勢十分異特,和在平地上生活的人不同,很容易分辨。”
自素的觀察力十分強,她又道:“小寶和那隊人在語言溝通上很有問題,他不斷指手到腳,那些人好像也不是十分明白。”
我搖着頭:“這小子的古怪事情也買多。”
白素一聽,斜倪着我,笑而不語,我知道她是在說我的古怪事情也不少。
白素又道:“不論男女,他們的腰際,都有小刀……或類似的武器。”
我也見過那隊人,他們不論男女。都穿着相類的衣服。都有外套,白素竟能看出他們的腰際帶着武器,這有點令我懷疑。我發出了一下聲叫來表示我的懷疑,白素立即解釋:“他們不斷用手按向右邊的腰際,一般來說,如果不是武器,不會引起人有這種慣性的動作,這證明他們習慣帶武器。”
我問了一句:“那他們是甚麼人?是警察?士兵?”
白素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繼續發表她的意見:“他們現在穿的衣服,不是他們原來的服裝,他們對現在所穿的衣服十分不習慣,我不會認爲這隊遊客是來自城市的,他們對一切都好奇---行了,他們進了那家食店,我們一上岸就去找他。”
我一面便船靠岸.一面又問:“女福爾摩斯,你有甚麼結論?”
自素笑了起來:“暫時還沒有,可是很快就會有。”
她動手幫我收帆,忽然問我:“你對苗語,懂得多少?”
白素的這個問題,聽來雖然簡單,可是卻着實嚇了我一大跳。苗語,自然指苗人的語言。苗人居住在深山野嶺之中,部族和部族之間,絕不友好,甚少往來,所以久而久之,語言也自成一格。
而且,“苗人”只是一個統稱,凡是居住在中國的雲貴高原,伸延到泰北、緬北、中南半島北部的山居部族,民族成分,複雜無比,不但語言完全不同,生活習慣和宗教信仰,也有絕不相同的。語言的種類之多,只怕數以百計,我本領再大,能懂多少?
所以,白素的這個問題,令我一時之間,張口結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纔好!
而且,我也根本不知道,白素突如其來,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是甚麼意思?
我在那一利間,一定現出了罕見的窘相,所以逗得白素笑了起來:“苗人各部族之間,總要有溝通的,他們應該在各自的語言之外,另外有一種共同可以懂得的語言。”
我點了點點頭:“有,有三種苗語,大體上可以講得通,不過也要看是甚麼地方的苗人,要是忽然冒出了一個深山溝裡的俾俾人,他也不會聽得懂---”
說到這裡,我徒然想起了白素的用意。
這時,我正待向岸上躍去.由於徒然明白了白素的意思,身子震動了一下,幾乎沒能躍過兩公尺的距離而跌進海中去。
我剛在碼頭上站定,白素也跟着體態輕盈地躍了過來,我立時問:“你的意思是,小寶帶着的那羣人是苗人?”
白素十分自然,一點也不感意外地點頭,而且補充:“而且我相信這隊笛人,和他日思夜想的苗家小情人藍絲,很有點關係。”
我雙手互拍:“對了!一定是藍絲曾託他照應那隊苗人,他纔會將之當作頭等大事來處理,拿着雞毛當令箭,別的甚麼事都不管了。”
白素微笑領首,這種情形,十分容易理解---來自小情人的囑咐,自然比甚麼都更重要!
我又吸了一口氣,因爲這時,我想起了大降頭師猜王對苗女藍絲的介紹:“它是來自籃家桐的苗人,她的那個桐,對蟲術很有研究。”
如今,跟着溫寶裕到處轉的那隊苗人,會不會正是藍家桐的呢?
想起來,真的十分滑稽,絕不調和---一個對昆術很有研究的苗族部落。竟然離開了深山,來到了這個一級現代化城市遊覺觀光,這世上真是甚麼樣的怪事都可以發生!
我壓低了聲音:“那我們怎麼辦?是不是再去撞破他的好事?”
白素十分認真地想了想,才搖了搖頭:“不必了,那些人之中,很可能有籃絲的至親在,我們出現,會使小寶張惶失措,手忙腳亂出醜的。”
我不禁駭然失笑:“你以爲那些苗人,是萬里迢迢,相親來了?揀女婿來了?”
白素居然點頭:“雖不中,亦不遠矣!”
我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頭。要做藍家桐的苗家女婿,不知道要有甚麼倏件資格,但是無論如何,我們如果出現,肯定對事情不會有幫助,那就還是由得溫宵裕去單獨對付好了。
所以,我們改變了主意,沒有去找溫寶裕,進了另一家食店,十分愉快地進食海鮮,而且,有說不完的話題。我首先提出的是:“一直在深山生活的苗人.叫能從來也未曾過海鮮的滋味。”
白素笑:“他們敢吃外形如此古怪的龍蝦,也算是有勇氣的了。”
飯後,一天的愉快繼紳,我們又登上了帆船。預算在午夜之前,可川回家“晚航更憾意,涼風習習,半躺在甲板上,看慢天繁星,很有超然物外之感。
在歸途之中,我在想,找一個甚麼樣的機會,問溫寶裕他和苗人打交適的徑過。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當我和白素盡興回家之後,才一推開門,就看到了溫寶裕。
溫寶裕自然是在等我們,照他平日的行爲,一看到我們回來,就該區跳起來纔是,可是這時,他卻是坐着在出神,手中赫然拿着一杯烈酒,很可能已喝了不止一杯了,我和白素進來,他竟然像是未曾覺察!
我一着到他這種情形,就想出聲大喝他一下,白素也立即知道了我想作甚麼,所以她一反手,就按住了我的口,這時,溫寶裕才擡起頭來。發現了我們,他的身子震動了一下,杯中的酒,也儷出了不少。
從這種情形來着,白素阻止我大喝,很有道理,溫寶裕精神恍憾之極,如果我猝然大喝,可能對他造成巨大的裡湯和傷害。
我輕輕推開白素的手,儘可能用柔和的聲音問:“又怎麼了?”
我這樣問,自然是對於他的花樣百出,十分之不耐煩,溫寶裕擡起頭來,哭喪看臉一他這倒不是裝出來的,是心中真正感到了苦惱),他說了一句話,卻是隨便我怎麼猜,都猜不到的。
他說的是:“我花了不少時間學苗語,誰知道他們說的是“布努”。”
這句話,我和白素聽了,也要先楞上一楞,然後才能會過意來。一時之間,我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首先我向白素豎了豎大拇指,因爲她是從望遠鏡中看到溫宵裕和一些人在一起,在幾分鐘的時間之內,就作出了那些人是苗人的推測。
這個推測,在聽到了溫寶裕的這句話之後,已經證明是正確的了。
溫寶裕偷偷地在學苗語,他沒有特意提過,可是我卻知道,因爲有好幾次,他像是裝成無意地和我討論過一些苗語的問題。
我自然也知道,溫寶俗學苗語的目的,是方便和苗女藍絲溝通,方便和藍絲的族人溝通。
然而,正如我前面提到過的,苗語十分複雜,這種在語言學上屬於漢藏語系苗瑤語族的語言,單在中國地區,就有湘西、黔東、川黔滇三種方言,在這三大方言之下,還有許多隻有單一的部落使用的獨特語言。
而苗瑤語是同族的,相近相類可是又不相同,不是專家或他們自己.根本難以區分,瑤族的語言也有幾種。自稱爲“布努”的,也有流行在海南島的瑤語,稱爲“金門”,緬泰一帶的,稱爲“勉”。
溫寶裕認爲自己學了苗語,就可以和苗人交談,自然大錯而特錯,若不是看到他真正傷心欲絕的樣子.我會忍不住哈哈大笑。
當時,我伸手在他的頭上拍了拍:“沒有甚麼大問題吧,看來你和他們相處得很好,他們吃得慣龍蝦嗎?”
溫寶裕心不在焉.應道:“他們死也不相信龍蝦是可以吃的……”
他說到這裡,徒然直跳了起來,指着我:“你怎麼知道……我們吃過龍蝦?”
我悠然回答:“看到的。”
溫寶裕的眼睛睜得極大。直勾勾地望着我,大搖其頭,由於搖頭的動作太大幅度,所以說的話就斷斷續續,不是很連貫,他道:“就算你看到了,也沒有法子知道他們是甚麼身分的。”
我又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指着白素:“這倒不是我的本領,全是她推測出來的。”
白素又笑着說了一句:“是藍家恫來的吧。”
溫寶裕又呆了半晌,才點了點頭,又咕嚕了一句:“早知道衛斯理不會有那麼大的本領。”
我悶哼一聲,暇裝聽不見,問他:“你不去陪那些苗人,小心他們說你的壞話。”
溫寶裕在這裡等我,我早已料定必有原因,而且多半是他遇上了難題,可能是語言上的,我懂得“布努”,倒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過,他若是不開口好好求我。我也不必自己湊上去。
溫寶裕苦笑了一下:“說我壞話也沒有關係.反正我轉不懂他們的話。”
我微微一笑:“不錯。“布努”是一種很特別的語言,虛詞特別多。形容詞又放在修飾詞之後。”
溫寶裕急速地眨着眼,忽然埋怨起來:“都是籃絲不好,沒有說明他們講甚麼話,所以,我現在根本不知道他們要我做甚麼,而藍絲在信中又說了,他們要我做的事。關係重大.非做到不可。”
我聽他說得吞吞吐吐,就故意爲難他:“關係重大到甚麼程度?”
溫寶裕漲紅了臉,支支吾吾,發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來,相信世上沒有人會怔得做想表達甚麼,連白素也不耐煩起來:“小寶,你如果有事情要別人幫助,那就一定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大家。”
溫寶裕聽了,長嘆一聲,神情還是十分恆妮.可是卻把一封信取了出來。展開,我一看到信上歪歪斜斜的漢字,和所寫的字句,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溫寶裕被我笑得懊喪之極,有點老羞成怒的樣子,我也覺得椰愉得他夠了,所以止住了笑,把信給了白素,白素一看,也忍不住笑,自然,她笑得比我斯文多了。
信上的字跡差,文字也幼稚,可是卻真情流露。相信是籃絲在認識了溫寶裕之後,努力學漢語漢字的結果。他們兩人,一個努力學漢字漢語,一個努力學苗語,這件事本身,相當動人,不應該取笑的。
所以找道:“對不起,不過,她稱你[寶哥哥”,實在呼人忍不住要笑。”
溫寶裕沒有分辯,可是卻一副甜絲絲的神情,溢於眉宇之間。
這封信,恕不原文照錄了,因爲錯字甚多,而且,小兒女問的情書,難免肉麻得很。信中說的是,十分思念,因爲學師未滿,所以不能相見,每天都“以水洗臉”(自然是“以淚洗臉”之誤)云云。而有十二個藍家恫的長輩,輩分極高(信中強調了這一點),要出外旅行,會特地來見他,要他做一件事,必須做到,如果做不到,會影饗他和她之間的將來。信中並且再一次關照,來的十二個人,輩分很高,絕不能開罪!
看了這樣的信,溫寶裕自然要盡心盡意招待那批苗人,可是連話都說不通,着來頭一天的招待,已經令得他疲累不堪了。
我把信還給他,他低聲說了一句:“請別在任何情形下用這封信取笑我。”
我十分認真地答應了他的要求,問他:“那些長輩向你提了要求沒有?”
溫寶裕苦笑:“提了,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提的是甚麼,只是從他們說話的神情動作上,知道他們在向我提要求,可是卻不知道要求的內容。”
我眠着嘴,不出聲,溫寶裕向我拱手:“求求你幫我做一次翻譯。”
我笑着:“不是說衛斯理沒有那麼大本事麼?”
溫寶裕十分能說會道:“也不致於這樣小器。”
我吸了一口氣:“好,請你把爲首的那個人帶來,我來翻譯他們的要求。”
溫寶裕皺着眉:“怪之極矣,這十二個人,八男四女,行動完全一致,連酒店的房間,都只住一間,所以弄了一個總統套房給他們,只怕他們要求的話,也定然是十二個人一起來。”
這時,我隱約想起了一些事,是和十二個人一起行動有關的像是在甚麼時候,聽人說起適有這種的情形,還是一種十分特殊的情形。可是由於聽的時候不是很在意,所以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我揮了揮手:“十二個一起來就一起來,不知道他們是生苗還是熟苗?如果是生苗的話,那不免麻煩。”
溫宵裕仁道:“我看不會是士苗,他們吃東西,用腰間的刀割了,另有一隻叉刺來吃,看來和西方人差不多,十分文明。”
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溫寶裕的一個難題解開了,看來心情十分輕鬆,一蹦一跳離去。等他走了之後,我忽然大笑起來:“溫家三少奶奶有難了,她曾見過這個苗女,嚇得幾乎立即中風。”
白素皺着眉:“我想小賓一定會盡量瞞着他的母親,不讓他知道的。”
我長嘆一聲:“只怕在他母親約有生之年,都得瞞着。幸而這位女土對小寶的管束,也已漸漸鬆了許多。”
白素來回鍍了幾步,忽然問我:“十二個人,行動一致的這種情形,使你聯想到甚麼?”
我用力一拍腿:“剛纔我一聽,也有聯想。可是卻想不起具體的事實來,好像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權力的象徵,是一些部落之中---”
說到這裡,我徒然停了下來,和白素幾乎同時呼了出來:“十二天官!”
叫了出來之後,我們兩人互望着,神情十分疑惑,又一起搖着頭。
我和白素同時想到的“十二天官”,是一個十分秘密的江湖幫派中的核心組織這個幫派,或者是武林的宗派,神秘得連正式的名字也沒有。